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處機與成吉思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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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處機與成吉思汗

劉直:男,1968 年生,江蘇揚州人,現為《中南科技大學學報》編輯。

內容提要:本文介紹了邱處機西遊中亞謁見成吉思汗的原因和經過,從成吉思汗的性格、信仰、法律原則及其宗教政策諸方面論述了成吉思汗善待邱處機的史因。同時,邱處機作為龍門之祖、內丹大家,對他的事蹟言行加以分析,能使我們更好地瞭解“生活道教”中的邱處機和真實的丹學、真實的“東方神秘主義”以及神秘的“長生不死”。

關鍵字:邱處機成吉思汗長生不死

1219 年五月,成吉思汗出師西征,路過乃蠻部 (1204 年已被成吉思汗滅亡) 故地金山 (今阿爾泰山) 時,曾在金國為官的漢人近侍劉仲祿向他進獻醫藥,順便提起了邱處機,說他“行年三百餘歲,有保養長生之術”。①與歷代帝王無異,成吉思汗期盼長生不死永享富貴的興趣被陡然激起。他派劉仲祿帶虎頭金牌和一封由近臣耶律楚材起草的華麗堂皇的詔書,前去山東邀請邱處機西遊。

邱處機,字通密,道號長春子,世稱長春真人。他生長於女真人統治下的金國,金世宗大定六年 (1166),18 歲的邱處機入道于山東寧海州(今山東牟平) 昆侖山煙霞洞。其時,逢王重陽從陝西游至山東,邱處機謁之于甯海全真庵,為王重陽器重,收為弟子。

全真道的創始人王効,又名王重陽,曾重中金國武舉,大概是鬱鬱不得志的緣故,四十八歲時自稱得異人點化,遂背井離鄉至山東傳道。他收有七個弟子,為全真道的傳播起了重要作用,其中以邱處機最為著名。王重陽死後,邱處機等扶其柩回陝西,遂隱居於銵溪六年、龍門七載。

起初,邱處機似乎是純以無為為修道方針的。大定二十七年(1187 年),邱處機的同門道友玉陽子王處一奉金世宗詔書,入朝覲見,我們來看看這件對全真道很具影響的事件的始末以及邱處機的態度。

王玉陽在全真七子中,風格獨立,極富神異詭譎的色彩。與邱處機注重平常真心的清修不同,他採取的是一種極端的方法:曾立於懸崖絕壁之上,俯臨深壑,一足獨立而神情自若,觀者瞠目結舌、毛髮竦然,皆稱之為“鐵腳仙”②——這是從《莊子》上模仿的行為:《莊子》中記載的“伯昏無人”,就曾經登高山、履危石,臨百刃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使能夠禦風而行的列禦寇也不禁汗流至踵,伏地稱絕。③王玉陽與邱處機的誠摯無華相比較,顯然過於方術化而不可相提並論了。但是,這種苦異行為還是起到了“驚世駭俗”的時效——因為無知的愚盲不幸是天下的多數,所以王玉陽在山東一帶名聲漸起,擁有了大批信徒,“白叟黃童,竭蹶其廬”可能有些誇張,但王玉陽弟子眾多當無疑問,不然怎麼會驚動了金廷呢? 作為全真教第一位被金國朝廷認可的道士,他的赴京覲見,雖然並不表明全真教旨的完善或教門就此為國家所正式承認,但意義仍是非同尋常的。

大定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三日王玉陽初奉宣詔,遠在陝西終南劉蔣村的邱處機於次年正月之前便得知了詳情④——消息傳播得如此之快,這與全真道上下的激動情緒焉能沒有關係? 然而邱處機的反應顯得格外平靜,他醒來後吟了一首《聞詔起玉陽公戲作》:

三竿紅日自由睡,萬頃白雲相對閑。

只恐虛名動華闕,有妨高枕臥青山。

詩中流露的情緒十分複雜:既對道者清靜無為的生涯難以割捨;複對有違道家本旨的紅塵虛華存有顧慮;可同時又對王玉陽為世所用的機遇感到一絲欽羨!邱處機的性格中原本不具備“弄潮兒”的動因,曾有人勸說邱處機:“稍施手段,必得當世信重。”邱處機置之罔聞。說者再三,邱處機笑道:“我五十年學得一個‘實’字,未肯一旦棄去。”大弟子尹志平對此的評價是:“至人不為駭世之事。”⑤這可以說是邱處機個性的真實寫照。恰恰此時——在王玉陽奉詔赴京的次年正月,邱處機亦接到了金世宗的徵召。⑥可以設想,如果沒有這次外來的喧擾,邱處機未來的道路將是隱晦不清的。

金世宗大定二十八年 (1188 年) 二月,邱處機應詔赴中都(今北京),金世宗賜以中冠、衫系,命其待詔於天長觀。十一天後的三月初一,金世宗命邱處機為高功法師,主持萬春節大醮。⑦這是邱處機第一次得到皇帝的召見,這一次應詔赴闕,不僅是邱處機人生經歷的大事,也從此預示著全真道的真正興起。經過這次朝廷的重視和恩寵,邱處機身價倍增,全真道聲譽更隆,發展益加蓬勃,以至於“南際淮,北至朔漠,西向秦,東向海,山林城市,廬舍向望,千百為偶㖡滓蟻嗍塚湙尾豢善啤薄#?]金廷看到這種情況,很自然地聯想到歷史上的教訓,惟恐有“張角、斗米之變”。於是,金章宗即位不久,“以惑眾亂民,禁罷全真及五行毗盧”。⑨邱處機遂返山東,全真道湧起的第一次波濤悄然而落,然而,末世正是宗教的溫床!邱處機的立教就要迎來一個新的時代。

金代世宗、章宗時期,金國尚有力量統治北方。金大安三年(1211),成吉思汗統一蒙古之後,開始大舉伐金,諸王貴族幾乎全都投入到了這場戰爭。數年間,蒙古軍隊蠶食了幾乎全部的華北平原,並於 1215 年攻陷金中都。此後不久,邱處機曾受到過金與南宋的兩次徵召。1216 年,他拒絕金宣宗的藉口是:“我循天理而行,天使行則不敢違也。”⑩1219 年,他答以南宋甯宗:“我之出處行止天也,非若輩所及知,當有留不住時去也。”⑴這種記述顯然是後來蒙古入主中原之後,全真後人對新朝的不得已的美化。⑵時況是,山東尚在金、宋兵鋒交加的範圍之內,睿智的教主怎麼可能會說這樣的話呢?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邱處機看得很清楚,金與南宋,都已深深地陷入了困境,受著內憂外患的侵擾——與這樣瀕於覆滅的朝廷沾染,無異於引火焚身!

就在他回絕南宋召請的當年,成吉思汗的詔書到了。

耶律楚材起草的詔書稱成吉思汗“視民若赤子,養士若兄弟”、“七載之中成大業”,稱邱處機為“道充德重”之士,又謂“三九之位,未見其人”。成吉思汗表示要“親侍仙座”,聘邱處機為“三公九卿”,問以“憂民治世之務”和“保身之術”,雖然“先生既著大道之端要,善於不應”,難道不念“眾生之願哉”? 並且列舉了文王請太公、劉備顧茅廬的典故以表仰慕,更兼劉仲祿強調“師名重四海,皇帝特詔仲祿逾越山海,不限歲月,期必致之”,邱處機在預料時局、盛情難卻,又迫於壓力的情況下,“毅然北行”。

邱處機選李志常等十八位弟子隨行,往來所曆在李志常所著的《長春真人西遊記》中非常詳細。⑶1220 年二月,從山東萊州 (山東掖縣) 出發,宣召使劉仲祿率領二十餘騎兵護送,一路北行,經濰陽(山東濰縣)、青州(山東益都)、常山(河北正定),三月抵達燕京。聽說成吉思汗已從乃蠻故地拔師西征,邱處機寫了一封《陳情表》上書成吉思汗,稱頌他“天賜智勇今古絕倫,道協威靈華夷率服”。這正是他對成吉思汗的看法和對未來中原命運的預料。他表示自己“欲投山竄海,不忍相違,圖其一見。然道德之心令人戒欲,軍國之事非己所能。加之自身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老弱不堪,深恐中途不至。不若暫在燕京德興府盤桓,以待聖駕東歸。伏望聖裁,早下寬大之詔,祥其可否”。成吉思汗收到這個表文時已攻下花刺子模國首府撤麻爾罕,他聽了耶律楚材的翻譯之後,不允所請,即命起草第二封詔書,懇請他西遊撤麻爾罕。耶律楚材甚至引用了菩提達摩東來傳法,以及老子西去化胡的故事,要他奉為楷模。

邱處機被迫繼續西行,以七十三歲的高齡,顛簸於馬背之上行走于沙海之間,他的詩文記述了當時的情景:“不堪白髮垂垂老,又踏黃沙遠遠巡。”邱處機一行從燕京北上,取道呼倫貝爾草原,由此折而向西,橫越蒙古。在鎮海城(今蒙古吉爾格朗圖東南),他對鎮守官田鎮海說:“這裏的莊稼長得很好,我看見了心中十分高興,想在此過冬恭候皇帝聖駕回師,不知是否能夠得到你的應允。”邱處機不願再走的態度已經是很明顯了,但合適的藉口他也找不到,此時邱處機的心情顯得格外矛盾。田鎮海回答:“近來各處官員都接有聖旨,‘如遇長春真人經過,不得留難耽誤行程’,您若是停留在這裏,鎮海難當其罪。”邱處機無奈只得上路。

成吉思汗索要不死之藥的急切由此可見!

1222 年初,邱處機在劉仲祿、田鎮海的陪同下經新疆北部,再轉向西南,來到撒麻爾罕,受到留守在這裏的耶律楚材的盛情款待。此時成吉思汗正駐守在今阿富汗喀布爾以北地區的帕爾萬,得知邱處機已經抵達撒麻爾罕,便命使者代他前去致意。對邱處機說:“真人不遠萬里跋山涉水來自東方日出之地,一路很是勞累辛苦。還望再略候一段日子,待我前來問道。”但是,成吉思汗亟待不死之藥,時隔不久,又命田鎮海派甲士護送邱處機前來八魯灣相見。於是,邱處機、劉仲祿、田鎮海一行三月十五日自撒麻爾罕起行,經碣石城、越鐵門關、渡阿姆河。這時,邱處機的感覺已是:“千山及萬水,不知是何處。”

四月五日,邱處機一行來到八魯灣成吉思汗的行宮。成吉思汗派大臣代為迎接安置後,遂即召見,他對邱處機說:“金、宋徵聘你皆拒絕,今逾越萬里而來我甚高興。”

邱處機說:“山野之人奉詔而來,此乃天意。”

爽快的蒙古大汗接著便問:“真人遠來,有何長生之藥以資聯乎?”

真人不是一個極端的術士,更非一個欺世盛名的騙子:“山野有衛生之道,而無長生不死藥。”這樣的回答不僅需要勇氣,而且需要有一種對真理的信念!邱處機的坦然正是他高於歷代宗教家的地方,僅此就配得上“非凡”二字。

成吉思汗應該是失望的,李志常簡單地以“上嘉其誠實”一筆帶過。也就是說,成吉思汗沒有生氣,是因為邱處機的誠實無欺——就這樣,在成吉思汗的一生中,驚人相似的一幕重現了:邱處機獲得了與哲別、耶律楚材等蒙古重臣一樣的嶄新命耍? 見後文敘)穩穩地在蒙古大汗心中站住了腳。此後,全真道因其領導人的個人品格而贏得了歷史機遇,並隨著征服者的馬蹄聲而漸漸迎來了它的高潮!在此我們必須注意到,未來的局面並非歷史的潮流所致所謂之大勢所趨!偉人的個性和言行對歷史的影響是何其之大!

此後,九月十五日夜、十九日夜、二十三日夜,邱處機向成吉思汗論道三次,所講內容就是內丹養生之道,全真教後人將之編輯為《玄風慶會錄》,收入《道藏》時冠以蒙古帝國中書令耶律楚材的大名,這是一個斷然的誤會,從後文中,我們將知道耶律楚材決不會是該書的主編——因為“西遊”之後,昔日的朋友業因種種原因已成為冤家對手。

成吉思汗雖未得到長生之藥,卻得到了邱處機的“養生之道”,並令手下人記錄下來,“使勿泄於外”。在這份絕密檔案中,邱處機對成吉思汗說:“學道之人知修煉之術,去奢屏欲,固精守神,唯煉忽陽,是致陰消而陽全,則升忽而成仙。”他進一步解釋:“氣全則生,氣亡則死;氣盛則壯,氣衰則老。陛下修行之法無他,當外修陰德,內固精神耳。”邱處機針對成吉思汗妻妾成群,告誡道:“庶人一妻,尚且損身,況忽天子多畜嬪,寧不深損?”邱處機深知成吉思汗不可能禁欲,所以降低要求:“雖不能全戒,但能節欲,則幾於道矣!”真人可謂因材施教!

邱處機請准回歸之前,成吉思汗下詔,對“丘神仙”的門徒應該尊敬和保護,並免去一切差役稅賦,希望邱處機及其門徒常常為他祈禱。邱處機利用這些“特權”,為他的“欲罷干戈致太平”的理想盡了心血。《元史·釋老傳》:“時國兵踐蹂中原,河南、北尤甚,民罹俘戮,無所逃命。”邱處機回來後,廣度全真教徒,“使其徒持牒招求于戰伐之餘,由是為人奴者得複為良,與瀕死而得更生者,毋慮二、三萬人”。到了明初,“中州人民仍稱道之”。邱處機從成吉思汗那裏得到了特權,但這一特權並沒有起到“拯億兆於滄海橫流之下”的作用,也沒有給予其他的宗教,佛教居士耶律楚材就對此頗有微辭,但對於不顧高齡、西游萬里的老人,我們還能苛求什麼? 他所能做到的,也就是這些了。

1223 年二月,邱處機啟程東返,基本上按照原路,于當年八月回到宣德。1224 年二月以後,邱處機定居燕京,當時的燕京已是蒙古統治中原地區的中心。邱處機在這裏,又得到了成吉思汗的聖旨,“詔天下出家人皆隸焉,且賜以金牌,道家事一仰神仙處置”。後又不止一次的傳旨說:“朕常念神仙,神仙勿忘朕。”⑷這種眷戀之情,出自一代天驕,的確也是難得的。

邱處機所談的“節欲保身,天道好生惡殺,治尚無為清靜”(《元史.釋老傳》),說成吉思汗能“深契其言”,以為“天賜仙翁以寤朕志”,那似乎是一廂情願的幻想。因為邱處機的西遊在當時並沒有妨礙成吉思汗的殺戮行為,只是為全真道日後在蒙元時期的崛起壯大預先打下了基礎。後來,窩闊台的汴京“不屠”,功在耶律楚材的力諫;忽必烈滅南宋的“不殺”,那是受了身邊一班漢族儒生的影響,以後的史者顯然把“仁慈”之舉向上推及到了成吉思汗的身上。何以如此? 當與成吉思汗死前的遺言有關:“朕自去冬五星相聚時,已嘗許不得殺掠,只是沒有下詔而已。今佈告中外,令所有行人皆知朕意。”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已。

成吉思汗既本性難移,又如此善待邱處機,實與他的性格、他的信仰和他的“宗教政策”有關。

成吉思汗消滅對手王罕後,“他舉行了大聚會,于訂立完善和嚴峻的法令以後,幸福地登上了汗位”。⑸成吉思汗制定的法令,蒙語謂“劄撒”。同時代的波斯 (伊朗) 史學家志費尼也說:“誰個膽敢反對他,他就執行他頒佈的劄撒,把此人連同他的部屬、子女、黨羽、軍隊、國家和土地,統統毀滅乾淨。”⑹這話毫不誇張!少年時代,因為魚雀之爭,他就初示了性格殘忍的一面:用箭射死了自己的異母弟。他的叔父斡赤斤曾追隨過王罕,成吉思汗對此耿耿於懷,一直想殺死他,部下勸他看在父親的份上不要這樣,成吉思汗想起父親,心中辛酸,斡赤斤才撿了條命。西征時,其長子術赤因血緣 (或其他) 問題心存芥蒂,不執行成吉思汗的回師命令,留在了西方。對此成吉思汗大為震怒,曾表示要征討並處死術赤。對親屬尚且如此,對外人自不必說。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成吉思汗的這個態度至死都是毫不含糊的:西征前,他要求西夏國出兵從征,西夏人一句“你氣力既不能,不必做皇帝”,為自己招來了滅頂之災。為時 7 年的西征剛一結束,他不顧疲勞、疾病,立即展開了伐西夏的戰爭,病死之前還囑咐待中興府中的夏主來降時,擒殺之並屠城。可以想像,邱處機見詔後,不以年老為脫辭,不遠萬里赴中亞——正如他的“陳情表”所謂的“兩朝屢召而弗行,單使一邀而肯起”,這叫成吉思汗何等的滿足!只要服從,只要合作,只要聽命,成吉思汗什麼都捨得給:為犒賞功臣,他把愛妃賞給了大將術赤台;為了鼓勵歸附,他把女兒嫁給了畏兀兒亦都戶……如果不肯俯首呢? 花刺子模國的算端 (蘇丹) 摩訶末就是最好的例子。成吉思汗不遠萬里,翻山越嶺,興兵二十萬前去問罪。橫掃了花刺子模全境之後,又派出者別等三人各率一萬精兵,追蹤摩訶末,務必得之而後已;即使“他象伊朗神話中犯罪的天使一樣躲過了人塹難劬 Γ𡚒忝且慘𠒇蠓綾┮謊瑠到㷨緵厴淼畝囪ㄖ腥ァ薄V醒塹陌災髂媆廼┮蛭冲哿順杉顬己溝幕⑿耄𤦩鈧氈槐頻嬌硤錛顬己? 今里海)的一個小島上病死,入葬時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其母被俘獲後作為戰利品帶回了蒙古草原,幾個幼子被誅殺,幾個女兒被成吉思汗分賞給了諸子。這就是成吉思汗的性格!邱處機之行,成吉思汗就給予了一份免去全真道一切差役和賦稅的蓋有禦寶的聖旨,這不是一張“空頭支票”,它是全真道崛起的全部資本。在那個時代,成吉思汗的話就是“劄撒”!

誠實的人才能忠誠,忠誠的人才能服從,成吉思汗是這樣邏輯的。蒙古“其俗淳而心專,故言語不差。其法,說謊者死,故莫敢詐偽”。⑺顯然,成吉思汗是憎惡說謊者的,他的《大劄撒》規定“妄語”者處死,甚至犯人也“不要因為恐懼而招認,不要害怕,要說實話”。⑻列舉兩個例子,人們可以看到成吉思汗對誠實的重視:在統一蒙古的戰爭其間,他消滅泰赤烏部後,詢問是誰射中了他的馬脊 (實際上是他自己的脖子,而且幾乎要了他的命!),一個名叫只兒豁阿歹的承認是己所為,成吉思汗說:“凡是害人的事,別人都隱晦不說。你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可以做伴當(夥伴)。”為了紀念只兒豁阿歹的歸附,成吉思汗親自給他改名叫“者別”(蒙語即“箭”),後來者別成為蒙古的一代名將。⑼1218 年,蒙古軍攻取了中都(今北京) 後的第三年,當一位身高八尺、美髯垂胸的二十九歲契丹青年站在面前時,成吉思汗咄咄逼人的眼睛中放出光彩:“吾圖撒合裏!”(漂亮的大鬍子)接著,成吉思汗對他說:“遼與金有世仇,我為你報了仇。”年輕人從容不迫地回答:“我父祖輩早年就已入仕金國,既然作了金國的臣子,豈敢懷有二心以君主為仇敵!”金國尚書省左右司員外郎不僅沒有謝意,反而表示了對故國的傷懷。成吉思汗一向主張為奴者不得叛變其主,這也正是草原奴隸制的一條傳統的習慣約法。當成吉思汗聽到這短短的一句回答,便發現他是一個忠於職守的人,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讓成吉思汗賞心悅目的不單是那一大把漂亮鬍子!從此,耶律楚材就成了成吉思汗的重臣,在窩闊台汗時期,被任命為蒙古帝國的第一任中書令,為蒙古政權的封建化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堪稱中國歷史上的一代名相。⑽

成吉思汗雖然渴望不死之藥,但邱處機的誠實不欺很趁其心。可以說,邱處機留給成吉思汗的第一印象頗佳,並且無意間暗合了成吉思汗的為人要誠實的準則。不錯,本該不問世事的邱處機,奉詔了,出山了,應闕了,西遊了,但他結納、周旋於權勢之間的所為,不過是立教扶世的方便法門而已,絕無更多的功利成分,除“誠實”待人外,他別無手段——這種實在與淳樸在某些方面遠遠超越了王重陽、馬丹陽和王玉陽。所謂邱處機“一生即誠”,無一不本於“實”,ⅰ顯然不是門人的溢美之詞。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邱處機的個人品格成全了全真道的命運!

為成吉思汗寫傳的志費尼和拉施特記述成吉思汗曾自稱為“上帝之鞭”,其實“上帝”是“長生天”的誤譯。當時的蒙古流行薩滿教,成吉思汗信仰薩滿宣揚的“長生天”——永恆的天神。邱處機與成吉思汗論道,是由耶律楚材和耶律阿海為翻譯,這兩人都是飽受漢文化薰陶的、極有學養的契丹族知識份子,他們對蒙語的“長生天”和漢語的“天”、“道”、“神仙”似乎是等譯的,這從成吉思汗對太子、諸王、諸大臣的語言中可以得到證實:“漢人敬重神仙就同咱們敬重長生天一樣,如今我越來越相信長春真人就是真正的天人。”

成吉思汗視邱處機為“天人”,與他的宗教政策不無關係。

薩滿教巫師的“代天贈言”為成吉思汗的統一事業給予過很大的支持。例如,當初他離開自己的伴當劄木合單獨設營時,一個名叫豁兒赤的貴族離開劄木合投到他的帳下,並將“長生天”的話告訴他,預計他可以當可汗。在那種困難的情況下,豁兒赤的言語確實起到了鼓舞人心、爭取民眾的作用。後來分封功臣時,豁兒赤就是因為此功而得“萬戶”之封。成吉思汗統一蒙古之後,通天巫闊闊出又假借“長生天”的意旨說:“天神命你為普世的君主!”又說:“天神給我談過話,他說,‘我已經把整個地面賜給了鐵木真及其子孫,名他為成吉思汗’。”闊闊出就是當時蒙古很有威望的蒙力克老人的兒子,蒙力克是成吉思汗父親的托孤之臣,是成吉思汗的義父,從小看著成吉思汗長大,並對他有多次的救命之恩,因此,被成吉思汗封為“第一功臣”,後來還被成吉思汗的寡母看中。可是,當通天巫闊闊出仗著成吉思汗的寵信和其父的聲望,利用神權向王權挑戰時,成吉思汗毫不留情地使人把他折斷腰脊處死。ⅱ成吉思汗的《大劄撒》規定不能歧視任何宗教,他深知宗教的力量和作用,但如果宗教不合作,那結果就不妙了。所以,儘管邱處機沒有不死之藥,但他的“積極”合作,使成吉思汗感到了愜意,讓成吉思汗享受到了汗的威嚴、汗的力量。

有人說成吉思汗善待邱處機是為了日後能利用全真道的勢力統治中原,這話實在將成吉思汗的覺悟拔高了。他窮追不捨追殺摩訶末是為了代之為中亞之主嗎? 不是,征服者總要設法守住已征服的地區,而抄掠者總是抄掠之後一走了之,寧可日後再來攻打。成吉思汗時代的蒙古軍隊還是地地道道的抄掠者。成吉思汗死後,接下來的拔都西征、旭烈兀西征,都充分說明了這一點。自漢化很深的忽必烈始,才有資格稱為征服者。攻城君主成吉思汗尚沒有那樣的深謀遠慮。

其實,邱處機得到的待遇,是當時一切合作者都能得到的。志費尼和拉施特都曾記述成吉思汗在攻下不花刺城時,在清真寺裏歡宴慶功,把《古蘭經》從箱子裏倒出,隨意踐踏,把箱子當馬槽用,讓教長、學者替他們看馬。今天一些學者表示懷疑,以為這與成吉思汗的宗教政策不符,須知那是戰爭時期,世界處於瘋狂狀態!戰事平靜下來之後,成吉思汗就開始執行他的宗教政策了。1223 年,成吉思汗在不花刺接見了伊斯蘭教的法官和宣講師,聽他們講了伊斯蘭教的教義和條規,深表贊許,只是對去麥加朝聖一事不以為然。成吉思汗認為全世界都是天神的,在任何地方都能祈禱,不必限於麥加一地。在撒麻爾罕,成吉思汗同意伊斯蘭教徒恢復公開祈禱,並豁免了他們的賦稅。

由此看來,邱處機從成吉思汗那裏得到的,沒有多於這些。蒙古大汗對邱處機的為人非常滿意,但蒙古貴族並非對道教情有獨鍾,這一點常常被世人誤會。至於說成吉思汗所謂的“神仙三說養生之道,很合我的心思”,不過是社交之辭。胡適尚說過道經“鬼話連篇”、難以解喻,況乎不識字的成吉思汗呢?

值得注意的是,因為宗教及個人見解之異等種種原因,耶律楚材對邱處機頗有意見,這就意味著口碑不錯、博學多才的一代名相不會在其所撰的《西遊錄》ⅲ中神化他的故交。有意思的是,在耶律楚材死後,繼任過蒙古中書令的其子耶律鑄,查封了乃父寫于 1229 年的《西遊錄》。近代史學家說,這是耶律楚材父子信仰異趣所致。耶律楚材信佛,耶律鑄信道教,而《西遊錄》在介紹成吉思汗西征的過程時,隨之把全真道抨擊了一通。

到了 1926 年,日本人神田喜一朗在日本宮內省圖書寮,發現了一本舊鈔《耶律文正 (公) 西遊錄》足本。據神田的考證,這個鈔本是古賀氏——日本聖一國師在四條天皇嘉禎二年 (1236) 來蒙古帝國時,挾歸日本的。1927 年羅振玉根據神田排印的鈔本,又在中國印行。北京大學教授向達先生用四年的時間整理校注此書,至 1966 年向先生去世時完成初稿。在這部書中,耶律楚材介紹了他與邱處機的關係及邱處機之死,“我與邱處機,作為個人之間是友好的,但是在觀念上卻不一致,甚至說是勁敵”,“他在事業順利的時候,中毒拉痢疾故去”,“他的徒弟為了粉飾他的死,說這是為了祈福”。在參閱了正反兩方面的文獻後,筆者勾勒出了歷史高道邱處機的人生最後驛站:

1227 年夏,幼年失依、18 歲出家訪道,閱歷了“銵溪六年”、“龍門七載”、“應詔赴闕”、“萬里西遊”的內外兼修、有無相證的艱難人生後,一代道教領袖邱處機安詳地臥於燕京天長觀 (今北京白雲觀) 寶元堂的病榻上,靜靜地聆聽死神由遠而近的腳步聲——道士對此不以為然——經過了半個多世紀的內丹修為,解脫者已經站在了“空”中——徹底俯瞰了“無常”與“永恆”的奧妙、老子的“長生久視”之“道”、喬達摩·悉達多的涅鷖“真相”——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關鍵的是,面見天上的祖師時,他問心無愧,“千年以來,道門開闢,未有如今日之盛然”,ⅳ在一旁守候的尹志平聽來,這段夫子自道實在是過於謙遜了——自黃帝、老子以來,“皆未有今日之盛”——他把邱處機列於神、聖一流了。

同年,渴望複食一丸藥而“征服死亡”的“世界征服者”——成吉思汗病死於征服西夏的途中——真人沒有滿足一位蓋世君主的暮年願望,不識字的馬背大汗倒也沒有像秦皇、漢武甚至英明無比的唐太宗那樣,被江湖方士愚弄了一場。

“丹陽師父以無為為主教,長生真人無為、有為相半,至長春師父,有為十之九,無為雖有其一,猶存而不用焉”,ⅴ親隨邱處機往來西域的尹志平這樣總結,何以如此? 他的回答很簡單:“道同時異也。”ⅵ識時務者為俊傑,邱處機自龍門出山后,走的正是一條從“無為”到“有為”的曲折的立教扶世之路——這條大行有為的車轍,不僅僅是來自“時異”的所迫,也是數百年來三教合一思潮的最終結果。

注釋:

①《至元辨偽錄》卷 3、耶律楚材《西遊錄》下向達校注陳得芝、張廣達補注中華書局 1981 年版。

② 元姚燧《玉陽體玄廣度真人王宗師道行碑並序》,陳垣《道家金石略》718 頁。

③ 此據陳銘? 考,見陳銘?《長春道教源流》卷 1,臺北藝文印書館 1974 年排印本。

④ 據《銵溪集》卷 3《世宗挽詞》引,邱處機於大定二十八年二月十一日之前已奉詔至闕,則其自終南出發。當在一月中,故《聞詔起玉陽公戲作》(《銵溪集》卷 2)必作於之前。

⑤ 元尹志平《清和真人北游語錄》卷 3,正統《道藏》弁七。

⑥、⑦ 參見《銵溪集》卷 3,《世宗挽詞》引。正統《道藏》友一。

⑧ 元好問《紫微觀記》。

⑨《金史章宗本記》。

⑩《七真年譜》、《輟耕錄》卷 10。

⑴、⑶、⑷李志常《長春真人西遊記》王國維校注本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王國維遺書》第十三冊。

⑵ 元李道謙《第五代宗師長春演道主教真人內傳》所謂“西北天命所與”云云,與此相似。

⑸ 拉施特《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帷凍杉顬己勾滙酚啻缶糵⒅芙ㄆ嬉氡舊濤袷楣?983 年版。

⑹ 志費尼《世界征服者》何高濟漢譯內蒙古人民出版社 1981 年版。

⑺ 南宋鼓大雅《黑達事略》王國維校注本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王國維遺書》第十三冊。

⑻ 波斯拉史特《史集》認為,這個斷案原則,奠定了判決的基礎。

⑼、⑽參閱屠寄《蒙兀兒史記》中國書店 1984 年影印本。

ⅰ 元尹志平《清和真人北游語錄》卷 4,正統《道藏》弁七。

ⅲ耶律楚材《西游錄》向達校注陳得芝、張廣達補注中華書局 1981 年版。

ⅳ、ⅴ、ⅵ元尹志平《清和真人北游語錄》卷 3,正統《道藏》弁七。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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