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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祖全传(三)
李请吾师言。钟师曰:“小子听之。”把棕麈一拂,朗然唱曰:
川脉在源头,不停机,昼夜流。洪波涌出昆仑窦。不遗浍沟,淹及九州。戴承乾德无渗漏。这根由静中识破,万古一春秋。
张师手击渔鼓,敲竹简,和声曰:
个个有源头,试看他,川上流。琼珠滚出浮粱窦。百络似沟,九曲似州。田中停畜休教漏。这根由决之使活。混混不知秋。
李师于座上挥起如意,击石一下,铿然有声,亦和之:
祖炁是关头,出真源,日夜流。可怜塞了从来窦。泥淤这沟,污填那州。几番破了坯儿漏。把根由从今透,却一派演长秋。
师云:“小子识之乎?”予会悟饭顷,答云:“少悟。”李,张二师云:“既如此,子可依韵和之,以卜所涵。”
予躬叩首,侍立和曰:
川上慢回头,逝如斯,不断流。而今破得机关窦。湫渠浚沟,通江达州。混沦磅礴何曾漏。得根由,澄渊澈沚,历尽万年秋。
李师大悦云:“此子可以教矣,可以教矣。吾且问你那里来?”予应曰:“来处来。”曰:“有何如物?”曰:“光光碌碌。”李笑曰:“光光碌碌,这个动作的是甚么子?”
予无答。李曰:“听吾道:本来何处觅行踪。二五凝成体质融。日出扶桑红一点,树栽上苑景千丛。老蚌明珠宁有种,高台宝镜却无容。套出几多媸美象,寂然境界总空空。
这个实的是他,虚的是我;有的是他,无的是我;感而动者是他,寂而不动者是我。然有个我,必然有个他。无他,则做了个物,是匏瓜耳。无我,则做了栽植的样,那里有许多东东西西?又煞要他自他,我自我,少他不得,不吃他害。我自一毫不动,凭他去千番百计做出圈套,我却端严凝重,如大君拱坐于九重,则来者不去,去者尽是他。认得这个来的路头,则去的路也不错,原处来,原处去。如此,则要来也是我,要去也是我,那个拘管得我着。要上天也由我,要入地也由我,要小也由我,要大也由我,那一个束缚得我定。如今世上人,从这条路上来。始初间走不远,还认得这路数些子儿。看看走到广途大境,人多之处,就忘记了。急急回转,还不甚差远路。岂知被那途中最致,许多炫耀,夺目诱心,朝勾暮引,赁得一间房儿住着,积得许多金宝,恰好做个人家。那六贼钻穴逾墙,百般巧计来思量偷盗,不搬尽了家财,不肯休歇。弄到一个贫穷汉子,房儿破损。朝为轻风穿户,暮当细雨飘窗,垣塌墙崩,梁摧柱折。他那哄诱我的,抛我自去,我却无处安身。欲寻来的原路回去,都是茫茫渺渺的所在,那里认得。无可奈何,只得东支西吾,随着个去处,就安了身。也不管好歹,也不管安佚,可以放下身子便罢。甚至被他拖下钱债,结下冤仇,东不肯收,西不肯留,南边要骂,苦楚万端,狼狈特甚。只得寻个草堆,土垣中安歇,越走差了路,与那来处原所在,如隔华夏,再也不认得回去,岂不可怜可怜。这个都是吃他的亏,吃他的害。故此要我自做主张,寻访来头。便是返本还原,归宗复祖。乾坤我的住居,阴阳我的夫妇,日月我的灯炬,江湖我的杯斝,恒岳我的土块,风云我的发舒,雨露我的津唾,何以始?何以终?何以来?何以往?何为生?何为死?纵观秦楚,旁观竞获,窃睹蚩项,只足为一笑耳。其得失为何哉?”
予曰:“敢问何术而至是乎?”师曰:“功术不同,归原亦异。当参伍错综,以寻至上至玄至微至渊,乃为精品也。试为子言:
有如餐松服饵,不能遽脱,死生定息,忘形岂可?宗归百脉,丹田存想,调呼吸于绵绵,到底胎儿难结。息气凝思,见先天之渊默,终竞飞升不成。认口鼻为玄牝者,包风破网。以方寸为心田者,见祖忘宗。若积精为铅天,丹汞不完。以神气为子母,仙台远隔。开鼎以为链养,空劳功力之施,链乳兼平缩黾,乃是邪妄之术。三年九载,火候何堪?闭息服元,阴风作响。识心见性者,虽则有头,而终做阴灵之物。坐子坐午者,固是功夫,乃为拘执之玄。舌头岂是赤龙?眼闭却同狐息。顶作黄庭,肾为造化,泥而不通。尾宫为命,足窍为源,物而不化。更有服水火以还元,差讹之途尤甚,吸精妊于采补,从入之路更差。仰天吸日月之精,不论天魂并地魄,一餐终昼夜之食,反招肢瘦与形赢。曲身偃仰,叩五户以长鸣。似也何益?内修之道,守元抱一。运双睛以反观,近也殊非。入诀之门,竦肩耸项,运脊骨之流通,此百脉可畅而一窍昏。书符念咒,立券契之明言,此百邪可祛而一神蔽。礼斗瞻星,枉受辛劳,无补吁呵。摩按徒行,法术何功?吐浊入清之谈粗浅,食蔬餐淡之说卑微。持科篆而拜醮设坛,全非德行,用橐籥而吸精聚魄,反堕孽途。先天之祖炁,不在形模象效;太乙之灵药,岂缘铅炼汞烧?超众界而悟觉于无无,入玄关而参祥于有有。打开火里莲,拔出水中珠。龙虎鼎中,不用擒拿而自然降伏;龟蛇炉内,何须煅炼而暗里陶熔。动动之中,不动而真静;虚虚之际,不虚而成坚。有物先于天地,无形却在坯胎。走谷成声而千山应响,涉江飞浪而百海成波。许多烦恼,不关诸件营为,那管似槁木矣。而逢春沾露槁者,还荣如死灰也。而遇火风吹灰者,复识鹊驾重楼以送天。津之玉液丸泥赤府。黄婆何必以说合婚姻?婴儿又焉用以养育成就?抽坎填离,补衲头之破孔;乾旋坤转,筑坍塌之垣墙。揣摩一窍之玄关者,各执昏迷之见;指书九转之丹法者,自持简陋之谈。驾金牛而周游八极,车黄河而倒转三关。皆为有迹之尘埃,不是无极之上乘。十二时中是气,一腔子内藏神。若徒纷扰于百径千歧,到底流入于神妖鬼怪。可以夺舍矣而又可投胎。九回十转,若能超凡也,而必能入圣。一奋千程,要知炼石可以补天,始信升云而能变化。这些儿活活泼泼,似个滚地的圆珠;毫忽子朗朗光光,胜那照天的明月。不泥着淤塞之中,不掩着艨胧之境,识破机关窍,跳出死生门。天地共我升沉,宇宙相为久暂。打不破,揉不断,火不焦,水不湿。凭他掀江倒海,不舞心动神惊。这是最一玄玄,却非多方术术。自家的事自家去寻,若问他人便错。一路子来,一路子去,如从别处即迷。子也有缘,吾焉能无语。”说毕,二童子捧果核肴斝,列于盘石之上。
予稽首谢诲,复命之坐。视其所列,桃如巨瓯,藕如扁舟,河北之梨较胜,交州之枣更殊;斗瓜容釜,盎橘藏棋。似烹龙之肝而味尤美,似煮凤之肘而形不同。鹤脯不缘于制,鸾胎岂于烟成;猩唇不假于猩,豹髓不取于豹,琼浆玉液,侵琥珀玻璃;麻菇青精,味拂苍穹碧落。劝酬良久,有白鹤青鸾群舞,低昂中节,俯仰有度,翩翩过于八冈,雍雍然愈于七德。舞毕,分立左右。数青表小童序列于下,击节以歌。
其一歌曰:
二气呼吸兮,谷有声。扫千山之落叶兮,开九漠之阴云。寻之无影兮,察之无形。忽然而寂兮,忽然而存。不可以迹拘束兮,又难乎其与行。勿疾而速兮,勿存而神。从茂林而舒首兮,从啸虎而即生。开我襟而一披拂兮,殆觉思爽而神清。
其二歌曰:
得乾坤之丽气,独盛于阳春。得化工之巧制兮,独媚于晴明。装千红与百紫兮,斗枝上之奇英;蕴清芬与秀质兮,吐芳心之秾馨。恁狂蜂之乱扑兮,不断其精;由浪蝶之纷扰兮,弗丧其真。培根蒂之坚固兮,实而复生。历岁月而恒久兮,霜露高擎。
其三歌曰:
如二气之氤氲兮,万物化醇。瀰得清宁兮,上下纷纭。遍六合以飞旋兮,不同野马之奔腾。覆九有以庇护兮,不惜雕琢之琼英。散则可以无管束兮,聚则可以成形。炼阴魄以布两间兮,化阳神而卒莫知其所存。妙变化以不定兮,喜僧舍与旗亭。何以为此肤骨兮,乃鹇羽而鹤翎。
其四歌曰:
秉此阴精兮,映乎太阳。耿耿不昧兮,灼灼口光。似龙吐于宝珠兮,滚出乎汉洋。丽中天而常明兮,清晖之独扬。无一物之不烛兮,如析是非之智囊。无一处之不及兮,如敷惠德之圣玉。羡灵台之一点兮,历万古而如寻常。有盈虚而无止息兮,觉乎斯世之蒙盲。
众童歌阕,为之奏逍遥乐。金笙、玉管、凤笛、龙箫,锦瑟之和冰弦,玉板之调花鼓。高声如九皋唳鹤而彻层霄,低声如万壑细泉而流重涧。其音或徐,有如尧行舜步,揖逊于庙廊之间;其音或疾,有如单牛羽骑,驰逸于行伍之内。或时翕然而并奏也,如群工列辟,当会同之期而莫敢于天子。或时敛焉而步间也,如洋洋圉圉,当万苏之顷,而未免鳞尾之停摇。加之以鹤舒颈而和,鸾鼓翅而鸣,凤调舌而作声,鹦清喉而步韵,倾耳之下,不觉神飘兴荡,心醉情怡,忘天地之高深,冺人己于俱乐,不容述也。
乐终,二鹤向前昂首,作言吐音。歌出道情。词曰:
碧云庵,远市朝。纤尘飞绝真幽俏。千株翠柏参金桂,几树琪花间碧桃,玉莲池内香风绕。你看古砌重台,凤尾交灵芝,满径多瑶草。四时无谢花,千岁松何肴。这其间有许多景物,乐趣陶陶。
又歌曰:
浅浅溪,小小桥,岩头落涧琼珠倒,红霞灿烂铺山娇,皎月团圆挂岭梢,鸟鸣枝梢人踪杳。你看石凳松阴石子敲,那知烦渴和饥饱。天空鸢阵飞,波静龙旋绕。这其间有无穷乐意,真个逍遥。
歌罢,与数鹤鼓翘,跃足耸颈,左盘右转,俯仰伸屈,万态千状。飞蹈一回,划然长鸣,声振九皋,遏飞云,彻霄汉,令人心旷意驰,神清气畅。三师大饮巨觞,开怀酬对,方辰五申,殆不知其世之几易月日矣。
杯盘已残,肴核将尽,其李、张谓曰:“今日之会,为吕生开一窍也。可以脱,可以化,即可与偕至,毋滞时岁,以失事期。”钟师唯唯。李、张顾予曰:“子坚持坚持,速悟速悟,吾候子也。”即跨鹤望西而去。予怅望久之,已喜其从仙游矣。第师尚未挈同行,怀闷虑耳。
师曰:“二先生已去,吾与若盍往庵乎?今日之会乐乎否?子能不以乐为乐而不以忧为忧,不以聚为聚而不以散为散,祝我而彼之,祝彼而我之,斯乐其乐而我自若,忧其忧而我自休,聚者聚而我无系,散者散而我无放,是实实而空空,空空而实实也。言言行行,子皆不可饶过去了。”
予受旨抵庵,与师居,事礼无二。恭心克一,严祗之忱,日新时茂。日则共师谈诀于松阴竹覆之下,夜则参玄于冥思默想之间,见本来面目之真容,破三昧七盗之妄像。万丈潭中,跳出双睛五虎,一坑火内,长起九吊金莲。圆珠盘上走,六剑匣间开。混混沌沌,露现胚胎。萌孽烦烦扰扰,澄澈浊浪浑波。不有而不不有,不空而不不空,果是作为成幻象,信然光朗乃真机。傀儡场前,枉自牵丝拽线,陶冶手里,空劳铸铁熔铜。有迹之真都是假,无形之假总成真。到此处,猛火炉中飞片雪,沸汤釜里下毫冰。舍屋时空,几度出游于六合,墙垣枉立,数番觔斗上三台。存即神,念即化,不俟搜求,无劳摩揣。
师知予行到功满,一日,呼谓之曰:“无者,本来已见。有者,本来当知。从故道而复归故乡去来。子向于蒲阴村遇吾之师,曾为逸童立誓。今彼堕于凶道,子当授以诀法,度其归山,速便回庵,莫为尘累,迷此前途。”当日即以拂尘、盂瓢授予。予领之拜别,乘清风直往活水村来,乃化作一乞食道者,往来于途。
寻访竟日,父母已殁。惟刘氏守节为尼,家宅易为道院,正同一二老尼,诵经于大士前。予径入,尼叱之曰:“此乃女庵,清净戒院。何方道者乃男子,安可则进?”予稽首受罪,上扣道众:“贫道远方山野,不知礼法,冒犯仙庵。但同为出家人,僧来看佛面。贫道外无遮体之衣,内乏充肠之食,兼以知识又少,人生路生,特求仙庵驻足,抄化衣食。旬日之间得遇善信达长,自当酬谢还山。伏望开普济之门,弘度人之德,不以山野推阻。足感仙慈。”那首座看予一看,喝知事:“取斋米一升,打发那道人去,别处寺观安身。我这里虽是个庵儿,却是人家私宅,且又尽是女流,安你男子,不为稳便。”予不受斋米,向首座打个问讯:“老师,老师,我贫道特来仙庵。若不容留驻足,我要些斋粮,那个替我煮吃?只舍我一位年少的师兄,与我做个伴儿,我便去了。若不肯舍,我只住在这里,千年不出门。”那首座听说,红了面皮,发起大怒,骂云:“这野道人好生无礼!我这里是佛家弟子,清净法门,敢在此胡言乱语!又不是失心的颠汉,出此狂言,如不即行,当以法理。”
予笑云:“好尼姑,好尼姑,你说出家清净,那里见得清净?南也不曾无,怎做得佛?你听我道着:
那阿弥陀,不是个小可的诀。造端的功夫,全要把无名灭。一点操持,心坚似铁;一点男女,心温不热。把人世上的喜怒哀乐都收灭,把尘寰中的身衣口食都乏绝。又那有是非强弱相跋陟,便任他刀锋油镬相侵也。我的慧眼禅心自不动也,这方是成佛超升的上乘诀。”
那首座听予唱罢,俯首片时,步下座来,望予便拜,云:“小尼肉眼不识高明,望垂指教。”予曰:“女师自何年出家?今经几载?”尼曰:“尼本士人之妻,为夫求名不回,公姑去世,父母不存,孤身守节。因同合志一二,在家修行,已经数载。”予曰:“女师可从吾出家么?”尼曰:“安有女从男子游?其迹似吝矣。尼心似石,望仙客勿以为戏,指示禅理。若必悭诲,即此请退,莫生疑义,乱我清规。”予曰:“女师,自古以来,那个成得佛去?世上女流,有福的只说嫁个丈夫,或高车驷马,衣紫腰金,居香闺绣阁之中,朝欢暮乐,金章紫诰,做夫人,享荣贵;或堆金积玉,穿珍带宝,百味奇馐,早元辰,夜元夕,称院君,呼妈妈。这般何等不快活?反不寻佳配,耽误青年,食的黄齑淡饭,穿的粗衲破衣。寂寞空门,怕听潇潇风雨;凄凉冷阁,愁闻滴滴更壶。春光娇媚,热泪看折钗斗草,暑炎天气,心钻听歌唱凉亭。秋风飒飒恨征鸿,冬雪飘飘悲被铁。受了这般苦楚,到老来又没个儿女送终。千万个出家,不曾有一个做佛。你肯还俗,我不出家,如何?如何?”
那尼姑听了一遍,大怒生嗔,喝知事行者出门外,把庵门关上。予思言语恼了他,怎得他超凡脱壳?不免一化,径入经堂,用拂尘一挥,香烟气绕,天花乱坠。知事急报与尼姑:“那道人已关出门外,却又在经堂中把麈一拂,香飞花坠。”尼惊异,出见云:“仙兄莫使神通以乱弟子,弟子有死无二,更无别念。望仙兄他处驻驾。”
予知其心真,乃云:“刘姑,你要见丈夫么?”尼云:“丈夫去久,生死不知。纵今返旋,亦决不从凡处也。倘来,当令另择佳偶,誓不再会。”予笑曰:“贫道与你丈夫同从金重师傅出家,他已得成正果,同我下山。我叫他去见你也,你看在后面来矣。”尼回头。予即见本相。尼再视予,默然若失,灵光已见,望予拜云:“夫已得道,何不度我?”予探囊中一丹,命服。即以彼锡柱指为鹤,命驾。只见半空钟师喝止,待命,鹤复为柱。予授偈云:
半夜天中升皎月,三冬炉内飞琼雪。醍醐足注万顷田,舍利不须凡火灭。
咦!三生不是望夫石,一脚蹬开朝天阙。
书偈毕,拂衣离庵,至祖茔,访于山神。神呈祖父妣母皆已登仙界矣,不在鬼箓。予喜,回至蒲阴村。
将及十余里外,抄化于村居,访其踪迹。一老叟白发潇然,扶藜倚扉,嗟叹不息,愁容可掬。予拱侍乞斋。叟曰:“师父何来?”予以抄化告。叟指前村:“师父不可往那荫茂路上去,有一奇怪,言之吓人。或如人形,或如树枝,或如虎狼,或如鬼魅,有时作妇人引诱子弟,有时作店肆邀人沽饮,有时吼叫如雷震川谷,有时跳跃如龙奋渊海。变态不常,兴妖万状,遇者粉骨,逢之碎身。大约同柳斡杨枝一般,所戕害者不下十百。如无过往之人,即掠近村男女,大小傍徨,室家惊扰。法无可禁,符无可降,谁不惧之。前者吾少子牧羊,被其罗而并食,师父可慎防焉。若遇此妖,其生休也,其身泯也,其同于羽化升也。师父奈之何?”
予闻之,甚自责。此乃予贻伊戚,予贻众害,道未成而先作孽,功未积而罪先成。予何责之辞!幸吾师指示予此来,尤可追其将来也。不然,害愈烈矣。予辞谢叟,望茂林而行。叟呼而止者数,予不应,径往。
将里许,忽然狂风大作,卷起万里沙泥,拔倒千寻树木,有倒山翻海之势,予足不能履,身不能立,知其怪作也。用麈连拂数次,风恬息焉。顷之黑雾弥漫,连天贯地,日月无光,山川莫辨,白昼浑同长夜,对面不识谁何?轰轰有声,渐逼于予。予再拂麈,贯注存神,雾敛空山,云归溟海,朗然仍明。
又里许,蓦地奔出一群豺狼,鼓吻张牙,向予吞食。予用手一指,喝声:“咄!休得无礼。”那一群豺狼却是数个杨柳柯枝。正看之间,一声响亮,南山崩半角,北岭破层天,响得怕人,心惊胆碎。跳出一个夜叉模样的物体,双眼如灯炬之明,一口如刀剑之横,发似蓬松乱叶,身如屈曲枯枝,五形尽露,四体不遮,手持狼牙大棍,跳跃飞腾,扑予欲食。予势不敌,连呼:“师父,师父。”盘膝坐下,凭其张手舞足,不敢近予身。贯注片时,吹气一口,彼即转身跳跃而去。予又起身。
行里许,只见路口横架高枝,高如丘山,无一缝可通,回向后路,荆棘榛枳填塞,夹予在中。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心甚惶惶。急呼:“逸童,逸童,你何迷失至此,主仆之情岂顿忘也?吾此来为尔为害,特来救度,岂可反害吾也!”言毕,划然一声,半空丢下一枝柳树,将予罩定,但不敢肆害,尚有一隙灵光未昧耳。予又呼:“师父,师父。”将手一挥,其树自散。
又行里许,将至其缢处,古木潇潇,人烟杳绝,禽鸟无飞。较日前予经时,又大殊矣。远近望见一个道者,飘飘然有物外之形,堂堂然有得道气象,绿袍青绦。黄冠翠履,手持净帚。向予笑迎曰:“师兄何来?请至小庵一憩何如?”予心知为逸童也,随之行之一庵,绿荫庭院,幽静可爱。予坐上,彼坐侧。忽又坐下,谈外丹之术,兼有取阴补阳,损人益己之说。予唯唯。少焉起,进茗果。予啖之,不以为异。彼喜而笑,以为中其术也。不知予荫纳之葫芦中。
予因诱之曰:“师兄居此,木石为邻,鹿豕为友,风朝而万籁潇潇,月夕而孤形寂寂,寡闻寡见,何以开一窍之玄门?不识不知,安能致九转之丹法?幽境锁尘难观日,灵台蔽垢怎朝天?一失于爱网之中,再不出樊笼之外。做下了孽根,终当自爱;修得些好事,毕竟不亏。天堂那有恶人,地狱却无善类。九狐食人,何其暴也,而难逃渭水熊罴之歼;郁垒食鬼,何其雄也,面难免终南山进士之擒。古来积善可无灾,何见行凶能避患。为今之计,不若弃此阴凉之所,从我小道往名山胜境,投明师,拜真主,享逍遥极乐之福,去火坑苦恼之灾。缩地可以升天,长生得乎不死,以彼较此,孰为优哉。”
彼笑而不答,他顾而支吾者久焉。月白东岗,昏窗秉烛,心尚迷执,略无悔悟之机,反以谑言戏之。忽然起如厕。予默坐以察动静。蓦地铿然一声,如刀斧掷于空石,使予悚而栗,惕而战。勃而色变,殆莫觉其何以为也。又哨作数声,勇跃予前,青面红晴剑牙,撑出头上一枝柳叶,娑娑如发,足如柳根,手如柳干,体乃错节。盖不必肆恶行威,而其体状象貌,已破人胆矣。纵予黄粱游地狱所目击诸狱之鬼卒,其可怪可哂可惊可畏者,未有如此之态也。向予拭手拭足,张牙睁日,进而退,有敢有不敢之势。予只瞑坐不动,存先天一气,想师在左右,咳唾一声,其妖遂灭却,却坐于左右之地。月下而星沉,云湛而日出,鸦鸣破暝,犬吠惊惶,四境杳然,绝无影响。
拂衣望绿槐阴处而进,徘徊于山径之间,踌躇默想:“欲浩然长往,则逸童终堕孽途,负我济度之心。不践盟天之约,于修道有亏矣,岂能忍哉。若在此逗遛,而孽终隐去,不复再遇,何所寻觅乎?”正在两难犹豫中,时晷已西,移入酉刻矣。
忽香风习习,异味袭人,正东上一年少美人,约有二九方笄而未字者,蛾眉嫩如新柳,星服净若澄波,发挽巫峡之乌云,脸亲上林之红杏,楚女难同比艳,吴娃不敢争容;翠钿小巧,金钏玲珑,鸦青衫子轻扬,月白裙儿飘荡;鞋过潘妃,不数金莲铺地;笑强褒姒,何须白缮裂声,真有动人之情,更无可疑之象。手持筐篮,数茎竹笋,望予而过之。去而回顾,顾而生欢,远半里许,复转向予,放下筐篮,对予万福云:“妾乃东山杨氏,适夫甫月而良人告逝,上无舅姑之依,下无子女之育,父母早升,兄弟鲜有。妾念良人义重,誓不更醮,守贞于蓬草已期矣。今值亡日,于山中拾取笋菜,将为良人奠。然而贫穷寡独,心愿请僧道而未能,思追荐亡灵,得以早升天籍,妾之守固有益,而亡者亦获所也。其如不送何哉?幸逢仙长邂逅,顷不敢渎以衷曲,舍而去之;又念失此机逢,胡可再得。故冒耻含羞,特启仙长上听。倘有怜悯之心,得赐慈悲之德,降至寒居,为妾良人一食之施,存没佩恩也。幸仙长允焉。”
予见其举动从容,语言文雅,意为真也,但于经卷未知,初不许诺,被苦苦哀恳,勉强随之。
至一宅宇,不甚宏大,雅洁可爱,四壁淡墨山水,中设灵座。入堂,命之上坐,拜予,予不受。云:“拜我良人,非为仙长,何劳辞?”拜毕,挈笋进内,时日昏矣。予以瓜田纳履,非取瓜而取瓜;李下整冠,非窃李而窃李。因辞要往。女曰:“仙长差矣。此处前无村居,后无店肆,又无庵庙寺观,何可容身。妾居净洁,尽可栖止。虽迅风暴雨,不入寡门,而贞节之操,断不染累。与其苟合于途人,孰若媒妁于佳偶。以千百年芳名而委于一旦,此土木所不为,而妾为之乎。”予因其所论侃侃,句句真情,乃安心听听。
顷之,捧笋置案,共予对坐,更不言及祭夫一事,但劝之食,以眉目引意。予知其有不善意也,奈夜静无可脱,且重门扃闭。予自坚持主见,不动而已。女千般逞媚,百样妆娇,云:“仙长,今日之遇,天作之合,非人力致。仙长久旷之夫,妾身居怨之女。烈火枯柴,涸鱼活水,不可蹉跎。”予只不应默坐。女起,举箸云:“妾有新诃,愿垂清听。”词曰:
光阴速,年华暗里相催促,相催促,美景良辰,会须欢足。
金杯堪尽欣顾主,洞房最爱莲花烛、莲花烛,交颈鸳鸯,人人羡欲。
“此词如何?”予不应。女曰:“妾制新声,再乞垂听。”曲曰:
鸦髻蓬松半軃,美姿容,玉骨冰肤。远山翠黛两眉疏,秋波清溜情将注。
更喜樱唇一点,桃腮半舒。薄罗笼笋,轻衫露眊,腰肢纤细多柔娜。
又曰:
美貌佳人可共,更芳年二九偏娇。盈盈态度忒妖娆,淡妆浓抹多堆俏。
动人春色,令魂暗消;罗帏锦帐,鸾合凤交。其中滋味,须知道!
“仙长不可耽误时光,与妾成其秦晋之欢,结此红丝之绾,生儿育女,成家立业,接祖宗百年之派,演子孙千世之脉,不胜于孤形独影,朝西暮东,如丧家犬,无主魂,飘萍浮梗,生乏养奉之需,亡无祭扫之基,为填淘补壑之物乎哉!”
予听其淫词浪语,方觉其为逸童化也。予曰:“娘子休乱性以堕三涂!你听我道男女情欲的利害来。”予以麈柄击案,以节其音。曲曰:
人身精气同滋水,百脉全凭精气充。真阳一点宜珍重,若念花柳成私哄。槁木枯荄萎朔风,滋干水竭年难永。娇娃却是戕身斧,美色真如伐木虫。多情妖孽将人弄,虽不是刚刀利刃,也曾杀尽了英雄。花容娇色从他爱,云水烟霞我自同。泰山心志难摇动,惜精养气资身用。不堕欢娱爱网中,总然乐事如春梦。清风是俺交游挈,皓月为吾锦帐朋。夫妻相惬鸳鱼共,这的是乾坤真趣,说甚么粉白脂红!
“俺道家阴阳是夫妇,风月是朋友,花鸟是乐意的物,山水是适兴的景。果食充饥,泉涧解渴,草为衣,麻为履,鹿鹤为奴仆,云霞为车驾,天地为家宅,四海是生涯。要甚么快活?立甚么基业,生甚么子孙。终乾坤而不老,历岁月而常新,要甚的祭奠拜扫。”女闻言却有赧色,不敢近前。
予猛思:“师曾授以小葫芦一枚,内有丹数粒,云可服之见心识性。今童已迷失来头,不知本根,可以此丹与焉。”于是探腰间取出葫芦,于案倾出丹丸,指女:“食此长年不饥,味香而美。”女哂而勿顾,予强之数,而终不视。予方纳葫芦于腰,而女化为柳精矣。张牙戏爪,将以攫予。予复以葫芦置案,隐几而假卧,徐窥其何如作为。柳见予卧,近几将葫芦窃而戏玩,倾丸于掌,食焉。食倾而凝立不动。又倾间,俯案呼予觉曰:“主人,主人,向于槐荫以主作,左右计穷,将身缢柳,托树之精,于此为妖,殊知作下恶孽。不识吾主至此,屡相触犯。乞恕童罪,带之回家。主德甚宏也。”言讫,下拜大恸。予以动心,亦惨然悲,悽然戚。又喜其见心识性,不终落妖途,可慰予望。遂将颠末与语,竟夜诉尽彼此情由。而东方白矣。正居于垂杨柳下。
(转自国学大师网站)
本文摘自《道藏》,著作权属原创者所有
书名:《道藏》
作者:上海书店出版社编
ISBN:9787805695280
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
出版时间:1988-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