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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祖全传(二)
遇一云游道者,年几百岁,皓首庞眉,身著破袍,脚踏芒履,手执拄杖。近前为礼,与之共坐。问予:“何境而来?前面绿杨林中有一小仆,悬命高枝。”予闻,愕然失色,知为逸童也,即欲往观。道者止步云:“先生住。吾视汝骨如孤鹤,面若春花,须如新柳,眉侧黑子,山骨耸起,两珠朝海,五岳丰隆,神清气爽,必为神仙。何不从师受诀以求超脱乎?”予稽首受教。云游者笑曰:“吾行游三十馀年,不遇一真窍。汝当别求,莫误汝事。”弃之往西去,招之不来。
予访于绿杨林,果一童缢死柳下。盖因予眠槐下,先生既去,童呼予不醒,守予一宿,知予不活,事出无奈,哭予一场,遂将琴剑挂于林间,自随以尽。呜呼!吾未成道而先殒一童之命,予何忍。乃取土为香,望空拜,誓曰:“岩果得遇明师指出迷途,以证玄道,当先度此童。天地神祗,鉴表下衷,莫使孤魂远去,离其根本。岩若爽言,天地夺纪。”誓终,将童放下,于杨柳根边取草蒿以覆,将琴剑置童侧,取土书于琴上:“往来及住人如能埋此童者,即以琴剑酬。”号恸一场而别。
复至槐候全真来,二日绝音耗。日取树果充饥,饮石泉解渴,体渐狼狈,形同槁木,足不能举,目不能见,横卧槐根。蓦听樵歌隐隐。侧耳听焉若曲,击斧柯回以节韵。歌曰:
家住在深山野坞中,手持斤斧入林丛。要斫个千年柏,要砍个万年松。也不管他英雄好汉,也不管他食禄鼎钟。有时节看个中天明月,有时节看著半岭清风,有时节采取茯苓根白,有时节带插文吉花红。到晚来向山腰里一睡。只落得清闲自在性从从。
歌声渐退。予勉强追之为礼。樵夫云:“先生有何说?”予询问全真居处。樵夫云:“没有没有。此山过顶翻下,一竹林茂盛,中有个小小茅庵,一道人大腮胡髯,大眼蓬头,大肚赤着脚,我这里叫他金师傅,这个人是出家的全真。”予默思:“在家时那乞人说‘金重山中相舍’,今莫非是他?”即求樵夫引带。
樵夫云:“先生,你活该死!要见那个贼道?他虽出家,比在家人最凶。逢著过往经商见他财帛,也不用甚么,见一喝,那人已自惊得小鬼模样。我这山村人家,四时八节俱要请他吃酒吃食。若一次少了,便来杀人放火。见他形影儿都躲,你到要去寻他,快回去了罢休!”予一意要见,不信,只求他引。他把手一抛,担了柴儿,口唱山歌。如飞过山峦而去。歌曰:
我终日樵柴山陇间,懒来自共那白云眠。不管你是非颠倒,不管你机巧多般,不管你风波险恶,不管你世路多艰。我自乘个兴儿归去好,恁你侬去劳扰扰不安闲。
樵夫已去,吾力甚疲,坐于石上。远远望见那全真到来,近而目焉,却又不是,乃是家中来的大胡虬髯乞人,变服作全真仪容。予知为非凡,纳头便拜。真曰:“嘻嘻,书生到此良苦,何不在家?上有父母,下有妻子奴仆,昼食膏粱,夜眠纹锦,何不快活?着何来由受这等的苦楚,举目无亲,日无饮食,夜无床帐,将为虎狼口中物矣。我引汝原路回去,如何?”予再拜,誓不回归。真曰:“不归而寻那个?”“予要见金重山中师傅。”真用手一指:“来了,来了。”只见曾来家的大肚胡的乞人,亦为全真样,飘飘而来。予拜伏于地,其真用手扶起。
二真自相云云。其后来者大笑视予云:“你今如此后来,悔之晚矣。”予再誓如初。二人云:“既然如此,只在此候我二人。我们欲往里许之外寻一个道友,即来同你到庵。你若等不来,可过此山,望见小岗嘴上一个茅庐,问金重师傅。只在庐中坐下,我就回。”把袖一拂,弃予前往。
候将暮暗,不能行,栖止道左。须臾间,猛兽咆哮,绕于左右,若欲攫食。予存神默祷:“今为生死求师,身命不顾。倘兽饥馋,愿以身充兽腹。”兽踞蹲予前,目如电光,声如雷吼,久之遁矣。方瞑目,遇一熊嗅予,毛刺面额,用掌擒予臂,一掌探予胸,欲刳心状。予祷如前,熊释而遁。一夜无宁息。
至晓,腹中空虚,举足不动,取蕨根食而略能行。至午,见一牧童牧羊。问其山庵所去几何,云:“非十日不到——五日至顶,又五日至庵。”予不惜途遥,又行。渴极,捧泉饮,误下水蛇一小条。觉腹中绞痛。仰卧涧边,乌鸦啄目,苍鹰搏胸,蝼蚁嘬足,只一心不动,苦真难忍。开目而视牧羊者,牧羊者嘻笑于傍:“阿呆,阿呆,那里去寻金师傅?我引你下去,家中望你回来。受这等苦,明日必没性命。怎么到得那里?”
予不应。童子怀中取出麦饼一个与予食,予不受。童子道:“先生,你还要走十日。若不接力,性命难活,还见得师傅么?”予以言是,接而食焉,谢童子。下咽,觉神清气快,腹不痛。吐出小蛇,乃一草根也。拜童子,别而上行。
不及山半,日又黄昏,更无居民。遥见黑松坞中,青烟缥缈,黄犬嘹嘹,茅檐高出千层岗,柴户斜扁平深壑。予喜得宿处,往扣其扉。半饷,只见一丫环执烛而出,叱予:“我村庄中人家。主人不在,何敢无礼。径扣我扉?”予哀告求悯。环怒少息,命待。进片时,引予入。
朱门中启。广厦深堂,虾钩高挂,珠帘雀屏。列开锦褥,沉檀燕于宝鼎,银烛炎于金台。绣幔轻开,香风先度,青衣数辈导出一年少美人,方笄近二旬。柳眉拖绿,波眼溜青,乌云挽朝阳之髻,粉容过洛浦之娇,楚宫服态,吴国丰姿。迎予上堂。予以贵宅内室,谦让不敢近。女曰:“既来此,三生之缘,非今生定也。郎君青年,妾当妙岁,天赐其合。不然,妾居穷谷之间,与术石为邻,与鹿豕为伴,樵夫、牧子亦不多至,况郎君乎?其天赐,非人力也。”呼婢设席。予伏地辞谢,再四推阻,女瞋星目,竖柳眉,咬榴齿,呼环驱出于外,“恁此穷酸为豺狼作食!”予欣然出,女回怒,留命锁门户——盖虽欲出而不能也。
顷之,席备。命予礼。予居庑外不入。数辈扶进,纳予坐左,女右。前列歌童舞女百人。酒一巡,舞唱一回,笙簧鼓吹聒耳,响振陵谷。初舞《惜时光》,唱律歌。曲曰:
锦阁柔风,海棠弄香,彩衣舞袖偏长。一声啼鸟似笙簧,巧掷金梭在绿杨。
王孙辈,士女行,同游挈伴往寻芳。逢乐处,即戏场,何须身外觅仙方?
予隐几勿睹,但密识其音。强起,又作《八风舞》。腔如前。歌曰:
小沼新荷,重重似钱。薰风初入虞弦,流萤飞入画堂前。
一雨凉生竹簟眠,呼小婢整杯盘,漫把香醑细细添。同观赏,人月圆,那知人世有神仙?
三巡舞《霓裳》,腔如前。曲曰:
飒飒凉飚轻飞,井轴阶前,啼扰寒蛩。岩头枫叶胜花红。塞上斜征一字鸿,清思好酒满钟。
赤壁邀游兴更雄,行乐地,能几逢?休言彭祖状龙钟。
四巡舞《飞燕》,腔如前。曲曰:
六出琼花,长空乱飘,暖围兽炭频烧。浅斟低唱烹羊羔,笑见梅开月挂梢。
敲檀板,舞细腰,人间安乐是雄豪。貂裘美金束高,笑他方外伴蓬蒿。
女人起,举卮酒以寿。予不应而卧。强婚,予发怒佯狂。女曰:“若不从命,寸步之间可以溅血。”予笑而答云:“可以生,可以死,志不可夺。宁忍一乐而败大节?甘受白刃无辞!”遂伸颈待命。女曰:“狂生也。”知志不能屈,彼自入兰闺,置予中庭。予犹不放意,恐酣眠有污,假目而寐,终不予犯一宿。犬吠惊起,乃一草堆间耳。畴夜之景为魅哉。
披荆扪棘,出山溪而上。里许,见一黄犊背童子,自层峦而下。予问焉。童子告以:“金师旬日间颠风落岩而死,乌啄雀残,皮骨几尽,那里再有?”予闻言欷歔悲怆,将以自尽。犹豫间,忽思:“人有同姓,未可即以为真。必吾亲至庵所,果无其人,然后再作区处。”
只见童子方转过坞,又转出二三小童,亦跨黄犊,成群逐队,戏游于陇之中,吹笙笛唱歌。曲曰:
向山坡,跨犊游,披青蓑,箸裹头。野花笑折云峦口,见一个水鸥,听一个雨鸠,那知他人世生惨愁。思悠悠,朝朝暮暮,其图个乐忘忧。
唱毕,拍手相向大笑。又一个唱如腔。曲曰:
过层峦,步小岗,脱麻鞋,挂破裳。松阴驱犊闲来往。饮的是石浆,吹的是信腔,眠的是竿竿嫩草为床幛。细思量,无拘无束,一恁他天地自弛张。
唱毕,又笑。又一童唱如腔。曲曰:
岩前桂色巳黄,峰头菊昧已香。凉飚吹动云飞飏。雕翎喜健杨,鸢班有几行,月明似水消尘想。见潇湘一帆轻叶,风浪有几翻?
唱毕,四童合围,共吹竹笛,指予嘻嘻而笑,视予云:“是何痴子?家乡不顾,荒山草野茫茫乱走。是失心的癫子。”说一番,又笑一番。一童又唱。曲曰:
看我们在山中乐,笑他们多颠倒,把一个富贵功名闲担着,空惹得烦和恼,空惹得愁和扰。劝你好丢抛。劈破牢笼计,那时节能将生死逃。
四童且唱且笑且行,倏然无踪。予探望不见。挈衣往上,日已晡矣。几颠,终不可及。
徘徊四顾。一突岗,平石上有二村童,黄发披肩,破衣被体,一捧石子二篮,一捧石局,转于石盘之上,惶惶惊怖拱立。时月挂松头,明同白日,予盘足坐于偃柏下。
须臾,二叟咳叹而至,对坐石侧,举石子围棋。一叟呼黄发童子云:“童知棋乎?吾语子棋。夫棋也,乾坤肖像,阴阳克牟,旋转变化,躔度已周。运神机于渊默,生智巧于朋俦,夺盘角于四五,占边疆于斜丢;抛鹭鸶之长脚,拘龟鳖之缩头。孤军深入,防腰肋之撞卒,众兵列伍,须高垒与深沟。幻眼莫为生地,断形竟作废休。莫前行而失后,莫右倾而左流;莫贪饵以失鱼,莫因乐而忘愁。欲破劲敌,先定已谋,开关突阵,伺隙窃投。神谋使其莫测,阴智使其难搜。当为万全之筹算,戒乎小利之贪求。一着不到,满局皆休。譬人生之在世,如棋局之嬉游。张之则黑白纵横,敛之则英武藏收。百年无过一局,万事归于一谋。睹棋局而还省,劝君家早早回头。”语终,予将就而问焉。二叟拂衣长往,童亦收局随逝。
予方彷徨,只听得北坞出一声大哨,如风吼木,似涧滚泉,奔飞而来二大黑汉,叱咤烈于项羽,威风过于蚩尤。一擒予发,一擒予身。奈何无囊。劫者笑曰:“俺等居此剪径数年,未曾撞见此穷鬼。既无囊橐,又无衣服,空教俺走这一遭。”那略矮些的汉子道:“气他不过!”腰间取出麻绳,把予不由分说捆做肉馄饨,高吊古桧,拍手大哨,望茂林去了。
予此时上天无云,下地无路,又不能遇人解救,手足疼痛,晕绝者再,乃号泣于人,口占一律。诗云:只为无常觅赤松,披荆扪棘入山中。几回喉渴涧泉润,镇日肠虚乏谷充。鞋敝偏经尖顶石,衣破难忍扑怀风。那知蹇险重重过,古桧高悬命欲终。
吟毕,放声大哭,哭毕又吟久焉。蓦地咳嗽之声动于盘石上,俯窥,乃棋翁也,视予笑且吟。诗曰:形立枯枝体瘦尪,那堪复遇此强粱。绳缠恰似蛛经网,影动浑如蝶采香。要使屈身同蝟蠖,故将恶胆逞豺狼。飞凫未得长生术,预教先生缩地方。
予哀告求救,翁曰:“盗性凶恶,势不可犯,若知老子救,连老子休矣。”予再哀恳。翁乃得下予,解其缚,其股肱已深绳迹,半晌方苏。翁曰:“书生此行为何?”予述其意。翁曰:“阿呀,阿呀,差了!那个金师傅有出家之名,无出家之实,夜间淫乱妇女,日间劫掠客商。适才这二个强盗,就是他伙伴,我见他飞也这般赶来,知他念头发作,故此尾行到此。果然弄这把戏,若不是我救,你不吊死了罢休。你如今趁黑寻路回去,全了性命,却不是好?”予曰:“学生一念已坚,除非东山石烂,南海水枯,方不去寻师傅。人生少不得个死,所以到此,若是二心,天地必责。予宁死不回。”翁呵呵大笑,舍予而返。
予坐以待旦,复向山巅而上。日几午,见林梢烟生,鸡声喔喔。遥望白粉低墙一带,小户半间,三童汲水。予将乞食其户。只见平阶一带,中列几案数座,皆书生也。问曰:“何方朋友到此?尊兄何冠服不整,莫非遭在陈之厄,其亦遇匡人之锋乎?请少憩以茶。”乃迎予上座。予逊之。坐定。茶至,清冽香美,此味月余不入唇矣。
茶毕,一年少者启口向予询其故。予以故答。诸生掩口而哂,谓予曰:“兄长既曾读书,盖未知大义。孔子云:‘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从孔而异,是害己也。’传异于人,是害天下也。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兄长舍所学,从异端,背亲则不孝,忘君则不忠,绝夫妇则无行,弃朋友则无信,灭少长则无序。五伦斁也,何以立天地为人类也?况自盘古至今,几人不死,几人长生?譬之花焉,有荣则有悴,譬之肘焉,有伸则有屈。乾坤且有消长,山川且有变迁,吾人特一物耳,何可超天地而独存乎?”于是诸子齐相和,劝予以留同业云:“此抵都下,不过百里,旬日将大试,指往以取青紫,顾不乐于方外哉?”予无答,即辞退。诸生苦留,知不可夺,或以巾赠,或以履赠,一无受焉。飘飘遂别,半里间回视其处,无复在矣。
是日陟巅尽,举目一观,见对峰腰间,果一小庵,喜动颜色。望山背下行,力倦憩竹岗之侧。有溪一条,碧流泛昆仑之源,银泉出天潢之派。菊香扑鼻,不羡南阳之美,桃花遂浪,宛同武夷之宾。清兮可以濯缨,渊兮可以纵目。予就而掬饮。
有渔人摇兰浆,远远而来,口唱《下山坡》,曲曰:
驾一叶轻轻小艇,鼓一楫飘飘浮梗,披一领小小蓑衣,向一个湾湾溪径。恁游行不定,游行不定。见沙上鸳鸯交颈。清清双双浴羽翎,嘤嘤飞鸣过柳汀。
唱一套,击楫数声,摇过西湾。又曲曰:
几两岸荷钱细叠,见数阵浪花飞雪,见几个戏水鱼儿,见几个绕塘蛱蝶。那管中天日烈。波上有清风解热,欢悦;漫摇兰棹楫,奇绝。邀游不忍歇。
又摇向东湾。又唱曲曰:
布密密芙蓉夹岸,更灼灼蓼花争放。听湘江孤雁征鸣,听村落寒砧击响。最喜的月明星朗,月明星朗。洞箫吹逐清溪浪,天香飘来时桂香。黄霞觞,醉眼在云水乡。
将艇摇过予所。又唱曲曰:
起凛凛朔风,柳絮轻,纷纷琼英铺砌。白茫茫江汉云深,冷飕飕钓竿滋味。堪叹羔羊豪气。羔羊豪气。暖阔里娇娃欢聚,思维。何如我这破衣,煞强是他那锦衣。
予揖而求引过溪。舟师云:“你到那边去?”予以金师傅庵回答。舟师用手一指:“循此溪塘过湾,又转上山坡,大路上去就是了。”言毕,舟师进往下流。
予依其指,果上大路。沿坡行里许,见一蓬头童子,身披皂裰,手执钵盂,口念弥陀下坡来。予知是庵中人,即叩首访师行止。童子云:“师傅因采药被蛇伤足。卧在庵中,命危旦夕。”予闻之,且喜且忧。分别童子,而径往庵所。倏尔无人,木叶堆于檐下,枯枝亘于行途。予皆用手扒开,十指尽裂。血污满手。
抵庵,柴门紧闭。扣许久不开,停片刻又扣,内方咳一声:“咄!是何山野强徒?来我草居作甚的勾当?俺乃贫穷道人,衣不遮身,食不足味,有何物来此相犯?快快别寻生意去罢!”
予叫:“师傅,师傅,是我弟子吕岩。”“俺独自在此出家数十年,那里有个徒弟,俺不曾认得。”再叫:“师傅,师傅,邯郸道中蒙与竹枕。松间曾约,特来求见。”那师傅一喝:“这个书生痴子,俺约你就来,何迟到如今?俺为寻你,被蛇伤足趾。今烂几及股,痛不可忍,命在旦步,只为你这小子,今却来怎么?快回去,快回去!你的父母年老,妻子又幼。朝廷正开南选,去罢,去罢!”予苦不自胜,双膝跪于门外,号淘大哭:“师傅,你若不容弟子,弟子即当撺下深崖死了罢。只可怜吃尽千辛万苦到得这里,空作一场闲戏。师傅可怜可怜!”
那师傅又寂了半响,喝道:“你不是假心么?”“弟子若有假心,青天震死。”“既然如此,你把柴扉轻轻推开。”
未曾举手,其门已开。只见泥床瓦枕,又无被席。师傅伏着,四壁潇潇,又无桌凳锅灶。呼予至前:“好个徒弟!俺正没人服侍。来得好,来得好,与俺看一看伤足!”予揭起草衣一视,其臭不可近。一足烂为肉泥,腿上皆已腐烂,蛆虫半麻。
予用袖细拂,以襟抄之,撒于庵外几百遍,略净。然足烂实痛予心。是夜,师命眠于脚后。予不忌,一步为师拂拭。师喝叫疼痛一夜,子坐为师拂痛。
次日,师道:“徒弟,俺旬日痛不思食,今日觉肚中饥饿要吃。你可觅些我吃。”予欣然领命。出庵又不识路途。初到庵时,有一条路。及寻又不见,皆是茅茨塞满的,正不知望那里去,又不敢问师傅,恐怕动他的怒。举首告天:“弟子为师求食,望山神指引一路。”忽见一小小径儿,没草可行。依这路走去,至数里,见一小庄,一老妪在门。予向求食。妪与一盂饭。
予急急回,巳及申刻,远远听得师傅在家喝骂叫饥:“哪里走来这个野酋,没处安身,假意来做徒弟,只道俺有东西,来拐骗俺的。早晨出去,直到此时不回,他到去吃得饱了,不思量俺病人要紧。待那酋来,只赶他去罢。”喃喃乱骂。予急进床前,跪下诉说所以。师傅到不做声,只是不睬。跪半时,方言:“咄!取来俺吃。”予双手捧上,又无箸,用手拿与师吃。师怒目大叫一声,惊得魂不在体。“你这野人好生无礼,俺病人吃得这等糙米的饭,你又不洗手,就拿与俺吃,看你这般胡乱的人,出甚么家?快去快去,不去俺大棒打也!”予含泪告:“师傅宽容弟子罪过,待弟子再去求来。但此处山僻,人家全少,十数里止得小小人家,都是山村贫人,更没一个大户,何处求白米?”师傅道:“俺气得不要吃。你只是去,不要在这里淘气!”予再三苦告:“容弟子服事师傅病好,那时便去甘心。予当再往前面求饭与师傅充饥,望师傅息怒。”师傅方不做声。
依前从路去求食,幸遇一大户,闭着门。用手敲开,被那管门的一顿大骂,要打。予哀求。少间,一长者出来问故。予以情告。长者微笑:“这个呆子,自家饥饿没奈何,师傅饥关你甚的事,难道天下只这个道人?他怪你,你自别处去,再寻一个师傅就是,何必苦苦。”予稽首长者:“忠臣无二君,烈妇无二夫。昔陈相背师而盂轲见责,李斯灭本而儒者争非,陈平尚念无知,曾子不甘有若。大义为重,小忿何存。况事师之礼,服劳奉养,职之常也,何敢背焉。”长者以予言是,赐予白粱香饭一盂,命予吃。另赐与师。予以师未食,不敢先。长者加与焉,予欣受。
拜谢别回,已月满蓬窗。师又在家叫骂:“晚不闭户,还不思来,终是野心。”予进见,先禀师傅:“弟子手已洁,饭已得白,请师傅餐。”师张目一看,方有喜色,道:“与俺吃。”予用手食,恐师饥甚,连连进之。师用手一掀,尽倾于地,骂:“这野酋,要害俺性命!俺久病的人,喉中干且细,怎么吃得快,故此连进。”予告曰:“恐师饥甚,非有他心,望师傅莫气。还有一半在盂,请师傅吃了。”又半晌不做声。方才说:“拿俺吃!”予缓缓进。又一喝,用手一掀,都掀在地,咬牙恨恨:“俺正要吃,你偏生慢慢的,你分明弄俺!”直骂至半夜,喝道:“你还不拾那地上饭吃干净?不拾干净,都是你的罪过!”予唯唯,跪地细细拾吃。师傅于月隙间觑之,笑道:“拾好,拾好。才是个弟子。”予自从吃那书生们的茶饭,肚中不觉饥,到庵正饥,为师未吃,又不敢先食。今拾地中饭,觉肚中大饱。师傅说:“徒弟,明日汲些水来,替俺洗足,要早些。”
至五鼓,辞师汲水,满山寻转更没有。至一谷口,见水一坑,又无物汲。用盂取一盂到庵,已是午时。师用手一拨,泼翻在地:“俺叫你早去。今却日中波水来,不能去求饭。俺不洗,去求饭罢。”
又一宿,叫汲水。予四鼓行,汲回方天明。师骂云:“没见识病蠢,俺这足须一缸方洗得,终不然把这吃食的东西来洗足不成?”又泼翻在地。
予左右寻思,计无所出,告师傅:“汲水无器,洗足无器。弟子负戴师傅,往谷中一洗何如?”师沉吟回言:“也使得,只要仔细负俺,足一些动不着。”予即扶师靠己背,用手挽师双足,负起而止者四。至谷坑边,难以下背,乃先折足蹲身横倒,放师于地。以烂股倚己股上,慢慢抄水,细细拭洗。洗去烂肉,略觉不臭。师叫爽快,予心亦乐。洗毕,仍负归。
至中途,日晡,忽见狂风大作,沙飞石走,松声恰似怒潮,谷响如同猛猂。师惊战战,予亦竞竞。蓦地,竹林间薜雳一声,跳出白虎,形如水牛,向师扑来。予急放师于地,以身伏于师上,对虎哀诉:“宁食岩,幸勿伤吾师。”号泣动天,其虎徐徐而去。风恬天朗,乃负师至庵,眠师于床。师顾予曰:“而今而后,知予心矣。”翌旦,师足已痊,可以起。
一日,挈予游松梅岗。其地半松半梅,松有四时之青,梅有千年之秀,白鹤争飞,彩鸾交舞,香风暗袭,丽景呈辉,别一界也。与师摺足盘膝,对坐于平原之上。师以予素谙文,欲予赋松一律。予应声而就。诗曰:丈夫久秉岁寒操,历尽冰霜不一挠。攒翠纤针缘雨润,筛金香粉为风飘。根盘曲壤同潜蛰,声彻层云作怒涛。嘱咐樵斤休乱伐,待看为栋柱天朝。
师曰:“子所赋者,用也,迹而未化也。迨未知夫松之所以为松,秉刚正之操,持不挠之节。可以燠,可以凉,可以雪,而本根之固,不可摇。夺得天地之精英,钟日月之灵秀。久历年时,产茯苓于丹穴,神变化于岩峦,与乾坤同悠远。恁世代之推迁,郁郁苍苍,摩霄凌汉,何止极哉。此则松之所贵于群木也。子识诸?”
予领首受教。为赋梅,诗曰:不逐趋炎一派流,陇头便性自清幽。香韵暗从风里度,玉肌微向月中浮。味将浓处鸟偷眠,花欲飞时笛倚楼。回首群英皆退逊,孰争先后共为俦。
师曰:“是矣。而梅之不同凡卉,又有在焉。老于枝,交春再发,冰肌玉骨,经寒不衰,非特不可更植,而本枝终不朽腐。夺胎投舍,永不绝种。惟其不逞浓艳,不作繁华,嗜幽间而养天性,故与松竹同侣,而百花凡卉,皆不可及也。子也如松之坚刚劲直而不染尘埃,茯苓生而胎成实;如梅之清雅幽闲而不趋红紫,根荄固而子产玉炉,则不但出类拔萃,而长生永世,脱形去壳,终为天地间之完秀矣。”予闻之,瞑目默会。少焉,万虑融彻,诸念一空,洞然反观,见群神现露,茫不觉其所以。师呼云:“觉乎?”予应之云:“方入境,在想象间耳,尚不知其去所也。”师微晒曰:“去所不知,来处何觅?孔仲尼教仲由之说,记之乎?在彼处入境,还有去头。更寻来头,是你的坯子。”
谈久,日落西岩,月升东岭。师曰:“归哉。”予随行。复抵原庵,则茅塞已开,道路平坦,无复荆榛之碍。及庵,只见一童子启户迎之。视童子,即予初入溪路所遇下山之童也。
进庵中,则器用床簟一新,不为土瓦具矣。师摺足坐于榻上,童子焚香于几,点山茗以进,命予坐榻后,对坐焉。茶毕,童子取玉管吹之,如凤凰鸣于梧桐,环佩击于云汉。三弄而神清气爽,凡虑一空。师命瞑重轮闭,心户调橐,苍服虚嘘,转天河于元局,运地轴于黄泥,辟十二之烟关,通九曲之回路。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毫厘为之不差,八八六十四卦以一为八数,氜氜为之不爽。暑来则寒往,寒往则暑来,互根而见。动极则归静,静极则归动,迭运而行。指示既明,功用亦谙。
凡在庵百二十日,镇坐不彻,食予以枣栗,饮予以雨露,予竟忘寝食矣。
一日,师云:“气足矣。浊者消而清凝者凝矣,人者去而天者复矣。汝舍诸此乎?子归省亲,再来此可也。”予愀然恳首:“师何出此言?师何出此言?弟子并无思也。家乡永绝,尘事了无,何以归为?”师笑而止。
又旬日,与予游翠虚洞。登峻岥巉峦,险壁危石,松楸满目,鹿鹤成群,紫芝琪树,交错于道。香风习习,巧鸟锵锵,又一景界也。异哉,观乎!至巅,则平基一方,石凳石几,云霞为幔,嶂列为屏。与师坐凳上,抚景盘桓,师曰:“人间睹之乎?”予对以罕也。师云:“吾有二师傅约游此,故挈子偕,须待焉。”
无何,只见东南松柏深处,隐隐白鹤飞舞前导。二青衣执拂尘,后二先生。一短发蓬松,大眼虬须,衣皂袍,系锦丝绦,面黑耳大,身胖而长,跛一足,拄一铁杖,约有五旬。一瘦骸鹤骨,皓发朱颜,衣白袍,挂蓝衫,头带角巾,束青丝绦,手执如意,约有七旬之上。皆穿草履,飘飘而至。相见稽首,跛者坐上位,师坐二位,老者坐三位,命予坐侧。
予稽首,拜叩姓氏。那跛者掀起虬须,大笑曰:“子记周灵王鞭母事乎?”予始知为李柱史也。方觉此处为仙境矣。顶门一锥,梦魂略觉,又叩三座,老者云:“吾生先于柱史,为渤郡守张果也。”予叩首加拜。李云:“子知师为谁?”予曰:“金重师傅。”三人大笑拍掌。李云:“汝师乃汉将钟离昧也。”予方悟金重为钟。盖已在仙人俦中,喜不自胜,昔之所得于传闻而颂说者,今皆躬逢而面觌之矣。
李师谓曰:“是生即荆中士也,不悟于乞食之顷,而且受年劳,念已决乎?恐后不终,悔反成孽。”予更醒,丐者三人,面貌宛然,而服饰变耳。起而叩头:“肉眼凡胎,何识列师?往者之罪,均望天涵。”师笑曰:“今已一家,他尚何责?”复坐。“吾欲与李、张二师评道,子试论焉。”
李曰:“吾与若辈寄踪浮土,寓形块中,坚不如金,植不如树,活泼不如川渊,凝持不如恒岱,随野马之纷纭,等蜉蝣之存没,此其概也。若夫喜怒哀乐之感,不及花之一荣悴。穷通得丧之遇,不及时之一寒暑。翻掌功名,覆掌丘土,又忽尔隙尔,奠可测尔。故自其形言,天地吾之大者也,吾乃天地之小者也。自其机言,乾坤一息者也,吾身不息者也。知身之不息,愈于乾坤之有息。知其所息,又知其所不息。则吾身天地,天地吾身,一为三,三为一。而大者不大,小者不小,无形无机。万古如斯矣。”
予起而叩不息之说。
(转自国学大师网站)
本文摘自《道藏》,著作权属原创者所有
书名:《道藏》
作者:上海书店出版社编
ISBN:9787805695280
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
出版时间:1988-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