“西遊”故事的歷史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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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故事的歷史演變

“道教骨架”與思想情緒衝突原因考析

作者劉直 1968 年生,江蘇揚州人,《鄭州煤田地質大學學報》編輯,已發表論文多篇。

〔內容提要〕

本文從版本源流入手,考察分析“西遊”故事的“道教骨架”與思想情緒衝突的原因。

〔本文〕

“西遊”故事發生在唐代,《西遊記》定本於明中葉。在其間的演變過程中,每一種體裁版本,都具有顯著的時代特徵,同時,也為今天留下了一些關乎文史哲的問題,這裡試著解釋以下三點:

1. 今天的《西遊記》版本,在體系與方法上,存在著不能調和的矛盾,即它的創作方法是以道教之事為骨架,就其思想情緒而言,大體上是一覽無遺地崇佛惡道,且態度刻薄,文筆激昂,這是為什麼?

2. 它究竟是如何以道教之事為骨架而說故事的?(由於篇幅之限,此題擬另著文述之)。

3. 再說作者。

以上三個問題,實質上是一條藤上的三個瓜,順著“西遊”故事的歷史演變摸索一下,古今所疑,即豁然開朗,試以說之。

一、唐代的“西遊”故事

唐代的西遊故事,是崇佛思想的來源。

“西遊”故事起源於唐代和尚玄奘前往西天竺學法取經一事。這是佛教史上的第二次西天取經,詳情載於《舊唐書‧方伎傳》及玄奘門人編撰的僧侶傳記《大唐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當時的歷史背景是:經隋主大力扶植的佛教,在唐初,已經成為一種沉重的社會經濟負擔,又出於政治需要,唐帝宣稱皇室的本系“起自柱下”(道家老子)。唐室的崇道,間接導致了佛教的政治地位明顯下降。大約是身上披枷時,心靈便會展翅,與魏晉大興玄學一樣,在佛教思想史上,一個繼往開來的鼎盛時期已經出現,在這個佛教中國化的階段,國人正在改造佛學。但推陳出新、各執己說的“百家爭鳴”,使有政治頭腦的僧人玄奘感到了某種危機,他認為有必要前往佛教的發源地天竺,窮究佛法,取回真經,統一教義,廓清林立,進而,為佛教取得一席地位。

約而言之,玄奘西行一十七年(說法不一),跋涉五萬餘里,取回真經(原著)。孤坐斗室,“專務翻譯,無棄寸陰”,又計一十九年。

無論他從西天竺那爛陀寺帶回的學問,是對中國佛教的促進還是倒退,他的堅、苦、卓、絕,顯然是感動了唐太宗和普天下,他“名振五竺”的盛譽,也為大唐帝國的貞觀之治,錦上添花,使得唐太宗早已忘乎了當初這個和尚竟是違詔偷渡出境的。玄奘被大有胡氣 (粗放) 的唐人認可了。有兩件事,可以說明玄奘的舉措及僧徒的宣傳,使西天取經在當時朝野引起的轟動之大,波及之廣:

其一,唐太宗為玄奘歸國後的譯經事業給予了充分的重視,指示玄奘對原著進行直譯。玄奘梵文精妙,完成得很好,唐代宗在欣賞之下,一生中唯一一次為佛典譯文撰序,曰《大唐三藏聖教序》,又命書僧懷仁,用宮庭收藏的王羲之墨跡,鉤慕集成此序的文字刻於石上,現存於西安碑林,謂書林一段佳話。

其二,高宗麟德元年,玄奘去世,京畿諸州縣五百里內送葬、觀葬者,達百餘萬之多,宿於墓所的有三萬餘人。可見玄奘天竺取經一事,即在當時,已廣傳民間。它流傳後世,經久不衰的群眾基礎,是唐人好“傳奇”的結果。

“西遊”之事,是佛教中的盛舉,經僧侶、朝野各方面稱道認同之後,它的崇佛思想便被奠定,“拜見佛祖”這一主旋律,在“西遊”故事的後世演變中,再也未曾被人改動過,併被《西遊記》原封照收。今天的研究家多忽略了這個源頭,在吳承恩的文集中尋找他是否好佛,有以之否定吳承恩寫定《西遊記》者,可謂偏頗。

二、宋元之際的“西遊”故事

在宋元際的西遊故事中,道教之骨架唐代的《大唐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描述了許多“靈異”現象,為“西遊”故事走向“神魔小說”,給出了思路上的提示。且大凡一事一經民間流傳,往往是推波助瀾,愈傳愈奇。

於是,“西遊”故事在它發生的數百年後,於宋代,以《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的面目出現了。它首次以虛構的情節,替代史實。《詩話》雖然文字呆板,情節簡陋,但它卻是“西遊”故事演變為神話小說的過程中之關鍵一環。在這本書中,衹取玄奘取經的一點史實為因由,換了“猴行者”為主角(“心”猿為主),為“西遊”故事演繹宗教“唯心”法理,邁出了第一步。“西遊”故事由此完成了從歷史傳記向神話小說的過渡,併為後者進行了人物和情節上的簡單準備。

堪稱《西遊記》粉本的,是刊行於元代的《西遊記平話》(以下簡稱《平話》),可惜衹剩下兩篇殘文了,以上與《西遊記》的相關章節之人物、情節相比較,已無多大出入,不同之處主要是文字的多寡。例如《平話》中“夢斬涇河龍”約一千二百字,《西遊記》的相應章節約六千字,多出的文字幾乎全部用於人物刻劃和情節鋪敘上了。《平話》寫涇河老龍問袁守成問過雨日後,“辭退,直回到水晶宮”,僅八字,《西遊記》中的情節是這樣的:

龍王辭別,出長安,回水府,大小水神接著,問曰:“大王訪那賣卦的如何?”龍王道:“有、有、有!但是一個掉嘴口討著的先生。我問他幾時下雨,他就說明日下雨,問他甚麼時辰,甚麼雨數,也就說辰時布雲,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我與他打了個賭賽:如果如他言,送他謝金五十兩,如略差些,就打破他門面,趕他起身,不許在長安惑眾。”眾水族笑曰:“大王是八河都總管,司雨大龍神,有雨無雨,惟大王知之,他怎敢這等胡言?那賣卦的定是輸了!定是輸了!”此時龍子、龍孫與那魚卿蟹士正歡笑談此事未畢,衹聽見半空中叫:“涇河龍王接旨。”

有研究家推測,《西遊記》的故事梗概,在元代的《平話》中,已基本完成,這個推測不無道理:

以儒、釋、道的外在角逐來看,是三教輪流坐東,以文化發展的內因而言,則學科交叉、互相影響,自古皆然,無時不然。那麼,以宋元道教的強勁輝煌,使它將餘光照耀於文學藝術的領地上,造就道教文學《平語》的應時而出,這併不奇怪,也不難理解,筆者把它放在《〈西遊記〉的道教之事》一文中專述。有研究家以吳承恩不備道教素養而否定吳承恩寫定《西遊記》,此說未從歷史中找原因~《西遊記》的道教骨架,本不出自吳承恩。

三、明代的“西遊”故事

明代的“西遊”故事以《西遊記》為主,惡道情緒由吳承恩發出~代表了時代的憤悶!

明世宗崇道教,是當時最為敏感的政治焦點,它的惡劣影響,比其堂兄“正德皇帝遊江南”,更為甚之。中後葉的明朝,已經走向了衰微之路。

嘉靖廿九年,吳承恩以歲貢生身份入京候選,留居三載。對明代統治階段的腐化墮落,應當是有深刻印象的。吳在京投靠的是同鄉名宦李春芳。本“超擢翰林學士”,是因為善寫“青詞”而“大獲帝眷(寵信)”。“青詞”這種道教齋醮儀式上獻給“天神”的奏章表文,為明朝造就了多位“青詞宰相”,有明一代的“宰相之傑”張居正,亦在此列。這叫在鄉下苦誦儒經,凡十次鄉試,歷時二十年不得門徑的吳承恩開了眼界。

的確,吳是一個才子,一個“髻齡 (童年) 即以文鳴於淮”(《射陽先生文存跋》)的神童,在他年長之後,在其求官的生涯中,恰是“才情”給他帶來的“自矜”,窒息了他置身於官場人際之間的周旋力,但他又實在入迷,不忍離去,雖然他口稱仰羨“太白遺風”。在《風入松》(《射陽先生存稿》)中,吳承恩的失落情緒已十分明顯:“東華塵土撲朝衫,車馬鬧長安。先生箇裡無元分,黃紬 (道服) 暖睡穩茅庵”。句中活脫地展示了一個舊時自命不凡的讀書人,去觸摸政治時,那種眼高手底、不知所措的尷尬身影。在京三年後,吳承恩候選到的卑微官職是浙江長興縣丞。在這次政治實踐中,他可能真正地、清醒地認識到了,自己是那樣的不合群。即使此時,他還是生硬依舊:“雖貧杜甫還詩伯,縱老廉頗是將才”,他喃喃著,沮喪歸里,去整理《西遊記》了。“立言”是他晚年的無奈,那時節,他“泥塗困窮,笑罵遝至”(《祭卮山先生文》)。

明季是個出“浪子”的年代。歷史沒有成全吳承恩的仕途之夢,並且百般捉弄了他,為的是為文學上奉獻一位不朽者。老而彌堅,窮而彌篤,坎坷的人生,豐富的閱歷,使他的文筆格外老辣。個人的不平,時代的憤悶,一無保留地在《西遊記》中傾瀉而出,令胡適看後,連稱他~“會罵人”。不妨看一段,豬八戒在車遲國,把道教三清像推入“五穀輪迴之所”,又祈禱道:

“三清三清,我說你聽,遠方到此,慣滅妖精……你等久坐,也且暫下茅坑。你平日家受用無窮,做個清淨道士,今日裡不免享些穢物,也做個受臭氣的天尊。”

吳承恩對“道教迷”朱厚熜招引道士參政,“位列三孤”、大食民脂的種種劣跡,表達了多麼強烈的抗議情緒!明代的道教、道士究竟給社會帶來了些什麼,竟使吳承恩怒不可遏,轉而成嘻,稱為“妖精”呢?我們不去進行資料的堆積,僅從《明史》卷 206《鄭一鵬傳》中,選其一篇“居諫垣中最敢言”的鄭一鵬呈給明世宗朱厚熜的報聞,我們就可以知道世宗崇道教,在那個多義事、多天災的時代,給國家、社會、民眾帶來的雪上之霜,是何其深重:

“禱祀繁興,必魏彬、張銳餘黨。先帝已誤,陛下豈容再誤。臣巡視光祿寺,見一齋𤤖食之費,為錢萬有八千,陛下忍斂民怨,而不忍傷佞倖之心。況天災頻降,京師道殣 (餓死者屍) 相望,邊境戍卒,日夜荷戈,不得飽食,而為僧道靡費至此!此臣所未解。”

這是面君之辭,又出自“性元直”者口,應該是記實之筆。京師尚“道殣相望”,民間自然更為淒慘。吳承恩的家鄉淮安,正是黃河在清咸豐五年之前的流經區域,吳承恩經歷的正德、嘉靖、隆慶和萬曆初年,旱水蝗蟲及瘟疫輪流肆虐著淮安;“赤地千里,殍殣遍道”(《古今圖書集成‧庶征典》),“父子相食,道殣相望,臭彌千里”(《明史‧五行志一》),“驚浪動天,覆舟傾屋,人畜流屍相枕”,“城中水深七尺,煙火盡絕(湖效謨《淮安大水紀略》,光緒《淮安府志》卷四十)。統治者置若罔聞,而且加緊“陪納”敲剝。同樣是“性元直”的吳承恩,終於罵人了。有明一朝,是個令人沒有胃口的時代,從它開國那天起,殘酷、猜忌、荒淫、昏庸的遣傳病因便代代陳襲,現在它已是病入膏肓,天地不容。一無所有的吳承恩連一線希望也沒有了,這時,他已經不再是熱情蓋過理智的年輕書生了,他是一個世故老人,“諷刺挪揄則取當時世態,加以鋪張描寫”,一套流傳了近千年的“西遊”故事,終於在吳承恩的筆下,又添加了一份現實主義情緒~針砭時弊。儘管它不透徹,或許還不對癥。

四、小結

“說部之書……儒者不屑”。在中國古代,歷史的鏡頭從不正視那些寫小說的“粗鄙之人”或是“閑放之士”,他們的生平,史載甚少,所以《西遊記》的作者即使在魯迅考定為吳承恩後,也仍然是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於是有人欲從小說的宗教思想中尋找新的發現。《西遊記》毫無疑問,具有崇佛思想,但以通篇觀之,作者的佛學造詣並不深厚,對於佛教經典目錄一些常識性的東西,也常常是誤筆時出,對此,魯迅、鄭振鐸都曾有過專門研究。其次,小說是以道教之事為依據改編的,但在吳承恩的有限的生平資料、遺文中,略無一些痕跡。況在清代,便有《西遊記》出自“仙師”之說。康熙丙子間陳士斌的《西遊真詮》、乾隆十三年張書紳的《新說西遊記》及嘉慶間道士劉一明的《西遊原旨》等刻本,皆以《西遊記》為元初道教龍門派開山者邱處機所著。但這種論調在清代已受到了駁斥:

吳雲巖家扶乩,其仙亦雲邱長春(邱處機)。一客問曰:“《西遊記》果仙師所作,以演金丹奧旨乎?”批曰:“然。”又問:“仙師書作於元初,其中祭賽國之錦衣衛,朱紫國之司禮監,滅法國之東城兵馬司,唐太宗之大學士、翰林院、中書科,皆同明制,何也?”乩忽不動。再問之,不復答。知已詞窮而遯矣。然而《西遊記》為明人依託無疑也”(《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

清代紀昀的詼謔足使仙也遯矣,不知今日老調重彈,復指《西遊記》為“修道書”者,如可對答?關鍵是,一些持疑的研究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小說的拜佛主題及其道教骨架,是在“西遊”故事的千年演變中逐步形成的,絕非簡單的一種“宗教中的那些反宗教現象”!一些從文史出發的研究家在考據其版本變遷的過程時,未嘗注意故事的思想情緒在悄然變化。又有一些從“哲學”出發的研究家,以萬曆二十年金陵世德堂刊本《新刻出像官版大字西遊記》及萬曆三十年閩建書林楊閩齋刻本《新鐫全像西遊記傳》列有“華陽洞天主人校”為由,疑小說係吳承恩的同鄉“好友”、當朝宰輔李春芳所撰。李春芳自號“華陽洞天主人”,這是一個典型的道號,而且因寫“青詞”受寵,似乎有能力完成這本道教文學了。但是,問題是《西遊記》中毫不遮掩的憎道情緒,“華陽洞天主人”敢以發泄嗎?他上邊坐的是一位喜怒無常的“道教迷”明世宗!但此疑卻為吳承恩寫定加工《西遊記》給出了某種意義上的證據:小說的寫定者,瞭解李春芳;小說的寫定者,借熟人名氣宣傳作品。而吳承恩都具備這些緣份!我們再來翻一翻《西遊記》吧,行者在車遲國奉勸國君:

望你把三教歸人,也敬僧,也敬道,也養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

這些思想,方是真正地合拍於吳承恩心中那個天真的夢。在鄉學、縣學乃至他一生中,所誦讀的主題不一直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嗎?他從乃父吳銳那裡受來的遺傳,不就是好議國事嗎?他不懂佛學,在他的筆下,釋迦是“妖精的外甥”(第七十七回),在拜見佛祖的主旋律中,這是多麼的一個刺耳之音。他也不懂道教,那些道教的骨架原本就不是他創造的,但在一腔惡道的情緒下,他卻為那些乾巴巴的道教骨骼增添了豐滿的、充滿活力的文學血肉,竟使一對矛盾,共處在一起了。還有,壓根兒,他就沒有那份替釋道爭個高低的閑心,他渴望的是三教歸一,天下太平。

那些在歷史上為共同的一事做有貢獻的人,沒有機會握手、商榷,於是古典名著《西遊記》像一家祖傳老店裡的一鍋老湯,誰知道有多少掌勺的,在其中下注了多少風味?其實,傳統的中國文化中,如易學現象、哲學現象等,都是具有這一風味的產物,國人謂之“師承”,謂之“傳統”,它不像古希臘或西方,另辟蹊徑、另起爐灶者,比比皆是。

約而言之,“西遊”故事經歷了唐、宋元、明三個時期的演變。每一時期的成就是這樣的:

唐代的僧侶傳記,給出了“西遊”故事的引子,確立了崇佛思想。

宋元的《平話》,賦予了“西遊”故事的宗教色彩,建築了其道教結構。

明代的《西遊記》最具文學價值,多才多藝的吳承恩於此功不可沒,其次是它的社會批判意義,例如對統治者腐敗殘酷的揭露等等,這也是吳承恩的首功,所以,歷史不應該忘記他。如果研究者一味地在吳承恩的靈魂深處,為《西遊記》的三教關係找出頭緒,或是要從釋道衝突中,為小說再去苦覓作者,那實在是畫地為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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