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生命哲學看唯道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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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善增

參加了幾次有關道家、道學的國際研討會，感到很興奮。本來在我心目中還只是一個遠景期待的新道家，現在我覺得不僅是看到了藍圖，而是已經聽到了打樁的夯聲。其中，宮哲兵教授的《唯道論的創立》一書，無疑是一片非常重要的樁基。建國以後，對老莊哲學是“主觀唯心主義”還是“客觀唯心主義”或“素樸的唯物主義”的討論，除了思想方法上是貼意識形態的標籤外，從文化話語上說，也是削東方文化話語之足，以適西方文化話語之履。現在，我們對宮哲兵教授的《唯道論的創立》一書的意義的認識，可能更多的還是對他的理論勇氣的敬仰，敢於首先喊出，“中國古代哲學的主幹是唯道論的發展，而不是唯物論與唯心論的鬥爭”這樣振聾發聵的聲音。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相信，提出唯道論的文化話語意義，將為更多的人重視。

按照恩斯特的《人論》的觀點，人其實不能把握一個現實的世界，只能把握一個由文化符號構成的觀念世界。《人論》的觀點對文化符號哲學與語言哲學的發展有很大的影響。從他的觀點來看，文化話語權是個甚至比物質生產、GDP 還要重要的問題。所以，唯道論的提出，不啻有重大的學術意義，更有重大的現實意義。

根據我對《老子》《莊子》《論語》等先秦諸子著作與佛學的研究，我認為東方文化是以生命意識為主流意識的文化，西方文化是以製造意識為主流意識的文化。因此，作為文化的精華是哲學，東方哲學可視為生命哲學，西方哲學可視為製造哲學。拙著《還吾莊子》與《還吾老子》概括了作為生命哲學的東方哲學的七大特徵。本文試從生命哲學角度對唯道論的基本概念與基本原則作一些分析與補充。

唯道論的基本概念當然是“道”。眾所周知，“道”這個概念是由《老子》首先命名與定義的，所以《老子》長期來以《道德經》之名行於世。今天，說“道”是指的宇宙的本原本體，一般人容易認同，唯道論也是這樣來定義“道”的，但其實這樣的“道”的定義，是《莊子》裏定型的，《老子》“字之曰”的“道”，儘管與之非常接近，卻還不是這個意思。《老子》裏的“道”有三個概念：一是當時的流行義，行之有效的方法。這個意義上的“道”，與“術”的意思差不多，可以互用。到《莊子》，才有意識的將“道”“術”加以區別、分出層次。“術”變成容易傳授的某種技巧，而“道”則是需要領悟的可以舉一反三的原則。因此，我在《還吾老子》中將這個意義的“道”譯成“指導行動的法則”；同時指出，這種法則與我們今天說的可以指導行動的理論是不同的。它不是邏輯的，而是實踐的。這也與生命哲學的特性有關。生命哲學認為，生命體把握世界，並不只是邏輯這一種方式，而且可能主要不是用邏輯的方式，或者說，本質真理（生命哲學更喜歡說“真相”而不是“真理”）是難以用邏輯的方法去揭示的，只能靠體證。佛教說，真義諦離於言說。

二是“恒道”，“恒”的作用方式。《老子》中“恒”才是宇宙本原本體，《還吾老子》中有詳細考證，本文就不展開論述了。

三是“先天地生”的“昆成”之“物”，宇宙最早最大的生命體，《老子》以它的作用方式與“恒道”（“恒”的作用方式）極其相似，故稱之為“道”。以功能態來定義概念，也是生命哲學的一大特性，因為生命哲學研究的是活的生命，用製造哲學的定性定量的定義概念的方法，是不能勝任的。正因為是從功能態上來命名的，這個宇宙最早最大的生命體“道”，只是理論是與宇宙本原本體“恒”有所區別，從功能態來看，也就是從可被認識、被言說的角度看，它們是完全重合的，《老子·道經》中有不少的“道”，可以作“恒道”解，也可以作宇宙最早最大的生命體“道”解。

弄清楚“道”的概念的演化、提升過程，首先我們可以知道，作為宇宙本原本體的“道”，是實體而不是理念。宋明理學，把“道”與“理”視之為一，“道”理念化了，“道理”從此成為一個常用詞；馮友蘭先生也把“道”與“德”定義為某種“原理”，這影響是非常大的。而這樣的理解，其實是會阻礙我們了悟“道”的本質真相的。

其次，我們可以看到，老子、莊子這樣的中華民族的先哲，他們的邏輯思辨也是非常縝密的。這可以糾正中國人不擅長邏輯思辨的偏見。

當然，最重要的，是可以加深對《老子》哲學思想的理解。

以下，我們從對“道”的這樣的理解出發，來看看唯道論的幾個基本觀點。

“萬有唯道所生”。“萬有”，《老子》裏稱“萬物”，但這“物”是指“生物”。改為“萬有”，顯然要把“無生物”包括在內。雖然從生命哲學角度說，研究了生命現象，就是把握了世界，沒有生命的世界是沒有意義的，但現在這樣概括，更符合當代人的思維習慣。值得進一步研究的是“生”。生命哲學言“生”，不僅是動物的產生，且主要不是動物的產生，而是植物的化生。佛教說“生”，種子生芽、芽生枝葉、枝葉生花、花生果、果生種子。化生，母體完全消溶在子體之中，或者說，子體是母體的另一種存在形式。以化生觀念來理解“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就容易得出另一個基本觀點：“道在萬有之中”。

宮哲兵先生說：“道在萬有之中，成為萬有的本質，成為萬有的活力。”這個概括相當正確。它其實隱含著一個重要命題，萬有的本質即活力。生命體之所以稱其為生命體，就因為其有生命，生命就是活力。這是我概括的生命哲學的第一特性，認為宇宙是本原本體是一片動力。動力就是活力。動力現在是物理學名詞，其實是從生物學那裏借用的。無生物沒有外力推動，是靜止的。而生物，最低級的單細胞生物，從存在的那一刻起，就一刻不停的在動。需要進一步明確的是“道”和“萬有”的關係。生命哲學的又一特性是，概念之間往往呈立體的邏輯結構。高層次的概念從一切低層次的概念中體現出來，但一切低層次概念的總和，並不能等於高層次的概念。“道”與“萬有”的關係，可以用電與電器作比喻。電可以推動一切電器運作，一切電器都是表現了電的功能。但如果說，電就是推動一切電器運作的那股動力，那麼，這個定義並未能揭示電的本質。“道”是“萬有”的“活力”，但“萬有”的“活力”總和並不等於“道”。這樣來理解“道在萬有之中”，應該能解答諸如既然“道在萬有之中”，那麼我們為什麼還要修道的疑問。

以這樣的認識來看“萬有唯道所成”與“萬有唯道所主”這兩個基本觀點，就值得商榷了。雖然宮哲兵先生特地說明：“道對萬有的主宰是非常特別的方式，這種主宰不是命令式的，而是自然的……道對萬有的主宰是間接的，創生以後就由德去培養和支配萬有……它不自以為主宰而成其為主宰，它不自以為偉大而成其為偉大”，但還是與老莊思想有距離的。老子多次明確地提出“不宰”、“不為大”、“唯小”，指出“道”的作用方式是像湧浪一樣潛在地起作用，是“左右”（佐佑，説明）。《莊子·齊物論》中特別討論了“真君”與“真宰”，認為有“真君”而無“真宰”。明確提出“不宰”，在當時的現實政治中有反對專制強權、強調民本的積極意義，從思想方法上說，是“反也者，道之動也；弱也者，道之用也”這條重要原則的運用。而這條原則，是生命哲學的精髓。至於宮哲兵先生解釋“萬有唯道所成”，“是說任何一種存在者，它的本性，或它的特性，來源於道，由道所成就。假定沒有道的成就，它將失去它的本性或特性”，這有些費解。沒有道的成就，某存在者失去它的本性或特性，是怎樣一種情況？這種情況有現實發生的可能性嗎？如果沒有現實可能性，就沒有討論的意義。我認為，根據《老子》《莊子》的論述，這兩個基本觀點是否可並為一項：“唯道輔萬有之自然”。生命哲學的一項基本原則，各生命體無論大小、強弱，本質是一律平等，沒有一生命體有理由有權利摧殘、消滅另一生命體。大的強的生命體，只有幫助若的小的生命體，才能得到尊重、擁戴。和諧是從這條基本原則得出的必然結論。大者唯小、強者守弱、上者處下，是《老子》由演說“道”的作用方式，提出的政治原則，所以，在“所成”“所主”這樣的措辭上建議要慎重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