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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道家文化現代意義的幾點思考
王健：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員
所謂當代社會生活之“當代”，是一個共性指稱，可以理解為人們當前所處的社會或時代。我們中國人當前無疑是處在全球現代化的歷史大趨勢中。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換，是一場不同以往的歷史變革，這場變革的深層次內涵是文化的變遷。
文化的變遷大致可以分為四個層次，首先是物質層次，其次是制度層次，其三是風俗習慣，最後是思想觀念和精神價值的更新。一般而論，物質的、有形的變遷比較容易，比如中國近代以來，特別是近二十多年，中國學習和引進先進國家的科學技術幾乎沒有遇到什麼阻礙，而中國人生活方式變化的速度也快得驚人。但是就精神層次的轉型來看，特別是價值系統的建構，可以說，這一百多年來，沒有根本的突破，總之，科技、制度以至風俗習慣生活方式，雖然都與百年前截然異趣，然而由於缺少深層次的價值理念的支撐，因此，我們身處其中的當代社會就不能不潛伏著道德倫理的危機，而這種精神靈魂上的危機，是最大的隱憂。
從文化的整體性和歷史性來看，價值系統是每個民族文化體系的核心。這個核心至少有三種文化功能，一是構成建立各種缺席的合法性基礎；第二與前者相關聯，又是評判各種制度和社會行業 (尤其是政府行為) 的標準；第三，如果被社會大多數成員認同，它就會成為整合社會、凝聚人心的精神動員力量。目前中國社會顯然缺少具有這三種社會功能的價值體系。造成價值缺席的根本原因是現代中國人尚沒有一個文化精神的統緒，明確地講，就是我們還未梳理出以儒家和道家文化為主要資源的傳統文化中的精神方向，因此，也就無從確立建構現代社會價值系統的生長點。缺少傳統文化精神支撐的現代社會，是“無根”的社會。正如有的學者所說：“中國現代化的困難之一即源於價值觀念的混亂；而把傳統文化和現代生活籠統地看做兩個不容的對立體，尤其是亂源所在。”(余英時)
其實，任何國家和民族都不能以剷除傳統為代價來換取現代化。比如，作為現代化先行者的西方國家，科學與民主，雖然是從基督教權威下解放出來的偉大成就，然而，另一方面，基督教傳統經過宗教改革的轉化之後，又成為西方現代化的重要精神動力之一。因為一種先進的文化終不能沒有一個精神世界為它提供價值的來源。以科學而言，伏爾泰曾說，傳道師不過告訴孩子們有上帝的存在，牛頓則向他們證明了宇宙確是上帝智慧的傑作。牛頓對上帝的深信不疑正是激勵他探求宇宙秩序的力量。在科學精神的範疇中，終極存在和真理的確是上帝的另一別名。另外，政治社會思想方面的“天賦人權”觀念具有基督教背景，而個人主義 (個人自做主宰) 與基督教改革之後出現的“良心自由”(Freedom of conscience)觀念密切相關，這些已成為學術界的共識。由此可見，作為西方傳統文化的基督教在現代化的轉型中有著雙重命運：組織化與形式化的中古教會權威在的近代科學的衝擊下徹底崩潰，但是作為價值來源的基督教精神則仍然彌漫在各個文化領域。換句話說，西方所走的現代化途徑必然受它的特殊文化傳統的限定，否則它的現代精神就無所依託。可以這樣說，無論西方還是東方，建設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化就不能割斷與傳統的聯繫。在廢墟上重建歷史的代價是巨大的。問題的關鍵在於闡揚出傳統中的文化精神和基本價值，而不是那些表面的形式。
那麼，如何在傳統的文化精神之上建構中國現代社會的價值系統？換言之，也就是如何使傳統化是現代意義並發揮創造力量？在回答這些問題時，我們首先會遭遇到這樣的話問：何為中國文化的基本價值？何為中國傳統的文化精神？坦率地講，本人還沒有能力下這方面的定義。這是一個時代的問題，由於近百年來知識界在思想上的分歧和混亂，中國文化的基本價值一直沒有機會獲得有系統、有意識的現代清理。情緒掩蓋了理性思考：不是以“西方文化”來打倒“中國傳統”，便是以“中國傳統”來抗拒“西方文化”。因此，中國的基本價值雖然存在，卻始終處於“日用而不知”的境況之中。今天，我們已經具備了理性而客觀地梳理傳統文化的歷史條件，所以應該帶著中國當代社會生活中的問題在學理上自覺地進行探討。因為價值系統問題在理論上長久沉迷，會給中國文化招致毀滅性的後果，所謂現代轉化只能是一句空話。
價值系統的建構有著豐富的理論和實踐內容。儘管本人尚不能系統明晰地回答以上提出的基本問題，全是原意談出一個思路，即以所謂“歷史性”(與歷史主義“不瞭解過去就不懂得現在”的思路不同，歷史性主張“不瞭解現在就不知道過去”，即從現實的問題出發來發掘傳統的價值)的思路來認識傳統文化精神的意義。
無論現代社會的價值系統內容多麼豐富，它都必須遵循一條根本的原則，即人性的原則。就社會生活的基本結構來說，人性標準至少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社會的，二是個人的。道家文化在這兩方面具有現代意義。
就社會而言，道家“自然”原是反對文明形式對人的本真生命的異化，從而揭示人類生命本質中的深刻悖論。《莊子》說：“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莊子這裏所說的機械是汲井水用的桔槔，是最簡單的原始工具，我們可以把它符號化為人類的文明形式，包括現代社會中的科技及各類物質形態。我理解莊子和道家絕不是反對人類對文明的創造，而是反對文明對人性的異化，警示人類不要在為自我創造的奴隸。就世界現代化進程來看，原子毀滅的危險、自然生態的破壞、能源的危機等等都對人類自身生命的威脅。“科技”不但征服了世界，也主宰了人。用海德格爾的話說，人已不是“科技”的主人，而成為“科技”的“後備隊”。我們中國人從“五四”以來，嚮往西方的科學，而實際上是以“科技”為正面價值，“四個現代化”全是“科技”的表達，以追求“科技”來達到“富強”的目的對一個民族的發展來說是很危險的。道家對文明異性的批判，在“勘天役物”觀念瀕臨破產的今天，道家的這一思想足以發人深省。
再就個人而言，道家強調個人生命的自由和尊嚴。在這一點上，道家也是以自然為根本。道家所說的自然，與儒家所說的自然不同。儒家以人文成自然，在自然原有的素樸世界裏，通過詩禮教化，賦予人文色彩，成就文化傳統。道家講自然，是價值的意義。道家反對人為造作所形成的矯飾虛偽，禮為之僵化，反成人性的束縛。在這種意義上，道家提出“天地不仁”“聖人不仁”的思想，承認人有自覺能力，主張無為無不為。我想道家並不是反對儒家的仁義思想，而是擔心儒家的道德感和使命感如果過於強烈，會形成意識形態的壓迫和話語霸權，從而侵擾他人的生命存在和精神自由。儒家有心，在道家看來，沒有自由，就是無心，無心便可無為，無為就可以開出無不為。如果我無為，不再去決定他人，我放下了對他人的負擔，而別人也不受干擾。我自由的同時，他人也得以自在有了自我。道家自然無為的思想在中國建設自由民主的社會過程中不是很有現代意義嗎？它告訴我們，無論是政權性的意識形態壓迫，還是在道德理想旗幟下的文化擠壓，都會使人喪失生命自由和尊嚴。
道家文化的精神意蘊是非常豐富的，有待我們在傳統與現代關係的大視野中深入探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