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道教對元散曲的影響 ——以全真丹道詞作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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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道教對元散曲的影響

——以全真丹道詞作為中心

作者張松輝,哲學博士,湖南師範大學中文系主任、教授。主要著有《漢魏六朝道教與文學》、《唐宋道家道教與文學》、《莊子考辨》等。

〔內容提要〕

元散曲受道教的影響極大:首先,全真教從內容和形式兩個方面影響了散曲;其次,散曲主要作家全面地繼承了道家道教思想;第三,一些道士直接參與了散曲的創作。可以說,作為一代文學標誌的元散曲實際是在道教思想的影響下發展、繁榮起來的。

〔本文〕

元代在散曲方面取得了極高的成就,而散曲的形成和發展,與道家道教、特別是與道教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無論是在形式方面,還是在內容方面,散曲都與道教息息相關。

一、全真教對元散曲形式及內容的影響

關於詞與散曲的區別,雖然有不少文人做了不少的論述,但二者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中說:‘曲之名古矣。近世所謂曲者,乃金、元之北曲,及後復溢為南曲者也。未有曲時,詞即是曲;既有曲時,曲可悟詞。’又說:‘南北成套之曲,遠本古樂府,近本詞之過變。……近本詞之三疊、四疊,有《戚氏》、《鶯啼序》之類。曲之套數,殆即本此意法而廣之。所別者,不過次第其牌名以為記目耳。’我們很同意這種把詞曲視為同類文體的看法。正是因為詞與曲具有這種密切的關係,所以全真教的詞作能夠對元散曲產生極大的影響。

無論是在具體的寫作格式和還是在內容上,我們都不難看出全真教詞作與元散曲之間的源流關係。

首先談作品的形式方面。唐圭章在《全金元詞》的‘凡例’中說:‘《道藏》中收有大量金元道士詞,……其中用調,有詞有曲,亦可供考訂詞律及詞曲之演變。’所謂的‘有詞有曲’,說明當時的道士實際上是詞曲不分,把詞寫得像曲,把曲寫得像詞,但從總的趨勢來看,他們是把比較典雅的文人詞向通俗的散曲方面推進。

第一,全真道士把典雅的詞通俗化。

全真教的詞作對散曲的之所以能夠產生如此大的影響,其主要原因之一在於該派詞作的通俗性。宋代的文人詞多是自我消愁怡性之作,是寫給自己或文化圈內的人看的,因而比較文雅。而全真教道士的作品大多不是自我消遣之作,他們創作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說教、傳教。全真教創始初期的傳教對象主要是中下層百姓,這就要求他們的作品不能寫得太典雅高深。而這正是散曲的特點之一。我們看全真祖師王𡩋的幾首詞:

堪歎犢兒不喚牛,性如湍水急、碧波流。衹知甘乳做膏油,長隨母,擺尾□搖頭。

漸漸騁無休,奔馳山谷路,入溪溝。未從韁絆恣因由,貪香草,怎曉虎狼憂。(《小重山.喻牛子》)

夢見前街一隻牛,偏能行得穩,性溫柔,繩來牽拽便回頭。高峰上,臥月最風流。隨我任遨遊,調和真逸樂,沒憂愁,渾身白徹正堪留。超靈岸,相從入瀛州。(《小重山.述夢》)

這兩首詞都是以牛為喻。第一首用牛犢比喻不通道的世俗人,這些人不懂生命短暫的道理,一味地貪圖享受,結果會錯過機會,誤了性命。第二首比喻已經醒悟的世俗人,他們皈依教門,風流高臥,終於回頭看到了幸福的彼岸。這些詞一點士大夫文人的氣息也沒有,完全的大眾化。

還有一些詞,在通俗易懂的字句之中透出一種文雅之氣,非常接近文人的散曲作品,如邱處機的《憶王孫.自詠》:

逍遙坦蕩絕憂愁,管甚流年春復秋。露地安眠放白牛,晚煙收,一曲高歌古渡頭。(其二)

不持齋戒不看經,不論金丹共五行。玉瑟閒調月正明,韻輕清,響徹瑤台十二層。(其三)

如果把這些作品放在元散曲之中,我們很難把它們區別開來。

第二,全真教道士大量使用‘套詞’,對元套曲的形成有一定影響。

學術界認為,套曲是吸收了唐宋大麯、轉踏、諸宮調等聯套的方法,把同一宮調若干曲子按照一定次序聯綴起來。其主要特徵有三:至少有兩支曲子,一韻到底,一般要有尾聲。在全真道士的詞作當中,有不少是把一支詞曲演唱若干遍,以說明同一個問題,這種形式的詞作不知該如何命名,我們姑且套用‘套曲’這一名稱,把它們叫做‘套詞’。應該說,‘套詞’對套曲是有很大影響的。全真教的祖師王𡩋就使用‘套詞’來傳道,比如他寫的《如夢令.如知九九妙中談》,一共就有十二支曲子相連綴。前面的兩支曲子是開場白,接著就從九一、九二開始,一直唱到九九,主要內容是說明內丹修煉的九個過程,最後還有一個曲子作尾聲。尾聲說:

九九榮詞已徹,誰做姓中王名𡩋,雅字稱知明,道號重陽子別。歡悅,歡悅,一粒金丹水結。

尾聲介紹了這一支‘套詞’的作者姓名和演唱的目的,與前文相呼應,構成了一個有始有終的整體,與套曲的形式基本一樣。

王𡩋創作的這一類作品還不少,比如《得道陽.得道陽來得道陽》,一共是十四首,一曲開場白,一曲尾聲,中間十二支曲子,分別敘述了每個月的氣候情況和修煉應注意的事項。他的《五更令.一更初》‘套詞’則省去了開場白和尾聲,用五支曲子分別演唱一夜五更之中的修煉方法。而他的《川拔棹·這修行訣》所寫內容與《五更令》基本一樣,只是加了開場白和尾聲,共七曲。

後來的全真道士採用這一形式作詞的很多,如馬鈺寫有《十報恩》十支詞曲,表明自己要從十個方面去報答老師王𡩋的恩情;他還寫有《掛金索》、《兩支雁兒》,各為五支詞曲,描述一夜五更的修煉情況;邱處機寫有《望江南》四支詞曲,分別描寫四季山居的快樂;王丹桂寫有《煉丹砂》四首,從不同方面告誡弟子修煉應注意的事項。

第三,在疊字運用等方面對散曲也有影響。

道士為方外之人,生活上的自由也給他們帶來了創作上的自由,他們信手寫來,不必瞻前顧後,因此他們寫了一些別具一格的作品。我們先看馬鈺的《玩丹砂.寄趙居士》:

淨淨清清淨淨清,澄澄湛湛湛澄澄,冥冥杳杳杳冥冥。永永堅堅堅永永,明明朗朗朗明明,靈靈顯顯顯靈靈。

這首詞無非是告誡對方在生活、精神上要做到‘清靜’、‘澄湛’、‘杳冥’,堅持不懈,就能達到肉體‘永堅’、精神‘明朗’,就能‘顯’示出某種‘靈’來。李清照連用七個疊詞,已使後人無法企及,而馬鈺的整首詞全用疊片語成,這大概是中國文學史上是絕無僅有的。馬鈺的這首詞當然無法同李清照的詞相比,但他全用疊詞,起到了反復提醒、告誡的作用。在浩如煙海的中國詞作中,有這麽一首 怪詞,實不為多。而且這首怪詞在形式上對後人的散曲創作也多少產生過一些影響,如喬吉《越調天淨沙.鶯鶯燕燕燕春春》:

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

在古代的詩詞創作中,作者儘量避免在同一首詩詞中使用同樣的詞語,這一原則得到了一致的認同,然而道士的創作,有時卻要反其道而行之,如馬鈺的《養家苦.贈甯伯功》:

修行易,斷情難。始初分解最艱難。譬無常,破盡難。心開悟,沒疑難。覺從前事養家難。學神仙,有甚難。

全詞均以‘難’字作韻腳。再看道士譚處機的《長思仙.金要多》:

金要多,銀要多,奴馬田園苦要多,臨行孽更多。貧如何,富如何,萬事無心衹恁何,將來奈我何!

上片全用‘多’作韻腳,下片全用‘何’作韻腳。王𡩋的《迎仙客.這曲破》也是用這種格式寫成的。我們再看馬鈺的《漁家傲.自覺之二》:

七十光陰能幾日,大都二萬五千日。過了一日無一日。無一日,看看身似西山日。

不做修行虛度日,悟來豈肯經終日。斡連洞天真月日。真月日,蟾宮裹面擎紅日。

全詞每 一句話都是以‘日’字結尾。像以上這些用字方法,實在太拙,然而就在‘拙’中卻隱隱約約地透出‘巧’來。

到了世俗散曲作家那裡,也有人模仿這種寫法,比如呂濟民《雙調蟾宮曲.贈玉香》:

可人兒暖玉生香,弄玉團香。惜玉憐香,畫蛾眉玉臨遺香,伴才郎玉枕留香,捧酒卮玉容噴香,摘花枝玉指偷香。問玉何香?料玉多香,見玉思香,賈玉尋香。

這首詞很明顯是套用了道士們的寫作形成,除了每句都以‘香’字結尾外,每句話中還有一個‘玉’字。這首詞不過是尋花才子的遊戲之作,既沒有高尚、充實的內容,藝術上也無太多的可取之處。

在作品的內容方面,元代的散曲與全教的創作更為接近。《文學述林》卷二曾評價元散曲說:

元人散曲,其內容較劇曲尤狹。如王伯成、睢景臣之敷衍古事,劉時中之《上監司》,甚為罕見。十之八九為黃冠、草堂、香奩,雖其間嘲笑之作,可見民風,亦其細耳。此固由元人風氣頹惰,亦因本起散樂,未經推廣。

這就是說,元散曲中‘黃冠體’所占的比重最大。之所以出現這種現象,不能不說是與全真教有極大的關係。

我們看下麵兩首詞曲:

非僧非俗亦非仙,茅屋兩三椽,白石與清泉。更誰問、桃源洞天。一爐寶篆,一甌春雪,澆灌淨三田。閒想穀神篇,不覺松枝月圓。(道士譚處端《太常引》)

也不學莊子陵七裏灘,也不學姜太公磻溪岸,也不學賀知章乞臨湖,也不學柳子厚遊南澗。俺住雲水屋三間,風月竹千竿,一任傀儡棚中鬧,且向崑崙頂上看。身安,倒大來無憂患。遊觀,壺中日月寬。(張養浩《雙調·雁兒落帶得勝令》)

張養浩的曲與譚處機的詞不僅主題一樣,文字風格一樣,就連表述的次序也一樣。張的前四句是譚的第一句的發揮;譚住的是‘茅屋兩三椽’,張也要‘住雲水屋三間’;張說的‘昆崙’、‘壺中’,指的是道教生活,這又與譚詞‘更誰問、桃源洞天’以下的內容相一致。這類情況還很多,我們再舉一例:

六朝五霸,三分七國,東征西討,武略今何在?空淒愴,野花芳草。歎深謀遠慮,雄心壯氣,無光彩,盡灰槁。(邱處機《水龍吟.算來浮世忙忙》)

早霞,晚霞,妝點廬山畫,仙翁何處煉丹砂?……歎浮生,數落花。楚家,漢家,做了漁樵話。(周德清《鍾呂.朝天子》)

二人的思路又是一致的,他們都認為世俗間的名利富貴都是毫無意義的,衹有修道成仙才是人生的價值所在。

全真教在元散曲作家心目中的地位如何,我想借當時的散曲作家鄧學可的一首《正宮端正好.了道》中的話加以說明:

休言堯舜和桀紂,都不如郝孫譚馬邱劉。他每是文中子門徒,亢倉子志友。休說為吏道的張平叔,做煙月的劉行首,若不是闡全真的王祖師,拿不住打輪的馬半州。

文中說的‘王祖師’指全真教的創始人王𡩋,‘郝孫譚馬邱劉’分別指王𡩋的弟子郝大通、孫不二、譚處端、馬鈺(即下文說的馬半州)、邱處機和劉處玄。作者認為,連堯舜這些大聖人都無法同全真道士相比,更不用說那些暴君權相。全真教在散曲作家心目中的地位有如此之高,那麽散曲受全真教的影響是當然之事。

二、主要散曲作家對道家道教思想的繼承

我們說全真教對散曲的內容影響極大,還衹是一個方面。實際上,元散曲是廣泛而全面地接受了道家和各個道教宗派的影響。下面,我們不妨舉一些具體的、主要作家為證以說明這一問題。

我們首先談馬致遠。馬積高先生的《中國古代文學史》(下)在‘元散曲的發展’一節中說:‘特別是馬致遠,他擴大了散曲的題材領域,提高了散曲的藝術地位。散曲到了他的手上,堂廡始大,體制始尊,才真正成為能與詩詞分庭抗禮的新詩詩體。’這一觀點也是學術界的普遍觀點。這就是說,馬致遠是一位繼詩歌之‘往’開散曲之‘來’的重要人物。然而我們千萬不可忘了,馬致遠同樣是一位介於全真詞派和文人散曲作者之間的一個人物。我們從兩個方面來論述這一問題。

第一,馬致遠與道教關係密切。

他在《雙調拔不斷.歸隱》中明確說:‘菊花開,正歸來。伴虎溪僧、鶴林友、龍山客。’曲中說的‘鶴林友’本指五代道士殷七七,這裡是用來泛指元代道士。這說明他與道士保持著密切的聯繫。

第二,馬致遠的散曲作品中有明顯的道教思想痕跡。

馬致遠作品中的思路與道教完全一致,他首先否定了人世間名利富貴的價值,他在作品中寫道:

布衣中,問英雄:王圖霸業成何用?禾黍高低六代宮,楸梧遠近千官塚,一場惡夢。(《雙調慶東原.歎世》

兩鬢皤,中年過,圖甚區區苦張羅,人間寵辱都參破。種春風二頃田,遠紅塵千丈波,倒大來閒快活。(《南呂四塊玉.歎世》)

像這類的思想,在他的《雙調夜行船.酒病花愁何日徹》中表現得更為突出。作者認為,一切爭權奪利、建功立業的行為都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所有的一切最終都將化為烏有,高大的宮殿,顯赫的官位,最後都會化為一片廢囅,幾座荒塚。費盡心機去謀名謀利,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場惡夢而已。想到此,詩人自然而然地就參破了人間寵辱。一個人的思想到了這種地步,接著應該做的就是離開世俗、歸隱山林了。所以他又寫大量的退隱曲,以‘退隱’命題的就有《南呂四塊玉.恬退》、《雙調拔不斷·歸隱》等數首。他在《恬退》中寫道:

綠水邊,青山側,二頃良田一區宅。閒身跳出紅塵外。紫蟹肥,黃菊開,歸去來!

酒旋沽,魚新賈,滿眼雲山畫圖開。清風明月還詩債。本是個懶散人,又無甚經濟才,歸去來!

種田、飲酒、賞菊花、遊山水,這就是詩人歸隱後生活的主要內容。

最後順便提到的是,馬致遠一生寫了十五個雜劇,其中三分之一以上為神仙道化劇,這從一個側面說明瞭馬與道教的關係。

除馬致遠之外,其他與道教有關係的散曲作家還很多,如趙孟頫,號‘松雪道人’;被宋濂稱為散曲作家中‘真一世之雄’(《宋學士文集.題馮子振居庸賦後》)的馮子振號‘怪怪道人’;貫雲石號‘蘆花道人’;喬吉號‘惺惺道人’;朱經號‘顴夢道士’;以寫南戲《琵琶記》而聞名的高明也寫散曲,號‘菜根道人’;李唐實號‘玉壺道人’。在散曲作家中,有這麽多的道士、道人,那麽散曲中具有濃重的道家道教氣息和隱居樂道的情調,當然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下面,我們就重點談談其他一些散曲作家的創作與道家道教的關係。

喬吉字夢符,號笙鶴翁,又號惺惺道人。從他的字型大小中就能看到道教的色彩。喬吉留璩和曲二零九首,套數一一套,在數量上,僅次於張可久。他與道教的關係更多的是體現在散曲創作中:

煉秋霞汞鼎,煮晴雪茶鐺。(《正宮醉太平.樂閒》)

莫徒勞心猿意馬。自種瓜,自採茶,爐內煉丹砂。看一卷《道德經》,講一會漁樵話。(《南呂玉交枝.閒適》)月明中,紫金粟煉朱砂汞。(《越調小桃紅.桂花》)

煉白雲丹灶邊,問山靈今夕何年?龍須水朱砂膩,虎睛丸金汞圓。海上尋仙。(《雙調.水仙子》)

在作品中,作者反復提到煉丹之事,另外還談到閱訊道書《道德經》的事,作者的行為與道士相仿,怪不得他自號‘道人’。喬吉描寫有關道教的內容的作品還很多,如《越調酒旗兒.陪雅齋萬戶遊仙都洞天》、《雙調折桂令.自述》、《雙調折桂令.晉雲山中奇遇》、《雙調折桂令.自敘》等等。至於淡泊名利、隱居樂道之情幾乎滲透到了他所有的作品之中。

鄧玉寶也是一位大力創作道家道教散曲的作家,在他留下的八首曲子 (小令四,套曲四) 中,除一首外,其他全部與道家道教有關,《正宮叨叨令.道情》是規勸人們捨棄功名富貴、妻子兒女,趕快進山當隱士。那麽進山後具體做些什麽呢?他在作品中寫道:

丫髻環條,急流中棄官修道。……檢個仙方,弄般仙草,試些丹灶。……看時節尋道友,伴漁樵。……化下道糧,攢下菜蔬。(《鍾呂粉蝶兒.丫髻環條》)

幾卷兒丹經藥方,……紛紛紛千頃雪松花放,拾拾拾瑤草芳,採採採靈芝旺,來來來長生藥都無恙。更有這風鬟𠕇NCEED𠗟鬢毛女飄飄搖搖樣。甲庚會處真無妄,戊巳門開迸電光。金鼎壓烹鉛,玉獐抽汞。媒合是黃婆,匹配在丹房。向那朝元路上,巡甲子玩陰陽。……天一和太一,分七政佈魁罡。……戴金冠,衣鶴氅,……又把這西王母蟠桃會上訪。(《正宮端正好.俺便似圖畫中》)

俺只待學聖人問禮於老聃,遇鍾離度脫淮南。……萬裏山川是俺這無盡藏長生藥藍,一合乾坤是俺這養全真的無漏仙庵。(《南呂一枝花.連雲棧上馬去了銜》)

作者作品中類似的文字還很多。雖然我們還沒有看到有關鄧玉寶正式入道的記載,但通過這些文字,我們可以毫不懷疑地說,鄧是一位道士,至少也是一位準道士。因為他明確說自己是‘棄官修道’,進山後所做的事情也全與道教有關,如穿道衣、看道經、採仙藥、煉金丹、伴道友、步魁鬥等等。

張養浩還借用散曲的形式來宣傳全真教所反復強調的三教合一思想,他在《寄閱世道人侯和卿》中寫道:

披一領熬日月耐風霜道袍,係一條鎖心猿栓意馬環條,穿一對聖僧鞋,帶一頂溫公帽。一心敬奉三教,休指望做神仙上九霄,只落得無是非清閒到老。

這位侯道士身披道袍,腳穿僧鞋,頭戴儒帽,是一位獲奉三教而又超越三教的閒散之人。

張可久是最多產的一位元代散曲作家,隋樹森《全元散曲》在介紹張可久生平時說:‘涵虛子論曲,謂其詞如瑤天笙鶴,……有不吃煙火食氣,真可謂不羈之才,若被太華之仙氣,招蓬萊之海月,誠詞林之宗匠也。……(李開先)謂樂府之有喬張,猶詩家之有李杜。’在這一段話中,我們要注意兩個問題:一是認為張曲有不食人間煙火之氣,這實際就是說他的作品帶有濃厚的宗教氣息。二是說他與喬吉為散曲作家之領袖,代表了散曲創作的最高水準。他曾寫過一首《雙調水仙子.次韻》:

蠅頭老子五千言,鶴背揚州十萬錢。白雲兩袖吟詩健,賦莊生《秋水》篇。布袍寬風月無邊。名不上瓊林殿,夢不到金穀園,海上神仙。

不要名利富貴,只學老子莊子,最好能成為海上神仙,這就是作者的人生價值觀。張可久還寫過多首‘道情’,明確提出‘人生到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誤?’(《鍾呂齊天樂過紅衫兒.道情》),疏遠儒家、新近道家的態度十分明朗。

根據張可久的一些作品,可知他經常住在道觀,與道士交往。他先後寫過《鍾呂普天樂.鶴林觀夜坐》、《雙調水仙子.湖上道院》、《雙調水仙子.三溪道院》、《鍾呂朝天子.開玄道院》、《雙調水仙子.道院即事》、《鍾呂滿庭芳.碧山丹房》、《雙調清江引.碧山山房早起》、《鍾呂朝天子.道院中碧桃》、《南呂金字經.仙居》、《越調憑欄人.白雲煉師山居》、《越調憑欄人.海□道院》、《鍾呂滿庭芳.開元道院即事》、《雙調折桂令.溪月王真人開元道院》、《鍾呂遊仙客.玄元宮即事》、《鍾呂上小樓.道院》、《雙調折桂令.遊太乙宮》、《越調天淨沙.赤松道宮》等等,寫的都是作者在道院的生活情況。作品中還多次以形象的手法寫自己與道士相處情況,如《雙調水仙子.青衣洞天》中的‘群仙容我疏狂’,《雙調水仙子.金華道中》的‘相伴赤松遊’等。他還寫了一首《越調寨兒令.道士王中山操琴》以及其他多篇贈送給道士的作品,並把這些道士視為難得的知音。自道教出現以後,教內出現過不少有名的道士文人,但像張可久如此大規模地描寫道院生活的還不多見,這是否可以說明張本人就是一位道士,不然,為什麽他總是住在道院裡呢?

張可久與道士並非一般的交往,進道院也並非一般地閒居,他是要學習道教長生術的。他在自己的作品中明確講道:

犯帝星,動山靈,怪當年釣魚嚴子陵。塵世逃名,清水濯纓,笑我問長生。駕青牛自取丹經,換白鵝誰寫《黃庭》?煙籠燒藥火,月伴看書燈。聽,林外起秋聲!(《越調寨兒令.山中分韻得聲字》)

種藥田,小壺天,伴陳摶野雲閒處眠,學會神仙。(《鍾呂普天樂.小隱》)

松風響翠濤,槲葉燒丹灶。(《雙調清江引.山居春枕》)

黃葉青煙丹灶,曲欗明月詩巢。(《鍾呂紅繡鞋.山中》)

燒灶,洗藥瓢。(《雙調慶東原.次馬致遠先輩九韻》)

天臺洞口,地肺山前,學煉丹。(《南呂馬玉郎過感皇恩採茶歌.為酸齋解嘲》)

爐中真汞長黃芽。(《鍾呂上小樓.茅山書事》)

丹光漏月,飯顆蒸霞。(《鍾呂上小樓.茅山書事》)

夥火山中丹灶。(《鍾呂朱履曲.仙遊》)

嚴子陵被後人視為隱士的典範,但張可久認為他畢竟還是惹出了大名聲,還是進京晉見了光武帝,以至於引起星變,而自己逃名於塵世之外,像道士那樣學長生、看丹經、寫《黃庭》,時而還親自煉一煉金丹。特別是煉丹,這麽多的作品中提到此事,絕非偶然,這只能說明作者是一位煉丹之人,而煉丹之人也就是道士,至少也是虔誠的道教信徒,因為煉丹必須投入極大的人力物力,如果沒有十分的信仰,是不會在這上面花費精力的。另外,在其他作品中,作者基本上說明瞭自己的道士身份,如:

丹翁投老得長生,白鶴依人認小名。……寫十卷《續仙傳》,和一篇《陋室銘》。(《雙調湘妃怨.山中隱居》)

閒閒道隱,玄玄妙門,怪怪山人,予生自有神仙分。(《鍾呂滿庭芳.碧山丹房》)

作者自稱‘丹翁’,而‘丹翁’不過是道士的另一種稱呼而已。第二首是說自己住在碧山環抱的燒丹房中,並明確講自己是為道而隱,且自信有神仙之緣。

張可久不僅寫了許多道情,而且還寫了多首‘遊仙’,如《越調小桃紅.遊仙夢》:

白雲堆裡聽松聲,一枕遊仙夢。相伴瓊姬玉華洞,錦錦重重。覺來香露冷衣重,長橋彩虹,空崑丹鳳,花影月明中。

夢中遊仙時的歡樂與愜意,醒來後的寂寞與清冷,曲中都做了含蓄的描寫,在鮮明的對比之中表達了作者的道教情懷。

除以上所舉作家之外,其他還有大量的散曲作家寫了大量的有關道家道教方面的作品,詠唱的都是道家的情懷。下面,我們只舉部分的、明確描寫道教生活的內容,限於篇幅,每位作家只舉一例,以窺其全豹:

藥爐經卷作生涯,……終日飲流霞。咱,向爐內煉丹砂。(貫石屏《仙侶村裡迓鼓.隱逸》)

若吞卻一粒金丹,怕甚麽六道輪回。……誦《南華》講《道德》,談《周易》見天心。(范康《雙調新水令.藥道》)

青猿藏火棗,黑虎聽《黃經》,山人參《內景》。(徐再思《鍾呂紅鄉鞋.道院》)

碧雲深隱隱仙家,藥杵玄霜,飯煮胡麻。……火難消爐煉丹砂,朗誦《南華》。(吳西逸《雙調蟾宮曲.遊玉隆宮》)

回頭那顧名和利,付於希夷。下長生不死棋,養三寸元陽氣。(趙顯宏《雙調殿前歡.閒居》)

有雞豚竹筍藤花,客到家常話,僧來穀雨茶,閒時節自煉丹砂。(楊朝英《雙調水仙子.自足》)

壺中霞養丹砂,窗前雲覆桃花。(《越調天淨沙.過長春宮》)

爐煉紫金丹,書玩東西漢。(湯式《月調天淨沙.隱居》)

類似的例子在元散曲中還很多,這還不包括詠唱道家情還的作品。可以說,有關道家道教的作品在整個元散曲中所占比重最大,這一現象極其有力地證明瞭道家道教對元散曲

的巨大影響。

三、道士直接參與了散曲的創作

還有一些作品,基本可以肯定是道士的作品,因為這些作品講的全是內丹修煉的過程,如無名氏寫的《自然集·道詞》就使用《仙侶點絳唇》、《南呂一枝花》、《雙調新水令》、《正宮端正好》等曲調,用極長的篇幅闡述了內丹修煉的理論根據和具體操作方法。另外幾首無名氏寫的《南呂金字經》、《商調梧葉兒》第十首說:

天邊月,月正南,前後各三三。離是女,坎是男。妙玄談,不說破教人家怎參。

《自然集》共收散曲四十二首,全集被收入了《道藏》,關於其作者,《道藏提要》說:‘不署撰人。……從其內容看,當出元代全真道士之手。’《自然集》的作者還反對燒煉金丹,他寫了我所看到的唯一的一首明確有反對煉丹的散曲:

朝燒煉暮燒煉朝暮學燒煉,這裡串那裡串到處都串遍,東家騙西家騙南北都誆遍,惹得妻埋怨子埋怨父母都埋怨。我問你金丹何日成?鉛汞何日見?只落得披一片持一片拖一片。(《正宮塞鴻秋.丹客行》)

這首散曲把燒煉金丹者的可厭相、可憐相刻劃得入木三分。但這首曲子不能說明作者是一位反道教者,因為元代盛行的全真教是反對燒煉外丹的,認為燒煉外丹雖然花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結果卻一事無成。全真教主張煉內丹,認為這才是成仙的正道。這首散曲中的煉丹道士想煉金丹而又沒錢,只好到處騙錢騙財,不僅沒能成仙,反而搞得破衣爛衫,一貧如洗。

《自然集》的作者要求人們看破世間接名利,蔑視社會的禮教,主張過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在《仙呂寄生草.閒評》中寫道:

問甚麽虛名利,管甚麽閒是非。想著他擊珊瑚列錦賬石崇勢,則不如卸羅襴納象簡張良退。學取他枕清鋪明月陳摶睡,睦了那吳山青似越山青,不如今日醉了明日醉。

作者其他題材的作品寫得也很好,如他的《正宮塞鴻秋.村夫飲》就寫得極為成功:

賓也醉主也醉僕也醉,唱一會舞一會笑一會。管甚麽三十歲五十歲八十歲,你也跪他也跪恁也跪。無甚繁弦急管催,吃到紅輪日西墜,打的那盤也碎碟也碎碗也碎。

這首曲子的成功之處依然於寫得生勤。農夫們的飲酒少了幾分士大夫們的拘謹謙讓和文質彬彬,多了幾分率意和粗野。

除了《自然集》的作者之處,欺了道士也寫散曲,如生平不詳的道士雲龕子就寫了二十七首小令《鍾呂迎仙客》,如:

水深清,山色好,天下是非全不到。竹窗幽,茅房小,個中真樂,莫向人間道。

採藥歸,白雲飛,霧鎖青山仙徑迷。黑猿叫,青鳥啼,仙鶴前舞,引俺歸洞裡。

這些散曲寫得都很清新明麗,給人以美的享受。這些道士參與散曲創作,無疑壯大了散曲作家的隊伍,促進了散曲創作的繁榮。

綜上所述,我們是否可以說,元散曲是在道家道教這一土壤的擁抱中發芽生長、開花結果的。出現這種情況,原因有二,一是由於當時全真教在社會上的勢力和影響極大,二是由於元代文人生活的不得意。全真教對文人持歡迎的態度,起到的作用是‘拉’;而元代的政治對漢族文人基本持排斥態度,起到的作用是‘推’,這一‘拉’一‘推’,相輔相成,使廣大的文人作家別無選擇,只能到道家道教中去尋找安身立命之所。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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