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孝與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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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孝與神仙

論道教（以淨明道為中心）的孝道思想

作者：李遠國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忠孝是儒家提倡的一種普遍道德，神仙是道教追求的一種終極理想，在一些人的眼中，二者似乎風馬牛不相干。然而，當我們認真審視道教的教理教義時，卻發現儒家的倫理道德早已深深地浸淫了道教的倫理與神學。正因如此，一塊“忠孝神仙”的金字巨匾，堂而皇之地懸挂在道教發源地青城天師洞門庭。要學仙道，先修人道，人道不具，焉論神仙，這已成為道教界的一個共識。這裏，就道教的孝道思想做一探索，以求正於學界同仁。

一 道教孝道思想的特徵

考察道教孝道思想的來源，無疑來自儒家。儒家繼承西周以來的傳統禮制，十分重視倫理道德的建設，其中即包括對孝道的肯定與發揚。“孝”的思想，其產生約當於西周時期。從金文及《周書》和《詩經》等文獻中，可以看到已有大量關於“孝”的內容，表明“孝”的倫理觀念已經形成。據《說文解字》曰：“孝，善事父母者。從老省，從子。子承老也。”說明“孝“乃是一種家庭倫理，並在當時社會生活中，有著相當重要的規範作用，被視為高尚的道德情操，而為人們自覺力行。

從歷史角度上看，孝道是在個體家庭出現以後，作為家庭內部的行為規範而產生的。其思想內涵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於在世的上輩的敬愛、服從和贍養，二是對於已故上輩和先祖的敬仰和追念。應當說，這個倫理概念主要是針對現實的世俗生活。但是，在其發展意義上，卻遠不止於此。其中的第二個方面，即對於已死之先輩的“追孝”態度和方式，導致了中國傳統的祖先崇拜進一步發展。顯然，也正是這一點首先溝通了儒家與道教的內在交流，這對於道教神學與倫理的建設是很重要的，因為“宗教”一詞本身，就同祖先崇拜有著不可分割的內在聯繫。而祖先崇拜的目的，就是以先輩為倫理範型，昭示於人，要求人們循蹈其徤。

然而，兩家追求的終極理想畢竟有較大的差異。在解決“仙道”與“人道”內在的矛盾時，就必須以某種價值觀為基礎。對此，道教所提出的調和方法，就是要求慕求道修仙之人，首先必須履行社會共同的“人道”倫理。針對世俗生活中儒家的家庭倫理規範，道教提出：“父母之命，不可不從，宜先從之。人道既備，餘可投身。違父之教、仙無由成。”先當“仁愛慈孝，恭奉尊長，敬承二親”①《洞玄安志經》亦說：“夫學道之為人也，先孝於所親，忠於所君，憫於所使，善於所友，信而可複，諫惡揚善，無彼無此，吾我之私，不違外教，能事人道也；次絕酒肉、聲色、嫉妒、殺害、奢貪、驕恣也，次斷五辛傷生滋味之肴也；次令想念兼心睹清虛也；次服食休糧，奉持大戒，堅質勤志；導引胎息，吐納和液，修建功德。”如此則仙道可成。②這樣一來，就將儒家忠孝仁信的思想與道教養生修仙之間的關係有機加以融合。

應該看到，道教自創建之始，便開始吸收儒家的忠孝觀。《太平經》中勸人們遵守忠君孝親、認為最大的罪過是不孝，“夫天地至慈，唯不孝大逆，天地不赦。”“孝善之人，人亦不侵之也；侵孝善之人，天為治之。”對父母應盡孝，對君王則應盡忠。“為帝王生出慈孝之臣也。夫孝子之憂父母也，善臣之憂君也，乃當如此矣。”③葛洪認為只求金丹而不修道德，長生不死仍是辦不到的。所以《抱樸子內篇》一書反復強調了行善立功這一成仙的重要條件，認為儒家道德的修煉是成仙的一種前提和保證。他說：“按《玉鈴經中篇》雲，立功德為上，除過次之。為道者以救人危使免禍，護人疾病令不枉死，為上功也。欲求仙者，要當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務方術，皆不得長生也。”④這就明白指出，為道者必須先立功德和善行，而最重要的善行就是按照儒家忠孝仁義的原則來立身處世。

其後，在道教眾多的經書中都一致強調孝道對修仙者的重要性。《正一法文天師教戒科經》說，凡修道之人，“其能壯事守善，能如要言：臣忠、子孝、夫信、婦貞、兄敬、弟順，內無二心，便可為善，得種民矣。”強調“事師不可不敬，事親不可不孝，事君不可不忠，仁義不可不行。”《太上大道玉清經》卷一則直接揉合儒家道德說教，為道教倫理服務。其中假元始天尊之口訓曰：“第一戒者，不得違戾父母師長，反逆不孝。”而那些“不孝父母師長者，死入地獄，萬劫不出。縱生人中，……受人淩刺，常居卑賤。”於是，儒家的道德說教作為正面引導，道教的地獄苦難則作? 反面的恐嚇威攝力量，在道教倫理內協同發揮作用。

《太上洞玄靈寶智慧罪根上品大戒經》更大量包容儒家道德說教，提出：“與人君言，則惠于國；與人父言，則慈於子；與人師言，則愛於眾；與人兄言，則悌於行；與人婦言，則貞於夫；與人夫言，則和於室；與人弟子言，則恭於禮，與人奴婢言，則慎於事。”這種說教，可以說是包容了社會人倫各個方面，較之儒家經典的有關論述，並不遜色。

實際上，西漢之際的道家已經開始援引儒家以正人心。如《道學傳》載西漢道家學者成都人嚴遵，“修道自保。與人子言，依於孝；與人臣言，依於忠；與人弟言，依於順；各因其發，導之以善。蜀中化之，從其言者過半也。”⑤北魏寇謙之則在《老君音誦戒經》中，假太上老君之口，針對當世之道德墮落說：“我今以世人作惡者多，父不慈，子不孝，臣不忠，運數應然，當疫毒臨之，惡人死盡。”其中所體現的倫理觀與儒家忠孝等觀念在內涵上並無二致。

然而，道教對孝道的理解並未停留在一般做人必備的精神層面上。在此基礎上，道教進一步強調了人在道德實踐中的主觀能動性，將導致自我價值的上升，取得在自主命運的能力，從而在追求神仙理想的過程終得圓滿。在後來的善書中，即闡述了這一重要思想。如《勸世歸真》曰：“人生在世，莫忘忠孝二字。為臣盡忠，為子盡孝，乃萬古不易之理也。吾勸世人，或為忠臣，或為孝子，則不愧為人矣。”《太上感應篇集注》亦說：“父母 ? 五倫之首，孝親乃人道之先”。“立善多端， 莫先忠孝，即成仙證佛，亦何嘗不根基於此。”道教善書不僅要求人們禁絕惡行，更強調人不要生惡念；不僅提倡外在的善行，也讓人們發善心，把外在的道德神聖化。如《勸世歸真》中文昌帝君專門開出了“治人心病良方”，以救治世人：“忠直一塊，孝順十分，仁義廣用，信行全要，道理三分，陰騭多加；好肝腸一條，慈悲心二片，溫柔四兩，仔細十分，公道全用，和氣一團，小心一個，忍耐十分，恩惠多施，方便不拘多少，安分一錢，老實一個。以上十八味藥，寬心鍋內炒，不要焦，去火性，平等盆內研碎，三思羅兜篩過，波羅密為丸，如菩提子大。每日不拘時服用，和氣湯送下。切忌背理、兩頭蛇、暗中箭、笑裏刀、肚內毒、平地風波。只此六件，務須要勤戒。人若難尋此藥材，汝心橋下肚家開，不用銀錢拿去買，回心鋪內覓將來。此方專治男女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恭不敬，褻瀆天地聖賢，明瞞暗騙，害眾成家，利己損人，刁唆詞訟，妄捏是非，逞兇橫行，欺貧陷富等症。依方修合，可以延年益壽、滅罪消災、一生安穩，永保百世其昌。”

在這裏，道教的社會倫理規範同儒家倫理思想，幾無可分。而且道教這種道德說教比之儒家倫理，似乎具有更為強大的作用力，因為道教把儒家所要求人們做到的規範，化為宗教信仰的構成因素，成為信仰者獲得神靈佑助的前提。總之，欲行無為，先行有為；欲得道，先修德；欲修仙道，先修人道。這就是道教神學倫理與社會倫理相協調所得出的結論。道教正是以此為基礎，來對待和處理宗教與現實社會之間的各種倫理關係，來引導它的信仰者爭取在自然和社會命運面前的主體地位。

二 忠孝神仙的典範……淨明道

道教淨明一宗，形成于宋代。該派奉東晉道士許遜為祖師，以江西南昌西山為中心。據《淨明忠孝全書》卷一所言，許遜曾以神丹點金濟民，用符咒之術治療瘟疫，“符咒所及，登時而愈，至於沈屙，無不痊者”。後問道於丹陽諶母，“母以所受孝道明王之法，並蘭公所付孝悌王《銅符鐵券》、《金丹寶經》授之。”從此誅妖伏魔，濟世累世，忠孝仙道雙全，飛舉成真。後世“凡參學淨明弟子，皆尊之曰道師”。

將許遜說成是淨明派的始祖，雖係後人依託，但對許遜的崇拜由來已久，在唐代已有張蘊、胡慧超等高道重振西山道教，宣場“淨明靈寶忠孝之道”。至南宋初期，有西山玉隆萬壽宮道士周真公、何守證等利用許遜信仰，致禱許真君救度，感動許遜六真降神，“出示靈寶淨明秘法，化民以忠孝廉謹慎之教。”“於是肇建仙壇，名曰翼真，以延善知識。”⑥從此淨明派正式誕生。之後因後繼乏人，“其法寢微”，而被時人視為“靈寶傍門”。入元，遂有劉玉重振旗鼓，後人謂之“新淨明派”。

淨明派為三教合一的典型，該派認為道教之淨明，儒家之忠孝，佛教之大乘，三家之旨，殊途同歸。其重視封建倫理修養，具有十分濃厚的理學特色。劉玉在《淨明忠孝全書》卷五中說：“何謂一，太上之淨明，夫子之忠恕，瞿曇之大乘，同此一也。推而論之，帝告之執中，堯之允執厥中，舜之精一，禹之洪範，湯之聖敬日躋，文王之純亦不己，伊尹之一德，孟子之養氣，子思之中庸，皆之一也。立言雖殊，其道則一。聖人知道之不可言，而因言以顯道，知道之不可傳，而因心以契道，其曰：抱元守一，窮理盡性，明心見性，為未忘心法者言也。唯吾淨明大教，先聖後聖，以神合真，以心契道，不墮言詮，不落法塵。”在這一大段文句中，劉玉引用了一系列儒家聖人的思想，並對之做了高度的概括，顯示了很深的儒學修養。實際，劉玉本身即為“質行老儒”，他說自己“初學淨明時，不甚讀道經，也只是將舊記儒書在做工夫”。⑦

正因如此，淨明道在強調忠孝修為之際，始終將“正心”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並建立了較系統的理論。《淨明忠孝全書》卷五稱：“忠孝者，臣子之良知良能，人人具此天理，非份外事也。”此與理學 (特別是陸學) 的觀點完全一致。理學各派 都認為人性善，具有綱常倫理的內涵。陸學更進一步認為心性相通，仁義道德為人的本心。陸九淵曾說“仁即此心也。”⑧其次是關於“心”的主宰性。《淨明忠孝全書》卷三稱：“心君為萬神之主宰，一念欺心，即不忠也。……明理只是不昧心天，心中有天者，理即是也。謂如人能敬愛父母，便是不昧此道理，不忘來處，知有本源。”這裏將“天理”包含在“心”之中，與陸學的觀點相近。陸九淵曾說：“盡我之心，便與天同。”⑨

淨明道融道教之仙學與儒學之孝道為一體，這不僅豐富了道教的倫理學，亦得到了當時儒家的充分肯定。如對元代淨明道主要經典《淨明忠孝全書》，曾有六位著名儒學大師（如趙世延、虞集等）為作序，其中儒學教授彭歟在序中稱：“都仙之心，夫子救世之心也。蓋欲惟忠惟孝不乖不偏，盡葉中正之理，以詔盛世于隆平之盛。……玉真先生又首發正心誠意，扶植綱常之語，又曰：大忠者一物不欺，大孝者一體皆受。又曰：萬法皆空，一誠為實。斯言也，是賓能體認都仙之旨以為教矣。抑豈特都仙之旨，正吾夫子之旨也，亦堯舜以來精一執中之旨也。”彭序代表了當時許多儒生的看法，從中也可以看到淨明道與儒學的融合程度。

淨明道歷來重視“忠孝”，其理論隨著教派的發展而逐漸深人成熟。早在晉代的許遜崇拜階段；“孝道”就是主要的崇拜內容。這時候的“孝道”思想，既是許遜崇拜的產物，也受到了儒家孔孟孝親思想的影響。唐代胡慧超又給“孝道”加上神聖外衣，編造了一系列神化故事。南宋淨明道創立，當時淨明道忙於構建教義體系，如引進靈寶派度人的思想，新創“淨明”教義等等，但同時也對“忠孝”理論進行了發展。如將“孝”與“忠”結合，從而使“忠孝”更具有現實意義。實際上，“忠孝”理論的重要性在南宋已與“淨明”等同，只是還缺乏深入的理論闡述。

元代淨明道教義走向成熟，其“忠孝”教義受到特別重視。這一時期最重要的淨明道書，已將“淨明”與“忠孝”並列。教派名稱也由元以前的“太上靈寶淨明道”，轉變為“淨明忠孝道”。這些都能夠說明“忠孝”理論在元代淨明道中的重要性。另外，“忠孝”被發展為教派名稱，是從元代中期劉玉開始的，但實際上元代初期就有淨明道書對“忠孝”理論進行了闡述，如《太上靈寶淨明四規明鑒經》等，後來劉玉等人又在此基礎上對“忠孝”理論作了進一步發揮，主要論述保存於《淨明忠孝全書》之中。

中國古代文化屬倫理型文化，在中國這樣的宗法制社會中，其倫理的核心就是忠孝人倫，這一點特別表現在以忠孝為本的思想上面。孔子在《論語》中曾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儒家主張積極人世，認為治國必先齊家，因此將忠孝說成“為仁之本”是合乎邏輯的。道教、佛教雖然也注重“忠孝”，但只有淨明道有“忠孝立本”的思想。《太上靈寶淨明四規明鑒經》說：“道者性所有，固非外而爍；孝悌道之本，固非強而為。得孝悌而推之忠，故積而成行，行備而造日充，是以尚士學道，忠孝以立本也，本立而道日生也。”這裏將“忠孝”視為“道”的根本，只有講“忠孝”才能“立本”，只有立忠孝之本才能修道有成。

淨明道極其重視“忠孝”，將其視為教義的根本。他們解釋淨明說：“淨明只是正心誠意，忠孝只是扶植綱常。”“何為淨？不染物。何為明？不觸物。不染不觸，忠孝自得。”其根本教義是具有淨明境界的忠孝，所謂淨指不染物，所謂明指不觸物。到達這一境界的方法是“正心誠意”、“懲忿窒欲”、不起邪念。就此而言，這是與儒家一致的地方，但是淨明道又將“忠孝”與道教的核心教義“道”相聯繫，從而又突出了道教的色彩。淨明道雖講忠孝為本，但忠孝只是‘道”的本來表現，仍然從屬於道教的最高教義“道”。同書即稱：“學道以致仙，仙非難也，忠孝者先之不忠不孝而求乎道而冀乎仙，末之有也。比幹殺身以成忠，生者人之所甚愛，比幹不愛其身而合身以求道，通道有備知其不誤，其為仙也。大舜終身以成孝，勞者人所甚畏，大舜不憚其勞，而服勞以求道，依道有備知其不誤，其為信也。忠孝之道非必長生，而長生之性存，死而不昧，列于仙班，謂之長生。”道教修道的目的是為了成仙，因此這段話又將“忠孝”與“致仙”相聯繫，並舉了比幹和舜的具體例子以說明只有講“忠”講“孝”才能成仙的道理。還進一步說忠孝之道不是貪生怕死，只要為“忠孝”而死，就會列人仙人之列，永保長生。這一段話實際上從另一個側面強調了“忠孝立本”的意義。

《淨明忠孝全書．西山隱士玉真劉先生傳》曾對元代淨明道教義有所總結，其文稱：“由是開闡大教，誘誨後學，其法以忠孝為本，敬天崇道，濟生度死為事，筒而不繁。”仍然將“忠孝”視為根本，並將“忠孝”放在“敬天祟道”、“濟生度死”之前，在教義中居於重要地位，其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

不僅如此，淨明道還論述了“忠孝建功”，大力強調忠孝的社會作用。《太上靈寶淨明四規明鑒經》說：“忠孝備而可以成本，可以立功，立功之道無陽福，無陰騭，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所以上合於三元，下合於萬物也。下士呼符水治藥餌已人之一疾，救人之一病而謂之功？非功也，此道家之事方便法門耳。吾之忠孝淨明者，以之為相舉天下之民齊于壽，措四海而歸太平，使君上安民自阜，萬物莫不自然。以之將三軍之眾而神于不戰以屈人之兵，則吾之兵常勝之兵也。以吾之忠，使不忠之人盡變以? 忠，以吾之孝，使不孝之人盡變以為孝，其功可勝計哉！”

文中首先指明了一點，即淨明道除了要“忠孝立本”而外，還需要“忠孝建功”，從而將“忠孝”從個人修養擴展到社會實踐方面。在接下來的論述中，淨明道還批判了道教的符水治病等法術，認為符水等只能治人一疾，因此不能算“立功”，而忠孝卻能讓天下人長壽，使整個天下歸於太平，這是符水治病所無法相比的。並將“忠孝立功”比喻為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常勝之兵，認為只有將個人修養的“忠孝”擴展到整個社會，讓天下不講“忠孝”的人都幡然悔悟，其功勞才是不可勝計的。

同書還說：“仙學始乎孝，至道而學成。上士以文立忠孝，中士以志立忠孝，下士以力致忠孝，味道者反此不有于忠孝。何謂上士以文立忠孝？以言為天下唱；何謂中士以志立忠孝？以行為天下先；何謂下士以力致忠孝？以身為眾人率。如此者南昌上官著名升籍入仙，而忠孝之送終矣。”從而將“忠孝建功”者分為三類人（上士、中士、下士），以此說明不論能力大小，只要將“忠孝”落實到社會實踐中，就都能夠升籍人仙，這裏實際上給“忠孝建勸”的思想賦與了具體的內容。

以上簡略探討了元代淨明道忠孝教義的發展，從中至少可以得出三個初步的結論。一是元代淨明道提出“忠孝為本”的思想，表明“忠孝”已完全成 ? 核心教義， 又在南宋“忠孝”教義的基礎上發展了一步。其二淨明道的忠孝思想雖受儒家的影響，但淨明道的忠孝依附于修道成仙，這是與儒家的根本區別。其三元代淨明道的“忠孝建功”思想，突出了“忠孝”的社會教化作用，如忠孝能使四海太平，君安民和，萬物自然等，這是對南宋淨明道忠孝觀的一大發展。

三 淨明孝道的神學依據與宗教行持

應該看到，儒家傳統的孝道思想，在道教神學體系及其宗教行持的構建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首先需要說明，與儒家一樣，道教倫理的價值取向，仍然是以人為本體的。即使是在充滿玄妙的神仙世界中，亦是建立在人間實實在在的人倫理念之上。與世界上其他的一些宗教不同，道教十分重視家庭在社會中的作用，強調種族與血緣關係的重要，認為血緣是延續生命、體顯大道的核心，家族是維繫道脈、永保正統的基礎。故曰：“千生父母，有夙世之良因；萬劫子孫，亦三緣之和會，共業所感，聚為一家。”所謂“三緣”，是指父親、母親、子女三大因緣，三者合和，方成一家。“然後九氣齊並，二儀同化，帝君品命，聖母履綱，道與之貌，而天與形，陽為之魂，而陰為之魄，四肢五體各整具於形神，六甲三元悉扶承於胎命，又千和而萬合，至十月以九周，惟九天司馬不下命章，則萬品生根莫彰，於神奧大矣哉。驚天駭地，貴亦難勝，陶魄鑄魂，神靈微妙。”⑩由此可見，家族連綿的血緣親情乃是種民繁衍的根本，人間的忠孝仁義則是萬神呈靈的基礎。

從歷史上看，淨明道歷來尊祟孝道，其祖師許遜就以孝行著稱，而後淨明道又編造了有關孝行的神話故事和神仙系統。其中最重要的是將“孝行”與“孝道明王”、“孝悌王”兩位神靈相聯繫，從而增加了“孝”的宗教性和神秘性。這些神秘化的孝行內容，則是當時的儒家所沒有的。唐代所出《孝道吳許二真君傳》說：“蘭公義居百人，同心合德，志行孝行，時感得鬥中真人號孝悌王，即先王之次弟，明王之兄也。《孝經》云：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也，斯之謂悌。以蘭公孝道之志，通於神明，遂降示蘭公孝道根本，言先王為日中王，明王為月中王，又云先王玄氣為大道明王，始氣為至道孝悌王，元氣散為孝道。此三者起由玄、元、始也。”這裏明確地指出“鬥中真人孝悌王”與“先王”、“明王”有著親緣的關係，並將明王與儒家《孝經》中的“明王”混為一談。實際上，《孝經·孝治章》所說“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遺小國之臣。”其中所說的“明王”是指“先代聖明之王”，與《孝道吳許二真君傳》的說法完全不同。此外還將“孝悌王”與“玄、元、始”三氣相聯繫，試圖借傳統道教的神學觀，以提高孝行的神聖性。於是，一個具有相當獨特性的淨明道神系得以構成。

淨明道神系是在許遜崇拜的基礎上形成的。然而，只有單一的許遜崇拜，談不上神系。唐代，對許遜崇拜開始擴展成為對仙真的崇拜。《孝道吳許二真君傳》中謂孝悌王與先王明分作《銅符鐵券》，券中征許遜“為孝道之師，傳襲孝道，誘進後代，除邪去逆，修心煉行，則去仙道不遠矣。”這樣一來，淨明道這三個神靈正式確立，那就是日宮孝道仙王、月宮孝道明王和都仙大使妙濟真君許遜。《靈寶淨明秘法序》亦說：“昔太陽真君孝道明王，以孝道著名，照臨下土，成無上道。”當然，道教其他派別也大多提倡孝道，但是還沒有一個派別將孝道化為神靈，只有淨明道將三個主要神靈當成了“孝道”的化身。

在《太上靈寶淨明法序》，進一步說明了淨明道神系的淵源與三清的關係，其文稱：“玄都玉京之隱書。昔太陽真君孝道明王，以孝道著明，照臨下土，成無上道。於是上清上帝降於扶桑洞神之堂，召明王而說法證之，以為最上弟子，號靈寶大真人。玉清詔命，命以救度于時。故真人發大誓願，願居東極，用救群品，是謂靈寶救苦天尊。……余 (許遜) 複遇上聖傳以此書。”文中將淨明法完全納入了道教 之中，將淨明教理中樞“淨明法”說成是“上清玄都玉京之隱書”，又說“上清上帝”向“孝道明王”說法，孝道明王成為“靈寶大真人”，然後由“玉清”下令，讓“靈寶大真人”救度于時，並成為“靈寶救苦天尊”。文中的“上清上帝”是指靈寶天尊，“玉清”是指元始天尊，都是道教的最高尊神。這樣一來，三清尊神亦成為淨明道的最高尊神，淨明神系統一於道教神系之中。

作為宋元新興的符錄派，淨明道對齋蘸科儀十分重視，而進行這些活動時，必然要召請無數神靈，這是所有符錄道派共同的特點。對此，淨明派亦擁有一個龐大的神團。《太上靈寶淨明飛仙度人經法》中列舉了一大批舉行齋蘸科儀時召請的神靈，主要有：祖師太陽上帝孝道仙王靈寶淨明天尊，祖師太陰元君孝道明王靈寶淨明黃素天尊，經師至孝恭順仙王，籍師玄都禦史真君，監度師三天扶教捕元大法天師正一沖玄靜應真君，度師九州都仙太史高明大使至道玄應神功妙濟真君，靈寶淨明玄中傳教聖師，靈寶淨明下教仙卿，靈寶淨明飛天度人大使者帝君，靈寶淨明三十六位帝君，靈寶淨明飛天度人十方神王，靈寶淨明飛天度人三百六十萬神王，靈寶淨明十方長生大神，靈寶淨明飛天度人三部秘法羽衣眷籍判官，靈寶淨明飛天度人繡衣玉童玉女，靈寶淨明飛天度人侍經五帝直符，靈寶淨明飛天度人侍經五氣功曹，靈寶淨明飛天度人周天傳言傳香傳文典籍使，靈寶淨明飛天度人護身傳真衛真監真吏，靈寶淨明飛天度人前後二十四史吏，靈寶淨明飛天度人直事傳言飛龍騎吏，靈寶淨明飛天度人八萬四千靈官寨主將，靈寶淨明飛天度人八萬四千寨節員甲馬，靈寶淨明飛天度人八萬四千受事，靈寶淨明飛天度人三界直符，靈寶淨明飛天度人恒他蘇伽功曹。這些天神功曹，他們各主所司，是淨明道崇拜的三界神靈，從而構成了一個系統的淨明神系。

在這個充滿神異色彩的神系中，仍然飽含著對忠孝道德的追求。其注重忠孝的倫理特色，十分鮮明地表現出來。如淨明道的六位主神，有五位都與孝道有關，他們是“孝道明王靈寶淨明天尊太陽上帝”、“孝道仙王靈寶淨明黃素天尊太陰元君”、“至孝恭順仙王甚母”、“經師玄都禦史吳猛”、“度師九州都仙太史高明大使神功妙濟真君許遜”，其中吳猛、許遜是由於“孝行”卓著而飛升成仙。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淨明道的主要信仰是對孝道神靈的信仰

從淨明道的宗教行為而言，無論是在自我的煉丹書符方面，還是在教團的持戒演法方面，都非常重視倫理道德的修為，尤其是強調“孝行”的重要。淨明道的這一重要傳統教義，遂成了淨明道宗教行持的重要理論依據。

淨明道在講述內丹修煉之時，往往將忠孝放在首位。《太上靈寶淨明人道品》說：“當至心行持，一孝悌，二煉形，三救度。”《淨明黃素書》也說：“凡學黃素書者，要在忠孝。”這裏的“黃素”，主要指內丹修煉，說明修內丹也以“忠孝”為先。《黃素書》還說：“故孝道之本散而為忠孝，忠孝之節成于大道，超於仙域，故其宜也。人之一身，如有天地。天地父母如有元氣日月，君主如有心腎耳目，末聞無此而可長生也。要在堅持，忠孝生為八極，八極既備，如有棟梁，孰得而傾之也。”認為“忠孝”自“孝道之本”而來，並將“忠孝”放在大道”、“仙域”之前。還說“八極”也是由“忠孝”所生。同書還將“忠孝”視為“淨明”的必然要求和內容，文中稱：“精忠是淨明，義以殺生；至孝是淨明，仁以成名。”《太上靈寶淨明洞神上品經》也說：“事親為骨髓，救度如毛髮，功德為衣服，……淨明諸法總終始四十篇，以孝 ? 祖，以身? 宗，惟孝可以學於此。”忠孝的重要性在這 裏表述得極為明白。

淨明丹法以黃素法為中心，對修煉者有嚴格的要求，即應具備較高的精神境界和理論修養。對此，《黃素書入道品》提出了十七條要求，其中第二條曰：“凡學黃素書者，要在忠孝，忠孝之人，持心直諒，秉氣溫恭，是非不能搖，淫邪不能入，十善具備，五逆咸消，一心之中，外物不汩，自然成就，畢竟有成。”這就把忠孝與否作 ? 修煉者先決條件。另外，文中還認? 忠孝之人，持心直諒，秉氣溫恭，是 非不能搖，淫邪不能入等，並認為“一心之中，外物不汩，自然成就，畢竟有成”，這就將修煉與心性聯繫起來，從而提高了修煉的層次。

按道教的說法，煉內丹僅為個人的修為，施符法則為濟世的功德。《道法會元》卷七六曰：“凡求仙慕道之士，不煉內丹，形還外滅；不施符水，不達三天，不積陰功，道果難成。因此，淨明道亦十分重視符錄的功用。在《太上靈寶淨明入道品》，僅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入道符，全篇圍繞此符而論，宣稱凡授受此符者，當至心行持，一須心存忠孝，二要精思修煉，三要度人累功。“逐日燒香朝禮，禮拜諸天，為國王父母資崇福壽。次為一切有情，方乃依次呼召神明。有事委問之，無事即遣其速歸局分。心中常務正直孝友，不得邪淫諂曲，輕道慢法。”其書符咒語又稱：“淨明秘典，升入仙官，忠孝之子，福及其親，九世蒙秩，受命升仙，寶錄行處，無不奉以周旋。”這裏不但將忠孝列為行持符法的第一要務，而且認為只有忠孝之子才能受命升仙，從而突出了“孝行”在符法之中的重要作用。

又如《太上靈寶淨明秘法篇》，收有度脫六親符 (兩道)，認為此符可以為父母 祈福，上報君王父母之恩，下救眾生萬民之疾苦，“或往益算，或往薦送，即孝道之本也。行此有功，方能服煉身形，”修行各種法術。並講述了使用的方法：“前一道于父母六親本命之日，用朱砂書符，掐寅訣，存身為孝道明王，念咒一遍，書符，或吞或佩存。後一道于父母六親身死之日，用朱砂書符，掐卯訣，存身為孝道明王，念咒一遍，書符燒灰和泥塗於心上，即亡者托此法力，自然回生。“即通過符錄的形勢，將對父母六親的孝悌得以充分表現。

此外，凡修道者必須守戒。對此，淨明道亦有嚴格的戒律。《太上靈寶淨明飛仙度人經法》在說到信徒行持法術時必須遵守“十戒”，其中第一戒就是“無忘八極”，即忠、孝、廉、謹、寬、裕、容、忍。《玉隆集·旌陽許真君傳》曰：“忠則不欺，孝則不悖，廉而不貪，謹而勿失，修身如此，可以成德。寬則得眾，裕然有餘，容而合受，忍則安舒，接人以禮，怨咎滌除。”《太上靈寶淨明飛仙度人經法》亦曰：“忠者欽之極，孝者順之極，廉者清之極，謹者戒之極，寬者廣之極，裕者樂之極，容者和之極，忍者智之極。天以鬥 ? 極，地以嶽? 極。天以有極則能聚 為氣，地以有極則能聚? 形，屋以有權則能聚? 木，人之有八極亦如是也。故能集善，善立則道備，道備則所見所聞自然廓開，所應所修自然順適，此得靈寶淨明飛仙度人之基也。”這些可視為淨明道的誡命之中，都反復強調了忠孝在道教修為中的重要性。

誡命是宗教倫理的基本形式，在此之下涵蓋了較廣泛的內容，從個人日常修煉到對社會的救度等。另外，誡命也只能建立在較有系統的宗教世界觀之上，因此，誡命的出現也預示了淨明道的成熟。換而言之，作“宋元時期產生形成的一個新興的道派，它的形成、發展與成熟，始終從儒家學說尤其是儒家的孝道思想，吸取了豐富的營養，這就是為什麼這個別具特色的道教門派命名為“淨明忠孝道”的根本原因。

注釋：

①《無上秘要》卷15。

②《無上秘要》卷42。

③王明《太平經合校》第116 頁、592 頁、135 頁。

④《抱樸子內篇·對俗》。

⑤《三洞珠囊》卷1。

⑥見何守證《靈寶淨明新修九老神印伏魔秘法序》。

⑦《淨明忠孝全書·劉玉語錄別集》。

⑧《陸九淵集》卷1。

⑨《陸九淵集》卷35。

⑩見《道門科範大全集》卷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