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社會與面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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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社會與面向生活

李大華:廣州社科院哲學文化研究所副所長,副教授,博士

剛剛過去的世紀是一個科學昌明、知識爆炸及其社會生產力極大發展的世紀,同樣也是問題多多的一個世紀,生產能力的巨大發展徹底改變了人們的物質生活狀況,也陡增了超出生活需求的無限制的欲望;科學的日新月異既提供了改變生產條件、生活方式及其生存環境的手段,也產生了毀滅一切物質生活條件、生存環境,甚至毀掉人本身的危險;知識的急聚膨脹既極大地豐富了人們對周圍世界和對人自身的認識,卻也構成對生命本身的威脅。如此,人們企望以社會的進步和認知能力的改善解決所有問題的想法,在今天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境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如同盧梭提出的人類每前進一步,不平等也同時前進一步一樣,人類的單線進化的路徑不是把人類帶進到一個自由王國,而似乎是帶入了某種不歸路。從而也引發了人們的深思,如何才能使得社會和人的發展步入一個健康而穩定的道路?是否需要在這種發展中貫徹某種超越人自身的人文精神?正是在這些意義上,神學家漢斯·昆提出推行宗教的普世倫理價值,社會學家丹尼爾·貝爾主張恢復傳統的宗教信仰來拯救人類社會。宗教的價值再一次引起重視。

社會需要宗教,那麼宗教自己能夠在未來的社會當中扮演什麼角色?這是宗教學家和宗教徒都必須認真思考的問題。扮演角色的重要程度取決於兩個方面的的因素:一是它是否能夠擺對其向度,也就是服務方向;二是它是否能夠成功而有效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前者是前提,後者是自己在確定方向的努力程度,因而這是同一個過程的兩面。這裏提出來面向社會、面向生活,意味著這個原本似乎不是問題,但在今天實在是個問題。道教作為民族宗教,產生於社會危難時期,民眾的生計和困苦無人關心,這個時候道教產生了,它一出現就充當了救治社會的角色。這在當時是不待商議的事情,因為宗教意義就在於它有著普遍的人性和人道的關懷,在社會急需要這樣的關懷時刻,道教只能擔當起責任來,而且當時的創教者也勇敢地站出來,成功地履行了自己的責任。當社會步入平靜發展時期,道教又試圖歸宗到最開始的生命信仰上去。生命的關懷同樣是普遍的關懷,尤其在社會充滿了不平等,又缺乏對生老病死的關心時,這樣的關懷顯得很重要。問題是通道者和弘道者如何有個正確的面向。如果把自己的面向定位於向當道者或富貴人服務,甚至謀求當中的好處的話,那則確實有違於宗本。事實上,道教在歷史上始終難擺脫類似的困惑,被司馬承禎譏為求“終南捷徑”的人,如潘旦、林靈素之類,就從根本上違背了道教的基本面向,放棄了對普羅大眾的廣泛關懷。當然,不止是道教受困於這樣的問題,所有宗教概莫能外。但有一點是清楚,任何一個宗教,只要它離開了自己的服務物件,偏離了基本的面向,路就會越走越窄,必定不會長久。佛教的唯識宗只是因為思維的過分繁瑣而不合中國習慣,曲高和寡,道教沒有那樣的問題,但道教的另一方面的問題:囿於自己的小圈子,遠離世俗,安於守成,似活在另一個世界,形似超逸,被人們作為天外來客來供奉。《莊子》有則寓言,說牛是願意被高貴地供奉在宗廟裏呢?還是願意滾一身泥土,活個自在呢?失去了自在,就失去了存在價值。

面向社會,面向生活,實際是同一個向度,只是中間有個遞進的關係。面向社會,就是要將宗教普遍和普世的宗教關懷落實在社會行動中去。宗教不是游離在社會生活之外,而是存在於其中。這是宗教存在的理由之所在,是宗教性之所在。可以說世界上的各種宗教都很關心自己的信徒的增減,沒有哪個宗教僅靠政府的提倡和保護而得以生存和發展的,宗教的根子只有紮在社會的深層,才有底子,才能經得起風吹雨打,也才能開花結果。《度人經》強調要廣濟和超度所有的人,不管物件是什麼樣的,只有善於超度所有的人,修道者自己才能得到超度。所以說,道教是有這樣的傳統。在的當今社會條件下,人們因職業、地位、地域、文化、種族的不同及其價值取向的差異而分層和分類,日益呈現多元化,因而各自有其特殊的生活空間,但這並不意味著社會不需要關心。現代社會的多元化不僅沒有占滿所有的生存和生活空間,反而溢出了一個很大的公共社會活動空間,這個公共活動空間就是宗教的舞臺。宗教需要以自己的行動證明存在的價值。這就是超於各個階層、地域、文化等多元領域的特殊關係,實行沒有偏見和偏私的大眾關心,諸如關心社會的疾苦,為人排憂解難,調解人與人、人與社會的矛盾,緩解社會的衝突,引導人心向善,嚮往高尚與高貴,主張社會的正義和平等,把社會的發展和人的行為導向一個穩定而可預期的軌道,減少因為不瞭解和妒忌產生的相互不信任和敵視,增強彼此的信任感,等等。總的來說,宗教在社會的地位是與社會對它的需要相關的,而且也與它能夠滿足社會需要的程度相關。如果宗教在公共生活中能夠在上述方面充分發揮作用,那麼它就能夠不同程度地滿足社會的多方面需求,從而始終站穩自己的地位。如果在社會已經表現了公共關心的需求,而宗教並沒這樣的準備來履行公共關心的責任時,那麼就只能被社會所遺忘。這是任何一種宗教都要避免的情形。道教要面向社會,也就是適應社會的需求,即滿足社會關心尤其是對普羅大眾的關心。如此,就不是被動的,而是主動地去扮演自己的角色,在社會還沒有發出需要信號的情形下,都要隨時作好準備。1999 年臺灣發生的地震災害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佛、道教和基督教都很好地履行了責任,眾多的人接受了宗教團體的幫助和關心,人民不會忘記宗教。

這裏說的普世的關懷,是超越了民族關係的,是對人類共同問題的關懷。當今世界,由於各個國家、地區和民族的局部和特殊利益關係,將公共利益置於不顧,人類面臨自己毀滅自己的情形。地區與文化衝突、種族歧視、武器競賽、環境惡化等等問題都是人類共同面臨的,世界上的各個宗教都在對此作出回應,尋找各自解決問題的途徑,為此,宗教之間也在展開對話。道教不能夠對此保持緘默態度,也應該積極地回應,展開對話。以自己的傳統理念和一貫態度對此作出表態。比如道教對人與環境和諧態度,對不同思想的寬容態度,及其一貫反對武力解決問題的主張,都是具有普世價值的,我相信道教是能夠為人類的共同性問題作出重要意義的貢獻的。人有種族與膚色的區別,宗教卻沒有這樣的區別,而且要超越各種的區別。我們說道教是民族的宗教,只是在它產生文化背景及其產生地意義上講的,它一產生出來,就是人類共同所享有的。參與對話的過程就是放大聲音、擴大影響的過程,也是實現普世價值的過程。這如同自家有個寶貝,我們知道珍愛,卻把它深藏起來。我們可以說沒有丟失它,但不能說讓它實現它的價值,它的價值恰恰在於在公開它的光亮,以便人類共賞。在這方面,任何的偏愛都是一種偏私。因此,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膽量和勇氣,更需要一種全球和全人類共同利益的眼光和遠見。

面向生活,就是要面向平實,面向平常人的生活,貼近現實,包括在話語系統上近人情。這也存在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要走進生活,二是修道者自己的生活化。走進生活,就是走進現實生活。道教徒長期生活在山林之中,時間長了,與現實生活有了距離和隔膜,儘管他們每天也接觸不少的人,但那只是外在的,他們與實際的、平常人難能有真正的交心。在天主教裏尚且有個信眾將自己的隱秘告訴神甫的制度,神甫要根據每個人的情況作出對錯和善惡的判斷,從而勸導人們應當如何規範自己的行為,以便取悅上帝,求得寬恕。這之中就有了深入的以心交心,所以神職人員雖然住在教堂裏,卻沒有與生活隔離。道教沒有這樣的制度,信眾到宮觀求籤或做祈禱,那是試圖與神靈溝通,並不直接告訴神職人員多少隱私。道教徒如果不主動貼近現實生活,就難以瞭解人。既不瞭解人,又怎樣勸人為善呢?而且,神職人員不與人們深入接觸,就不能發展信眾。到目前為止,道教的信眾主要靠的是傳統的影響力及其人們本能的宗教感情,這種情況長期下去,道教就會失去自己的社會基礎。這裏還涉及道教的一個基本信念問題,即道在哪里的問題。毫無疑問,進山入住,或出家修行,都是為了得道,但那也只是得道的方便,未必就一定得道。隱於山林,便於專心修道,山林與宮觀提供了一個好的環境,有助於得道,卻不必然得道,如果修道者身在山林,心在廟堂,怎可能得道!按照道教的基本理念,道普在一切現象,也普在每個人中間,也就是說,道可在山林,也可在山外,每個人能否得道,在於他的悟性的高低,及其信念是否堅定,意志是否頑強。所以,離開山林,走入生活的社會,未必就是離道遠了,古雲“大隱於朝,中隱於市,小隱於山”,講得正是這個道理。有的人甚至就沒有真正地入過山林,進過宮觀,但他們卻在真正地修道,未必他們就不能得道。當代中國興起的新道家,是應當引起重視的社會現象。他們可以不重儀規,不信方術,但他們重視道家和道教的道德品行的修養,崇尚獨立不苟、自由超拔的人格風範,看重道家對社會醜惡現象的批判能力。這些方面正是道家和道教的精髓所在,那麼他們不僅能得道,甚至是先於世人而得道。佛教有“教外別傳”的傳統,禪宗六祖慧能得法嗣衣缽時還未入道,隱秘傳教很多年才受印宗和尚的正式剃度。我的意思是,道教神職人員不僅在山裏修道,更應當走出山林,在現實的生活中去宣教弘道,甚至應當向那些身在民間而修養很深的人士學習。如此,一能堅固和擴大宗教的社會基礎,二能有利於自己修道得道。

修道者自己的生活化,是說修道人應該有平常心,做平等人。修道者既是出家人,又是平常人,有著與平常人一樣的人性人情。穿上了道服,過上似與常人不同的生活,但這些只是外在的,實際上他們與平常人沒有想像的那麼大的差異。他們仍然有著平常人一樣的軀體,過著平常人要過的生活,因而也必然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一樣的在於,他們心中有個恒常的信念,並始終依照這個信念去做事。這就是說,出家人不應以外在的形貌的不同常人,而以為自己與別人格格不入,不食人間煙火。有個平常心未見得有什麼不好,這恰恰是與別人相溝通的一個條件,也是混入人跡、深發道意的重要心理基礎,因為理解了別人,才能夠有效地勸導別人向善。南宋時期有個陳楠,道行頗高,卻整天混同常人,以匝泥桶為業,人稱“陳泥丸”,然而這既沒有影響他有個平常心,更沒有影響到他的修道。平常人的心不是人修道的障礙,而是一個方便,人心在此,道心則又在這之外,沒有人心,即無道心。做平等人,是說道無偏私,對任何人都一樣地平等對待,出家人與未出家人,只要是修道,就有平等入慧的權利,沒有人可以有特權。對於修道者來說,需要以平等的心態對待別人,幫助別人或濟度他人,這是功在他人,利在自己。自己只是普羅眾生的一個成分,道給予自己的和別人的是同樣的多,決不會給自己的多一些,給別人的少一些。同樣,任何輕賤別人或自恃傲物的行為,都是對他人或他物的不平等,都是一種偏私,從而也都是道所不屑的。擺正自己的位置是修道者基本的操守,也就是將自己放在一個平常人的地位上,以平等心去求道。在當代社會,這是宗教適應社會的極其重要的一個環節。

面向社會和面向生活,這並不等於說不用堅持自己的信念,更不是說混同世俗或等同世俗。作為宗教,宗教信念是必須堅固的,求道決不是一種權宜之計,而是嚴肅而鄭重的選擇,所以,修道者應當用整個生命去追求,不管在什麼地方或什麼位置,通道的意志不可有倏忽的懈怠,在山林之中或山林之外,無論從事哪種事務,都應當被看做修道的實踐。信念是要靠意志來維持的,宗教意志在任何一種宗教裏都是十分重要的。在《聖經》裏面,是把信奉上帝和追求真理看做同樣的事情的,上帝所諭所示都是真理。我想道教也不會有例外,《道德經》裏所講的“道”絕對是真理,而且是完整而絕對的真理,《老子想爾注》、《太平經》所講的“道意”不過是真理的人格化罷了。道教徒及其道教學者所追奉的同樣是而且只能是真理。人們之所以選取道家和道教,那是因為這種宗教和學說引導人們去追求真理,是一種特殊的追求真理的路徑。宗教修煉的過程乃是實現真理的過程,道教教人不能只靠常規的認知方法,要體知體察,知行合一,甚至終身去追求。得,既可以在山林、宮觀,也可以在市井百姓之中,如果修道者明白服務社會和深入生活只是一種宗教實踐,是修道的一個部分,那麼就不會有疑惑,而且會採取主動的姿態,也不會因為進入世俗社會而隨波逐流,改變信仰。既然我們踏入了一條追求真理之路,那麼還有什麼可以猶豫的!猶豫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對所信仰的物件信不過,二是信奉者自己缺乏勇氣和意志。所以,既要堅定的信仰,又要無畏的勇氣和執著的意志,可是意志本身是要在實踐中經歷磨練而增強的,沒有親身實踐,不能說自己沒有意志。在這個意義上來說,通道者應當理直氣壯地面向社會,面向生活,還應該在實際的生活明確地表明自己的信念和對生活的態度。這裏有一個問題值得提出來:修道者在適應社會、深入生活過程中,如何對自己言行作出恰當的規範。道教在深入世俗社會生活的過程中,決不可以放鬆道德方面的要求,反而應當強化自己宗教道德信念,恪守自己的訓條,克勤克儉,經常反省自己的行為。這就是宗教的意志。在世俗生活中,修道者應該以自己的實際行為為世人作出表率,凸現異於世俗的情懷和高尚,“德合一裏,行合一鄉”。以宗教的關懷和熱忱,用堅定的信念和不懈的意志,付諸全部的生命,來從事社會服務和追求真理,這就是宗教的精神。在今天,我們又是多麼需要這樣的精神!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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