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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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真经义海纂微 (褚伯秀)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二十八


武林道士褚伯秀学

胠箧第一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朦、固肩镭,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镝之不固也。然则向之所谓和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尝试论之:世俗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未褥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闱四境之内,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闻、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郭注:为大盗积,为大盗守,知之不足恃也如此。法圣人者,法其迹,迹者已去之物,非应变之具,奚足尚而执之哉!执成迩以御乎无方,无方至而迸滞矣,所以守国而为人守之。为大盗者不盗其圣法,则无以败其国。言圣法唯人所用,未足为全当之具。

吕注:摄缄滕、固肩镭,以防脍箧、发匮之盗,世俗所谓知也。及巨盗至,则负之而趋,唯恐其不固,然则世俗所谓知有不为大盗积者乎?立宗庙、社稷、屋、邑、州、闲以守四境者,世俗所谓圣也。田成子窃齐国并其圣知之法,以守盗贼之身,则世俗所谓圣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世俗所谓圣知者如此,真圣知者固不然也!

疑独注:朕者,潜开也。摄缄滕、固肩锈,此世俗之知,御小盗而已。大盗至,则负揭而趋,向之缄镭非唯不能御盗,适足以资盗也。世俗所谓知,非周万物之知,故不免为大盗积;世俗所谓圣,非不可知之圣,故不免为大盗守。此老、庄所以欲绝弃之也。田成窃国并与圣知之法,以守盗贼之身,则凡圣人之进见於法度者,皆不免於盗。然以田成之安,比尧、舜不亦过乎?日凡有身而为天下之所寄托者,皆粃糠、绪余,何足校优劣?若夫尧、舜之不可寄托天下者,岂田成子得以拟议邪?碧虚注:知,谓造筐、匮、缄滕、肩锅者。积,谓裒敛宝货而畜聚者。圣,谓掌符重、权衡、斧铋者。守,谓保宗庙、社稷、封强者。且齐国之创制立度,何尝不法圣人,而田怛夺其圣知,据有其国,则圣知者乃大盗之资也!

庸斋云:世俗之知,本为鼠窃之备;大盗至,则并挈而去矣。田氏篡齐,以私量贷,公量入,看《左传》所言便见,借圣人之法以济其盗贼之谋,战国时大抵如此。故庄子以此喻之。

备盗以缄滕、肩镭者,世俗之知也。穴室、负匮、探囊者,超俗之知也。人有超俗之知,造化间几何而一遇哉!以之上盗天和以养形保神,下盗地利以肥家富国,何不可者,而乃甘於妄意室中之藏,以希不义之货而不顾公论之不可逃,遗臭之不可掩,何弗思之甚邪!窃尝考其所由,亦有以政之者。世无积而守之,彼恶得而夺之?□然自朕筐之欲充之而至於窃国,信乎!履霜坚冰之不可不馑也!夫窃国者,非并其圣知之法而窃之,虽得国无以自立,则圣知者天下之利器,在人甩之如何耳。其权或堕奸雄之般中,未有不反为所制者。后文云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仁义存焉,小盗有诛而大盗无禁,是岂齐民之卫哉!彼既窃国为君而又禁民为盗,亦知仁义之不可废也。得非以圣知之法守其盗贼之身乎,漆园慨立是论,所以诛千古奸雄之心,麟经真笔之严可以并行於世矣。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驰,子胥靡,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蹶之徒问於厂曰:盗亦有道乎?蹑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蹶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日,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那邓围,圣人生而大盗起。舍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蹑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於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铁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蹶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於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郭注:暴主得据君人之威以戮贤臣,而莫之敢抗者,皆圣法之由也。向无圣法,则桀纣焉得放其毒而使天下侧目哉?圣、勇、义、知、七,五者所以禁盗而及为盗资,则圣人之利天下少害天下多。斯言虽信,而犹不可亡圣者,天下之知未能都亡,故须圣道以镇之也。莘知不亡而独亡圣知,则天下之害又多於有圣矣。有圣之害虽多,犹愈於亡圣之无治也,虽愈於亡圣,未若都亡之无害也。甚矣,天下莫不求利而不能一亡其知,何其迷而失致哉,夫唇竭非以寒齿而齿寒,鲁酒薄非以围邓郸而邓郸围,圣人生非以起大盗而大盗起。此自然相生,铃至之数也。且圣人不立尚於物而不能使物不尚。人无贵贱,事无真伪,苟尚圣法,则天下吞声合服,此乃桀、坏所至赖以成其大盗者也。若乃绝尚守朴,弃其禁令而代以寡欲,所以拾击圣人而我朴自全,纵合盗贼而彼奸自息矣。竭川非以虚谷而谷虚,夷丘非以实渊而渊实,绝圣非以止盗而盗止。盗止而华尚之迸都去矣。将重圣人以治天下,而桀、坏之徒亦资其法,所资者重,所利不得轻,则小盗之所因,大盗之所利也。轩冕斧钺,赏罚之重者,所以禁盗也。大盗又逐而窃之,反为彼用,是以成其大盗,而大盗铃行以七义,平以权衡,信以符重,劝以轩冕,威以斧炼,盗此公器,然后诸侯可得而揭也。是故仁义赏罚适足以诛窃钩者耳,夫坏之不可禁由所盗之利重;利之所以重,由圣人之不轻也。鱼失渊则为人禽,利器明则为盗资,故不可以示人也。

吕注:世俗所谓知,所谓圣者,皆以法为之。所谓至知、至圣,亦不出乎圣、勇、义、知、仁之名而不知知之所以知,圣之所以圣也。故四子者不能全其身,而坏之徒反资以为盗,则世俗之所谓圣知者不免为大盗积守耳。至知在於不知,至圣在於无名,而世俗之圣知反所以资盗,则利天下少害天下多,非虚言也。唇齿,以况相因。鲁酒、邓邺,以况非相因而相因。然则,欲治天下,莫若拾挚圣人,纵含盗贼,善恶两忘而已。夫心谷不虚,而贼心得以起其问者,以圣为渊而壅之也。竭圣川而涸之,则谷虚而盗不生矣。心渊不实而贼心得入於其闲者,以圣为丘而倾之也。夷圣丘而损之,则渊实而盗不侵矣。此圣人已死,大盗不起,天下所以无故也。所谓死者,不生其心是已。贼心生而大盗起,虽重圣人以治天下,是重利盗也,详见下文并窃之语。故窃之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而莫之能禁也。诸侯之门,仁义存焉,则是并圣知仁义而窃之也,况其尤大而揭诸侯者乎?虽轩冕斧铋,有所不能禁劝。凡此,皆离真为圣之过,而犹以圣法明天下,是示人以利器。故大盗得以夺之也。

疑独注:道有君子有小人,得道之正,则圣、勇、义、知、仁皆正;就其不正者而充之,则为大盗而已。盗之所谓道者,妄意所藏,先入后出,知可否,分均也,凡得其一者为小盗,坏得其全者也。庄子尝寓言於《杂篇》,与吾夫子为对,以明大盗与大圣其知一也,所用不同耳。善人则资五者以立己,恶人则资五者以为盗。善恶皆本於人心,而天下为善者常少,为恶者常多,庄子所以深矫之。鲁酒薄邓邺围,圣人生大盗起,此自然相生,铃至之理。且圣人制法岂有意於起人之伪?人自袭其迹以为伪。所谓拾击圣人者,深恶圣人之进也。若禅家所谓我当时若见释迦瞿昙出世,一棒打杀意同。纵舍盗贼,亦欲息诈伪耳。川谷之水相通,丘渊之上相资,喻圣人之迹,大盗所资。圣人已死,绝圣弃知之意。大盗不起,争尚之逵都去矣。苟不绝圣知以止盗,反重圣法以治天下,坏之徒将乘之以为盗,是重利之也。夫斗斛、权衡、符玺、仁义,皆圣人治天下之具 t,庄子意谓凡涉形器法度者,皆大盗所资。为盗而至於窃国,则斗斛、权衡、符玺,皆为所有,而刑赏自己出矣。且尧、舜、三代之所韵以为治者,其形器法度与后世同而治乱之述异者,彼所赖虽在此,及其成功,则此虽存而可以无用也。后世认认然唯此之为赖,其权一堕奸人之毂,则所赖以安者往往以致危,田成子之事是也。圣人退处幽密,而操至权以斡万化,故力旋天地而世莫睹其机,威服海内而人不名以武。此所以行万物於衍内,而天下莫能御,又岂以利器示人哉?

详道注:以知治人,莫如齐国;以知治身,莫如四子;以暴乱人,莫如盗跖。皆曰尝法圣人矣。然齐国不免田氏之篡,四子不逃时君之戮,而盗坏竟以寿终。是法圣人而为治者,无益;窃圣述而为恶者,无害。则圣人之於天下也,不足以止盗,适足以起盗也。庄子非不知圣人,应物适时而已。后世祸乱随之而起者,益唇亡则齿寒,鲁酒薄而邓郑围,其可以齿寒而责唇,邓邺围而咎鲁耶!率归过於圣人者,遣其有逵之累也。

碧虚注:知之出也,或利或害;圣之显也,或生或死。利害不能惑者,至知也;生死不能动者,至圣也。若四子者,皆矜知夸圣而自取灭亡,又恶知至知至圣哉?圣知大盗相因者也。圣知生则大盗起,大盗止则圣知亡。拾挚圣人,绝弃之也。纵舍盗贼,不贵货也。圣知泯绝,民性淳厚,天下平而无事矣。夫窃仁义圣知者,欲其贵也;盗金宝珠玉者,欲其富也。然天与之则公,人取之则私,若公公而私私,岂轩冕所能劝?斧钦所能禁哉?

庸斋云:四子虽贤而身皆得罪,盗跖反以自免,此言贤者不足恃,而窃圣知者或以自利也。为盗之道,是庄子撰出以讥世,其言虽怪而实有理。说到不善人多善人少,利天下少害天下多处,亦是精绝。唇齿、川谷之喻,明圣人不为盗设,反为大盗之资。圣人不生,大盗不起,言无圣人亦无盗贼而天下自治也。重圣人而治,言圣人复出而制法,奸人得之益以欺世,战国诸侯篡夺而得,皆大盗也。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既为侯,立国则亦以爱民利物为事,是并窃仁义圣知也。名为大盗者,人皆欲逐之;今诸侯窃国立於人上,故曰揭。而世未有用刑以禁止之者,皆愤世而为此言。

世之所谓至知、至圣者,例不免为大盗积;反不若不以圣知称者,无所积而盗莫能窥也。故引四贤以证圣知之不足恃。夫天生忠贤,匡君辅国,节义所在,有死无贰,而上或不之察,恶其逆耳。拂情,始则疏远之,甚则谴斥之,而彼忠不能自泯,终於戮之而后已吁!忠贤之戮,奸臣之幸也。咎证若此,国其能久乎!夫为臣奸大盗,岸无其衍?所谓衍者亦不越乎圣知之法。以所资者重,故所取不容轻,然其厉阶非一曰之积,叉酌其君上之可罔,有司之可欺,因时乘势以遂其悖道之举,然犹不免资圣知仁义以为治,如前立国者所云。一废而一兴,川谷丘渊之消长也。圣生而盗起,鲁酒、邓邺之相因也。虽重以圣知而为治,重利盗坏也宜矣,且窃钩者,受制於圣知之法;而窃国者,夺圣知之法以制人,是以善人少而不善人多,虽轩冕斧铋,不足以为劝惩也。信知圣知者,天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窃窥其机将为所夺,犹鱼之脱渊,蝼蚁得以困之矣!《语》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然则圣人之治天下,叉有神而化之之衍欤。此一节自曷尝不法圣人至圣人者天下之利器,凡十一处圣人字,今本皆然,唯陈碧虚照张君房校本并作圣知,考之前文,世俗所谓知、世俗所谓圣之语,则说亦可通。据当篇本意,正论立法之多弊,则从元本可也。窃意张氏当时被旨校定,及碧虚迷解进呈之时,恐其问论圣人处语或有嫌,权易以圣知因而传袭耳。然有当用圣人处,若曷尝不法圣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圣人已死,圣人不死,此不可易者。余易为圣知,亦自有理。至若圣人者,天下之利器,则是圣知无疑。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二十八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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