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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道家常善救物的慈悲心懷
作者:李遠國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常善救物,這是道家、道教一以貫之的優良傳統。《老子》說:“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宋陳景元注:“夫聖人體合自然,心冥至一,故能芻狗萬物,為而不恃,因人賢愚,就之職分,使人性全形完,各得其用,故無棄人。又能隨其動植,任其材器,使方圓曲直,不損天理,至於瓦甓梯稗,咸有所施,故無棄物。常善者,謂蘊其常道,而能明悟任物也。”(見陳景元《道德真經藏室纂微篇》卷四)正是老子這種海納百川的氣度與慈悲救物的心懷,開闢了道家親近自然、善待萬物的保證生態之途。
依據道家的觀點,萬物與天地皆為大道所生養,故無高低貴賤之分,都包涵了道的本性。自然界千奇百怪的變化,動物類或飛或爬或泳的差異,植物類或豔或麗、或壯或弱的區別,並非是判斷其內在價值的根據,而是展開大自然無窮無盡生命力的表像。因此,人們理應平等的對待萬物,以維護大自然中各種生命形態的興盛。
在《老子》一書中,談到了天地、山川、動物、植物,尤其是水,它被老子喻為上善。“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處於道。”水具有一種自我潔淨並且潔淨他物的功能,所以“居眾人之所惡”,處於卑下、陰濕、污穢,沈積而不畏,柔靜清純,生生不已,所以接近著“道”的那種自我完善、無生無滅的境地。
與老子不同,莊子更多地借助於海河與湖泊來發揮想象,他的視野更加廣闊,其想象的領域是整個自然世界:天空、大地、山川、湖泊、海洋;太陽、月亮、北斗和眾星;動物、植物和微生物;氣候、天氣和季節。這種通過自然世界來發揮想象的思維方式,反映了道家中人極力主張一種立足於這個世界的特殊的存在方式一一具有獻身的與沈思特點的投入世界的模式。
正是基於這種獨特的立場,莊子非常關注大自然的生態系統中,真真切切的融入了萬物百種之中。毫無疑問,《莊子》一書中談及的動物、植物、微生物等數量之眾多,是中國古代哲學著作中誰也無法比擬。借助巨鯤化為大鵬的寓言,莊子描繪了一個自由飛翔的開放心靈,呈現出一種博大無礙而與物冥合的精神境界。通過蜩與學鳩的對話,朝菌、蟪蛄與冥靈、大椿的壽夭,以示大世界和小世界的不同,指明世俗價值與境界哲學的差異。在莊周夢蝶的美妙故事中,揭示了物我融和的真趣,以蝶化象主體與客體的會通交感,達到相互混合的境界。一句話,“莊子用以反對人類中心論專斷的局限性時最常用的思想是富有詩意地揭示動物種類繁多的思想。”(見美.格拉姆.帕克斯《漫遊:莊子與查拉斯圖拉》,《道家文化研究》第一輯)
在《莊子》一書中許多生動而著名的章節都採納了神話中和現實中的魚類、鳥類、爬行類、昆蟲類。如在討論“萬物有沒有共同的判斷標準”時,莊子假借王倪之口說:“民濕寢則腰疾偏死,蝤然乎哉?木處則惴僳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螂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犬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魚酋與魚遊。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肴殳亂,吾惡能知其辨!”(見《莊子.齊物論》)從而說明標準不定於一處,瞭解問題應從不同的角度作全面的透視,這才是開放心靈的態度。引人注目的是,因為闡述這一道理,在簡短的這一段話中,就例舉了幾十種動物,如泥鰍、猿猴、牛羊犬豕、麋鹿、蜈蚣、蛇、鴟鴉、老鼠等,並將它們做平等觀。天地萬物本是同體並生,人類妄自分離割裂,使自己的心靈萎縮而矮小化。莊子打開了一個無窮的時空系統,其目的在於透破現象界的層層界限,突破形器界的重重界限,而後從宇宙的大體系上,來打通自我與外界間的隔閡,而臻於主客一體的境界。
莊子從物性平等的立場,將人類從自我中心的局限性中提升出來,以開放的心靈觀照萬物,瞭解各物都有其獨特的意義內容。後來的道家和道教,都繼承了這種理念,並將自然界中各種生命形態的興旺與否,動植物種類的多少存亡,用以評判一個社會貧窮或富足的重要標準。對此,《太平經》中明確指出:天以萬物悉生為富足,所謂“萬二千物具生出”,是廣義而言天下動物、植物皆興旺生存,一派繁榮景象,這就是“上皇氣出”的太平盛世。反之,物種不足萬數者,故為“小貧”;物種越來越少,便為“大貧”;當萬物悉傷時,“無瑞應,善物不生,為極下貧”,“為衰家也”。至此帝王愁苦,天下大亂,萬物俱毀。如此驚世駭人的言談,早在道教成立之初即提出,顯示了道教思想家們對社會發展與物種保護之關係的冷靜觀察與精闢見解。因為在他們看來,人類在世界上最重要的責任之一,就是“助天生物也,助地養形也”。“上君子乃與天地相似,故天乃好生不傷也,故稱君稱父也。地以好養萬物,故稱良臣稱母也。人者當用心仁,而愛育似天地,故稱仁也。此三者善也,故得共治萬物,為其師長也。”
應該看到,自生命體第一次出現以來,消亡就是生命面臨的現實。目前地球上存在的幾百萬個物種是曾經存在過的大約五億個物種的幸存者。以往的消亡幾乎都
是自然過程引起的。但隨著人類活動的日益加劇,到了今天,人類的行為已是物種滅絕的最主要因素。物種的平均生存時間約為五百萬年。目前最樂觀的估計是在過去的二億年中,每百萬年平均有九十萬種消亡,即平均每一年滅絕一個物種。而現今由於人類引起的滅絕速度要高出數百倍,或者很可能是數千倍。除非迅速採取全球性的保護措施,否則可以預料,目前存在的物種中至少有 1 /4,可能 1 / 3 甚至更多將會失去。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曾指出:“生物資源的保護—植物、動物和微生物以及它們賴以生存的環境中的無生命元素——對於發展來說是具有重要意義的。”“應明確闡明物種和遺傳的多樣性是人類的共同遺產這一思想。”(見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編著《我們共同的未來》)
那麼,在保護人類共同遺產—物種方面,道家、道教又有那些作為?和貢獻呢?首先,基於對大自然的熱愛,對萬物生命的尊重,道家、道教中人非常重視對物種的保護,希望建立一個萬物均安的世界。從老子“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到莊子“至德之世”,道家所向往的社會應該是這樣的:人民的行為悠閒穩重,質樸純真,百姓和野鹿一樣自由自在,端正相愛而不知道什麼仁義,誠實互助而不追求什麼忠信,一切純任自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和諧的。萬物眾生,比鄰而居,禽獸眾多,草木繁長,因而禽獸可以牽著到處遊玩,鳥鵲的窠巢可以攀援上去窺望,人與萬物的關係是和諧的。所以莊子說:“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見《莊子.馬蹄》)𤥂道家構想中的這種原始、純樸的理想王國,在《列子》中得以充實與完善。《列子.湯問》中記述說,在渤海之東有岱輿、員嶠、方壺、瀛洲、蓬萊五座神山,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其項平處九千里,山與山相去七萬里,互為鄰居。“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杆之樹皆叢生,花實皆有滋味,食之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如此美好的仙境,連人際關係、互相交往都考慮到了,不可謂不詳盡周到。
在《洞玄靈寶諸天世界造化經》中,描述了以崑崙神山為中心的諸天世界。崑崙山以金銀、琉璃、水精作之,有大海、粟金、大風、金光,其周圍四方遍佈萬物,有帝王臣民、龍鬼蠕動之類,或夭或壽,或善或勇,各稟其性,“盡其本壽,不遭枉橫”。
《桓真人升仙記》亦生動地描述了昆侖神山群仙所居洞府的情況:“自有長年之光景,日月不夜之山川,寶蓋層台,四時明媚,金壺盛不死之酒,琉璃藏延壽之丹,桃樹花芳,千年一謝;雲英珍結,萬載圓成。又聞雲鶴舞階,靈仙歌舞,鸞翔翠羽,彩女吹簫,瑤池湧甘露之泉,玉樹綴天香之栗……”真可謂神仙逍遙的“長樂國土”。當然,對神仙世界的憧憬,亦是對現實社會理想的反照。《太平經》中設想的太平盛世是:“風雨為其時節,萬物以其好茂,百姓為其無言,鳥獸足支行為其安靜,是其效也。故治樂欲安國者,審其署置。夫天生萬物,各有材能,又實各有所宜,猶龍升於天,魚遊於淵,此之謂也。”
與此相反,倘若人類一意孤行,好殺眾生,“射獵眾事,屠割眾業,不知修福,但行惡事”,以致天怒神怨,劫難降臨,萬物皆亡,天地同毀。“先為小劫,後為大劫。小劫至時,陰陽氣變,水旱不調,五穀匱乏,一切木石草棘及眾生指爪盡成刀劍,互相殺伐,人民死盡,兼人命短淺,忽自誑惑,七日之內相殺都盡,是洪水滔溢,洗蕩天地山川,改換土地。”至於大劫,更是令人恐怖:“大劫先起,二日並出,乃至三日、四日、五日、六日、七日,一時俱為,是數億萬年河海乾涸,眾生死盡”。真可謂“永劫無出期,釁毒由身植”。
可見,在道教看來,對動物植物的保護,不僅僅是出於一種善良的理念,而是關係著天地生育、萬物共存的根本大計,對動物植物的無情殘害,歸根結底亦是對人類自身的傷害,一個唯有人類、沒有草木蟲獸的世界是不可想像的。如果有,那就是“九幽地獄”—“縱橫數十萬里,其中冥冥,儘是罪人”。(見《太上靈寶天諸世界造化經》)
站在熱愛生命,保護生態的立場上,道家思想家猛烈地抨擊了那些肆意殺生害物的惡行。晉代鮑敬言指出:混沌以無名自然為貴,群生以得意自適為歡。“故剝桂刻漆,非木之願。拔曷鳥𤥂裂翠,非鳥所欲。促轡銜鑣,非馬之性。荷軌運重,非牛之樂。詐巧之萌,任力違真,伐生之根,以飾無用,捕飛禽以供華玩,穿本完之鼻,絆天放之腳,蓋非萬物並生之意。”(見《抱樸子外篇.詰鮑》)五代譚峭《化書.畋漁》宣稱:大禽獸與人類有多大的差異呢?它們亦“有巢穴之居,有夫婦之配,有父子之性,有生死之情。烏反哺,仁也。隼憫胎,義也。蜂有君,禮也。羊跪乳,智也。雉不再接,信也。孰究其道,萬物之中,五常百行,無所不有也。而教之為網罟,使之務畋漁。且夫焚其巢穴,非仁也。奪其親愛,非義也。以斯為享,非禮也。教民殘暴,非智也。使萬物懷疑,非信也。夫膻臭之欲不止,殺害之機不已,羽毛雖無言,必狀我為貪狼與封豕;鱗介雖無知,必名我為長鯨與巨虺也。胡為自安焉,得不恥籲!直疑古無君子”。嚴勵地批判了各種只顧滿足少數人的私欲而大肆殺害動物的惡行,將他們等同於貪得無厭的豺狼與毫無道德的野豬。
在道家看來,人類只要擺脫了人類中心主義的困惑之後,自然便可融入老子所說的“玄德”世界,與天地萬物翩翩共舞。這種天人和合的理想境界,借用尼采的一段話來描述再適當不過了;“如果你想青年人走上教育的正軌,那麼就不要破壞他與自然間的天真信賴和親密無間的關係:森林與絕壁、暴風雨與鷲鷹、花朵蝴蝶、草場和山腰都有自己的語言。他置身于其間就如同置身在無數零零散散的反射與自省之中和多彩的富於變化的現象的漩渦裏,這樣,他便自然而然地贊成自然裏萬物歸一的這一形而上學的觀念,與此同時以萬物的永存與必須鎮定自我。”(見《道家文化研究》第二輯第 405 頁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