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口义(林希逸)

17次阅读
没有评论

共计 222546 个字符,预计需要花费 557 分钟才能阅读完成。

南华真经口义 (林希逸)

经名:南华真经口义。南宋林希逸撰。三十二卷。底本出处:《正统道藏》洞神部玉诀类。参校本:明施观明校刻本(简称明本)。

庄子口义发题

庄子,宋人也,名周,字子休,生睢阳蒙县。在战国之初,与孟子同时,隐遁而放言者也。所着之书名以庄子,自分为三,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虽其分别次第如此,而所谓寓言、重言、卮言三者,通一书皆然也。外篇、杂篇则即其篇首而名之,内篇则立为名字,各有意义,其文比之外篇、杂篇为尤精,而立言之意则无彼此之异。陈同甫尝曰:天下不可以无此人,亦不可以无此书,而后足以当君子之论。若庄子者,其书虽为不经,实天下所不可无者。郭子玄谓其不经而为百家之冠,此语甚公。然此书不可不读,亦最难读。东坡一生文字,只从此悟入。大藏经五百四十函,皆自此中细绎出。左丘明、司马子长诸人笔力,未易敌此,是岂可不读。然谓之难者,何也。伊川曰:佛书如淫声美色,易以惑人,盖以其语震动而见易摇也。况此书所言仁义性命之类,字义皆与吾书不同,一难也;其意欲与吾夫子争衡,故其言多过当,二难也;鄙略中下之人,如佛书所谓为最上乘者说,故其言每每过高,三难也;又其笔端鼓舞变化,皆不可以寻常文字蹊径求之,四难也;况语脉机锋多如禅家顿宗所谓剑刃上事,吾儒书中未尝有此,五难也。是必精於语、孟、中庸、大学等书,见理素定,识文字血脉,知禅宗解数,具此眼目而后知其言意,一一有所归着,未尝不跌荡,未尝不戏剧。而大纲领大宗旨未尝於圣人异也。若此眼未明,强生意见,非以异端邪说鄙之,必为其所恐动,或资以诞放,或流而空虚,则伊川淫声美色之喻诚不可不惧。希逸少尝有闻於乐轩,因乐轩而闻艾轩之说,文字血脉稍知梗概。又颇尝涉猎佛书而后悟其纵横变化之机,自谓於此书稍有所得,实前人所未尽究者。最后乃得吕吉甫、王元泽诸家解说,虽比郭象稍为分章析句,而大旨不明。因王吕之言,愈使人有疑於庄子。若以管见推之,则此书自可独行天地之间,初无得罪於圣门者,使庄子复生,谓之千载而下,子云可也。非敢进之作者,聊与诸同志者共之。鬳斋林希逸序。

庄子宋人也,名周,字子休。生睢阳蒙县,尝为蒙漆园吏,学无所不窥,要本归於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已,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楚威王闻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周笑谓使者: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欲为孤豚,其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唐封南华真人书为南华真经。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一


鬳斋林希逸

内篇逍遥游

逍遥游者,此篇所立之名也。内篇有七,皆以三字名之。游者,心有天游也;逍遥,言优游自在也。论语之门人形容夫子只一乐字,三百篇之形容人物如南有憀木,如南山有台,曰乐只君子,亦止一乐字。此之所谓逍遥游即诗与论语所谓乐也。一部之书以一乐字为首,看这老子胸中如何,若就此见得有些滋味,则可以读芣苢矣。芣苢一诗,形容胸中之乐,并一乐字,亦不说此诗法之妙,譬如七层塔上,又一层也。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乌,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於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关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鸒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此段只是形容胸中广大之乐,却设此譬喻其意。盖谓人之所见者小,故有世俗纷纷之争,若知天地之外有如许世界,自视其身,虽太仓一粒,不足以喻之。戴晋人所谓蜗角蛮触,亦此意也。北冥,北海也,鲲鹏之名亦寓言耳。或以阴阳论之,皆是强生节目。乌之飞也必以气下,一怒字便自奇特。海运者,海动也,今海濒之俚歌犹有六月海动之语。海动必有大风,其水涌沸自海底而起,声闻数里。言必有此大风而后可以南徙也。南冥亦海也,庄子又以天池训之。齐谐书名也,其所志述皆怪异非常之事,如今山海经之类。然此书亦未必有,庄子既撰此说,又引此书以自证,此又是其戏剧处。抟,飞翔也;扶摇,风势也;三千、九万,即形容其高远也。去以六月息者,此鸟之往来必歇住半年方可动也。野马尘埃三句,此是他文字最奇处,前后说多不通。野马,游丝也,水气也,子美所谓落花游丝白曰静是也。言此野马尘埃自何而得,皆世间之生物,以其气息自相吹嘘,故虚空之中有此物也。此三句本要形容下句,却先安顿於此,谓人之仰视乎天,见其苍苍,然岂其正色,特吾目力既穷,其上无所极止,故但见蒙蒙然尔。鹏之飞也既至於天上,则其下视人间,不知相去几千万里,其野马尘埃相吹之患,亦必如此蒙蒙然,犹人之在下视天上也。此数句只是形容鹏飞之高,如此下,得来多少奇特。若如从前之说,以鹏为大,野马尘埃为细,与前句不相接,后句不相关,如何见得他笔力。水之积也不厚,为下句风之喻也。坳堂,堂上坳深处也,其水既微,但能浮一芥而已,以杯盏之类置其间,则胶住矣。胶音教,言粘住不动也。鹏在天上,去地下九万里,风自汉谷而起,而后蓬蓬然周遍四海。鹏既在上,则此风在下,培,厚也,九万里之风乃可谓之厚风,如此厚风,方能负载鹏翼。背负青天,言飞之高也;莫之夭阏,无障碍也;图南,自北海而谋南徙也。图,谋也;蜩,蝉也;鸒鸠,学飞之小鸠也。誉或作鸒,音预,亦小鸟而已,两字皆通。决起者,奋起而飞也;抢,突也。奋起而飞欲突至於榆枋之上,不过丈尺之高,有时犹不能至,又投诸地。控,投也,言我所飞不过如此,且有不能,彼乃欲藉九万里之风而南徙於天池,奚以奚用也。此意谓浅见之人,局量狭小,不知世界之大也。

适莽苍者,三飧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莽苍者,一望之地,莽苍然不见,我欲适之,一往一来,不过三饭,而腹犹果然。果,实也,食未尽消也,言其近也。将为百里之往,则必隔宿舂捣粮米,而去非可三飧而已。为千里之行,则须三月聚粮矣。此三句以人之行有远有近,则所食亦有多有少,亦如人见有小大,则所志趣亦有远近,又为鹏与蜩鸠之喻也。二虫者,蜩鸠也。言彼何足以知此,故曰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此两句又是文之一体。以小知大知一句结上鹏鸠,又以小年大年一句生下一段譬喻。朝菌,大芝也,亦名日及,生於粪上,暮生,见日则死。彼但知有朝暮而已,安知有晦朔也。蟪蛄,寒蝉也,春生夏死,夏生秋死,不见四时之全,故曰小年。冥灵,木名也,大椿亦木名也。此亦寓言,不必求其实。言冥灵之生一千年方当一岁,大椿之生一万六千年方当一岁,彭祖仅年八百,至今乃以高寿特闻於世,众人皆欲慕之而不及,亦是见小而不知大也。久,寿也,匹,慕而求似之也。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辨也。

此段只是前段又翻说一个证据。言向来汤曾问棘,即此事也。棘,人名也。是已,即是也。据此一句合结在下,以结语为起语,此其作文鼓舞处。穷发,不毛也;扶摇,风势也;羊角,亦风之屈曲势也;抟,飞翔也;绝云气者,言九万里之上更无云气。人言泰山绝顶,云皆在山下,雷鸣如婴儿声,然今人亦言云只在半天是也。图南,且谋适南冥也。言谋为南徙之计,而后往南海也。斥,小泽也。斥泽之鴳,小鸟也。飞之至者,言我翱翔蓬蒿之间,其飞如此,亦至乐矣,又何必他往哉,其意即与前段同。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於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知效一官,言其智能可以办一职之事也。行比一乡,言其德行可以比合一乡而,使人归向也。德见知於一君,是为遇合而可以号召於一国,言主一国之事也。此三等人,各以其所能为自足,其自视亦如斥鴳之类。宋荣子见之大者也。犹然,笑貌也。宋荣子之为人,虽举世毁之誉之而不加劝沮,言不以为意也。视彼一乡一国之士,但见可笑。然宋荣子之所以能此者,何也。盖知本心为内,凡物为外,故曰定内外之分。在外者则有荣辱,在内者则无荣辱,知有内外之分,则能辨荣辱皆外境矣。斯已矣者,言道理只如此也。彼既以本心为重,外物为轻,则岂肯汲汲然以世俗为事。数数,汲汲也。虽然宋荣子之能固如此,亦未有大树立作家处。若列子者,以身御风而行虚空之间,半月而后反。其御风之时泠然而善,此形容其飘飘之貌也,泠然,飘然也,善,美也。彼既能乘风而行,又视修身以求福,汲汲然惟恐不及者,不足言矣。未数数者,言其未肯似他如此数数也。人之行也在地,列子之行也御风,此虽免乎行矣,而非风则不可,故曰犹有所待。若夫乘天地之正理,御阴阳风雨晦明之六气,以游於无物之始而无所穷止,若此则无所待矣。此乃有进无迹之分也,至於无迹则谓之至人矣,谓之神人矣,谓之圣人矣。无己、无功、无名,皆言无迹也。特下三句赞美之又赞美之也。

尧让天下於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於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口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待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於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爝火,炬火也。日月既明何用把火,时雨既降何用抱瓮。尧谓许由立则天下自治,而必使我主此,我自见其不足,故以爝火浸灌自喻也。尸者,主也。政天下者,言以天下归之汝也。名不出於我而出於人,则是在外者也,以名对实则实为主而名为宾。吾不为宾者,言吾不以外物自丧其身也。鹪鹩偃鼠,许由自喻也,言其有以自足也。偃,伏也,偃鼠,潜伏之鼠也。归休乎君,言君且归去休,不必来访我也。庖与尸祝其业不同,言我不能舍我之所乐以代汝,各守其所守,亦犹尸祝不肯违越去其樽俎,而代庖人烹割也。

肩吾问於连叔曰:吾闻言於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肩吾、连叔皆未必实有此人,此皆寓言,亦不必就名字上求义理,中间虽有一二,亦可解说而实不皆然也。无当者,无实也,往而不反者,谓其大言只说前去而不回顾也。河漠,天河也,河汉无极,谓天河在天,不知其首尾之所极。径音径,庭音趁,径庭只言强界遥远也。大有,甚有也;其言不近人情,言非世俗所常有也。藐姑射,山名也,冰雪莹洁也,所养者全,阳气伏而不动,故凝然若冰雪,今之服气道人亦有能为此者。绰约者,柔媚可爱也;处子,处女也。则神全不食以下四句,言其神妙也。其精神凝然而定所居之地,百物自无疵疠之病而年谷自熟。盖接舆之言如此。狂与诳同,肩吾以其言为欺诳而不可信也。曰然者,言固是如此也,汝固疑而不信也。文章之观示,钟鼓之音声,人皆见之闻之而瞽者聋者无预,此形骸之病也。岂唯形骸有此病,在心亦有此病,言其心无见识,犹聋瞽然,故不知此语而以为诳也。时,是也,女与汝同,前后解者皆以此时女为处子,故牵强不通其意。盖谓如此言语岂是汝一等人能之。此等人其为德也,周游乎万物之上而世自治,彼岂肯弊弊然以治天下为事,言其无为无不为也。蕲与祈同,乱者,治也,言一世之人自析乎治,我但无为而彼自治,我何用自劳,弊弊,自劳之意也。物莫之伤者,言外物不能动其本心也。稽,至也,水之大可以至天,而斯人不溺;旱之甚可使金石融流、土山焦枯,有彼亦不热,言其无入而不自得也。尘垢秕糠,绪余也,谓此人推其绪余可以做成尧舜事业,岂肯以事物为意。物者,事物也,为事犹言从事也,陶铸,做成之意也。据此一语便是郭子玄所谓不经者。但其著书初意正要鄙夷世俗之儒,故言语有过当处,不可以此议之。如李太白曰:尧舜之事不足惊,莫比夷齐事高洁。与此何异。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章甫,冠也。越人既断发,不用衣冠。宋人以此为货而往越,宜其无卖处也。庄子此言盖谓其所言广大,今世之人无非浅见,此言何所用,谓世不足与语此也。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此章亦见广而后知自陋之意。以尧之治天下,古今第一人矣,而於汾水之南,见四子於藐姑射之山,犹且恍然自失,况他人乎。丧其天下,忘其天下也;窅然,茫茫之意也。四子既无名,或以为许由、啮缺、王倪、被衣,或曰山海经云:藐姑射在寰海外,汾阳,尧都也,在尧之都而见姑射之神,即尧心也,一本二迹,三非本非迹,四非非本迹也。如此推寻转见,迂诞不知,此正庄子滑稽处。如今人所谓断头话,正要学者如此揣摸前后,解者正落其圈 F 中,何足以读庄子。其实皆寓言也,大抵谓人各局於所见而不自知,其迷着必有大见识方能自照破也。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统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统,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瓠,可为瓢者也,实瓠之子也。一瓠之大,其子五石,则亦可盛五石之水

矣,坚,重也,瓢,半匏也,瓠落浅而大之貌也。掊击,碎之也。不龟手者,言冬月用此药而手不裂也。洴澼,打洗也,絖,絮也。以有此药而为人洗絮,数世以此为业也。樽,浮水之壶也。以壶系腰乃可浮水,故曰:中流失船,一壶千金。庄子既以不龟药之事喻其不知所用,乃曰有此大瓠,何不思之以为浮江之壶。虑,思也。何不虑者,言子之思何不及此也。蓬心,犹茅塞其心也。此段之意亦谓见小不能用大而已。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狂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机辟,死於网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於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樗,恶木之名也。大本,树之身也。拥肿,盘结而瘰块也。不中绳墨规矩,言其不中用也。立之涂,近於道旁也。此惠子戏以喻庄子之大言无用也。狸狂,狐之类也;敖者,物之游遨者也,伺候而欲食之。方其跳梁之时,不避高下,亦最小而桀点者。一旦为机网所中,遂杀其身。辟,法也,机辟,犹言机械也。斄牛,旄牛也,其牛至大而不能如狸牲之执鼠。此意盖喻世间之物有大有小,各自不同,不可以大者皆为无用也。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言造化自然至道之中,自有可乐之地也。役役人世,有福则有祸,若高飞远举以道自乐,虽无所用於世而祸害亦不及之,即退之所谓刀锯不加,理乱不闻也。故曰不夭斤斧物无害者,安所因苦哉。惠子之间,庄子之答,如今人说隐语然。后人就此机紬多少文字,其原实出於此。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一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


鬳斋林希逸

内篇齐物论上

物论者,人物之论也,犹言众论也。齐者,一也,欲合众论而为一也。战国之世,学问不同,更相是非,故庄子以为不若是非两忘而归之自然,此其立名之意也。天籁、地籁、人籁,就声上起譬喻也。

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几者,非昔之隐几者也。子蔂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隐几者,凭几也;嗒然者,无心之貌也;丧其耦者,人皆以物我对立,此忘之也;槁木者,无生意也;死灰,心不起也。今之隐几者,言今日先生之隐几非若前此见人之隐几也。有我则有物,丧我,无我也,无我则无物矣。汝知之乎者,言汝知此理乎。吾即我也,不曰我丧我,而曰吾丧我,言人身中才有一毫私心未化,则吾我之间亦有分别矣。吾丧我三字下得极好。洞山曰:渠今不是我,我今正是渠。便是此等关窍。

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曰,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号者,完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綦因子游一问,知其亦有造理之见。欲以天籁语之,遂如此发问也。方,道也,问此理果何如也。大块,天地也,天地之间因何有风,亦犹人之噫气也。是唯无作,言其不作则已也;作则万窍怒号者,言才动则满世界皆是也。万窍,万木之窍也;翏乎,长风之声也。畏音伟,佳音翠,上声 #1 畏佳者,林木摇动之貌。百围言木之大也,两手相挐曰围。上言万窍,此但以一树之大者言之,则其他可知,文法也。大木之窍穴,其形之不同,各有所似。枅,柱上方木斜而深者。圈如桮圈之员者。洼曲者,污下者,此皆言其窍穴之形。自激者至咬者,言窍穴中之声。于之声轻,吗之声重,言风之前去其声如唱千,随其后而至者则如唱喁,轻重相和也。泠风,小风也,风小则其相和之声亦小。飘风,大风也,风大则其相和之声亦大。厉风者,猛厉之风也。济者,止也。风既止则众窍之中向之为声者皆不闻矣,故曰为虚。调调刁刁,皆树木为风所摇动之形,前曰独不闻,后曰独不见,此一段文字之关锁也。而,汝也。庄子之文好处极多,如此一段,又妙中之妙者。一部书中,此为第一文字,非特庄子一部书中,合古今作者求之亦无此一段文字。诗是有声画,谓其写难状之景也,何曾见画得个声出。自激者至咬者八字,八声也,于与喁又是相和之声也。天地间无形无影之风,可闻而不可见之声,却就笔头上画得出,非南华老仙安得这般手段。每读之,真使人手舞足蹈而不知自己也。此段只是说地籁,却引说后段天籁,自是文势如此,说者或谓此言地籁自然之声,亦天籁也,固是如此,风非出於造化,出於何处。然看他文势说地籁,且还他说地籁,庶见他血脉纲领。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比竹,笙黄之类也。人籁岂特比竹,金石丝匏之类皆是,此特举其一耳。前说地籁,后说天籁,却把人籁只一句断送了,此亦是文法。读庄子之文,须如此子细检点,庶得个入处。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吹万,万物之有声者也。言万物之有声者,皆造物吹之,吹之者造物也,而皆使其若自己出。吹字使字皆属造物自取者,自取於己也。咸其自取,言万物皆以为我所自能,而不知一气之动谁实使之。气发於内,而为言遂下一怒字,与怒而飞同,亦属造物。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大知者,上知之人也;闲闲者,从容自得也。小知,小计较者也;间间者,言算星算两自分别也。大言者,气焰大者也,炎炎者 #2,有光辉也。庄子之意,伊周孔孟皆在此一句内。小言者,小小见识之人也;詹詹者,瞻前顾后也。百家之说,市井之谈,皆在此一句内。此四句总说世间有此两种人,知理会事功者,言理会学术议论者。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

既说上四句了,却就人身上发明。其寐也魂交,言夜则神集於其心也;其觉也形开,言昼则四体皆动用也。此两句自帝王至庶人皆在内。构,合也,应於外者为接。言人夜则安寝,平旦以来,遇合之间便有应接,内役其心如战斗然。日日如是,故曰与接为构。日以心斗,即孟子所谓旦昼之所为,有桔亡之者。孟子说得便平善,被他如此造语,精神百倍,亦警动人。后之禅家,其言语多是此等意思。

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

缦者,有一种人做事缦怛怛地;又有一种人,出着言语便有机阱,故曰窖;又有一种人,思前算后不漏落一线路,故曰密。此皆言世之应物用心者。然皆不得自在,皆有忧苦畏惧之心,所谓小人长戚戚是也。孔子则谓小人戚戚,庄子之意则尧舜周孔皆为戚戚矣。事之小者则惴惴然而惧,故曰小恐惴惴;事之大者则忧深思远,若失若疑,故曰大恐缦缦。

其发若机括,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

其议论是非各有所主。若射者之谋中的然,故曰其发若机括,谓一语不虚发也。司,主也。好胜之心自守不化,留恋於胸次,若与人有诅盟。然用心忧劳,日销月铄,谓其内自苦也。物生於春夏,杀於秋冬,憔悴之时也,故以为日消之喻。此三句下是意,上是譬喻,却如此下语,意有所溺,一去而不可回,故曰溺之所为之。上之字助语也,下之字往也,不可使复之也。此之字亦训往,言不可复挽回也。其为物欲所厌没,如被缄滕然,至老而不可救拔,故曰老洫,洫者,谓其如坠於沟壑也。此等人身虽生而心已若死者矣,故曰近死,谓其胸中无知也。阳,生也,言其心已死不复活也。此以上形容世俗之用心,喜怒以下十二字又形容其状貌,谓其在内者如此,故其见於外也。或喜或怒,或哀或乐,时乎忧虑,时乎嗟叹,时乎变换意态,如此不得又欲如彼。慹者,忧疑而不动之貌;姚,央庠之貌;佚,纵逸也;启,开放不收敛之貌态,做模打样也。其人虽如此,实皆不自由。如乐之出於虚,如气之蒸成菌,言许多种人皆是造物使之,便是吹万如此。说造物处,又不谓自然而然,言人不能以道自持,则做出许多丑差,皆若鬼神使之然。读庄子者,却要如此体认得子细。

日 #3 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日夜相代乎前,造物之往来者也。莫知所萌,言不见其所起之处也。已乎已乎,犹今人言是了是了,意谓所萌之地虽不可知,然旦暮之间,不过得此而已。此者,造物也。这一此字甚重,不是轻下。非彼无我这彼字,却是上面此字,言非造物则我不能如此。然造物之所为必因人身而后见,故曰非我无所取。如此说得来,虽若近而可见矣。然其所为见使於造物者,人实不知之,故曰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真宰,造物也,若有者,似若有之而不敢以为实有也。眹,萌芽之地也,不得其眹,即莫知其所萌也。可行者,言天行之可见者也。已信者,甚实也。造物之所行信乎,有之而但不见其形,即莫知其所为使也。有情言有实也,即已信也,无形即不见其形也。自日夜相代以下皆言造物之所为,虽在面前而人不可见。反反覆覆紬绎许多语句,辞甚切而意甚至,盖欲人於此着意自点检也。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悦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百骸九窍六藏,即人一身之所有者也。此以下又就人身上发明一段,更是奇特。赅者备也,存在也,言人之一身备此而皆在也。吾谁与为亲者,言吾所独亲者谁乎,这一亲字下得极有理,且如人身或有病在手,为其所苦,则方病之时手乃为身之雠也,六根皆然。汝皆悦之乎者,言六根之中皆喜之乎,亦有所私喜乎,且其在身之用何者为贵,何者为贱,如头痒而手搔,则手者头之役,望远而足行则足者目之役。役者,臣妾也,然而不足以相治者乎。手 #4 足耳目鼻舌互相为用也,受役者为臣,役之者为君,足时乎而用手,手时乎而用足,故曰递相为君臣。百骸九窍六藏之君臣既不可得而定名,则心者身之主也,其以心为君乎。心又不能以自主,而主之者造物,则造物为真君矣。故曰其有真君存焉,我虽如此推求欲见到实处,然见得与见不得,其所谓君者,初何加损乎情实也。故曰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大抵人之形体非我自有,必有所受者。既受此形於造物,则造物与我相守,不亡以待此形之归尽而后已。而人不能一顺乎造物,乃为外物所汩,与之或逆或顺,以此而行,尽其一生,如驹过隙,不能以一息自宁,故曰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相刃,相逆也,相靡,相随汩没之意。终身役役,言自苦也。不见其成功,言无益也。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即此意也。薾然疲役,又形容其役役劳苦之状,不知其所归,不知何日可休歇也。人生之自劳如此,寿虽百年,亦何益。故曰不死奚益。其形化者,从衰得白,从白得老也,年弥高而德弥邵,则是形化而心不化。在我既无见识,徒以心为形役,形衰而心亦疲矣,故曰其心与之然。芒芒然,无见识也。彼愚惑之人,亦当回首自思曰:凡人之生,其胸中本若是昧然无见乎。岂我独昧而人亦有不昧者。此意盖谓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理未尝不明,汝以人欲自昏,故至於此。知道之人岂如此芒昧乎,此所谓金篦括膜,要汝开眼也。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成心者,人人皆有此心。天理浑然而无不备者也,言汝之生皆有见成一个天理,若能以此为师,则谁独无之。非惟贤者有此,愚者亦有之。知代,古贤者之称也。代,变化也,言其知变化之理也。心自取者言其心有所见也,若此心未能见此浑然之理,而强立是非之论,是者自是而不知其理之本然,譬如今日方始适越而谓昔日已至之矣。天下宁有是理哉,此谓强其不知以为知也。如此则是本无所见而强以为有,既已无所见而自以为有所见,虽使古圣人复出,於汝亦不可晓,他人又奈汝何哉。神禹即禹也,借以为古圣人之称也。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於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此篇本为齐物论是非而作。前既发为三籁之论,谓天地之间凡有声者皆出於造物,却又引而伸之,演说人身皆为造物所使,紬绎发越至成心处而后住。自此以下却说是非之论。风之於窍,比竹之声,吹万不同,皆声而已。声成文而后谓之言,言则非吹比也。所谓言者皆各言其意也,故曰言者有言。此四字便是是非之论。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谓汝虽有此言,其出於汝耶,其出於造物耶。故曰未定其言。果汝之言邪,其在汝者未尝有此言,而为造物所使,遂为此言邪。鷇者,鸟之初出卯者也。鷇之为音,未有所知,汝之有言,亦不自知,若以为异於鷇音,则实不能,自异则以为与鷇音有分辨乎,无分辩乎。言其实一同,不可得而分辨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竟

#1 声:原本无,据明本增。

#2 者:原本无,据明本增。

#3 曰:原作“一”,据明本改。

#4 手:原本无,据明本增。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


鬳斋林希逸

内篇齐物论下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於小成,言隐於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道本无真伪,不知道因何而隐晦,故有此真伪。至言本无是非,不知因何而隐晦,故有此是非之论。恶乎往而不存者,谓大小精粗,是道无乎不在也。恶乎存而不可者,谓是是非非皆可也。小成,小见也,一偏之见也,因人之偏见而后此道晦而不明。荣华者,自相夸诩以求名誉也。偏见之言,自相夸诩,则至言隐矣。自是而后,始有儒墨相是非之论。人之所非,我以为是,彼之所是,我以为非,安得而一定。若欲一定是非,则须是归之自然之天理方可,明者,天理也。故曰莫若以明。物无非彼者,言以我为是则以彼为非也;物无非是者,言我以为是则人以为非也。在彼之说,我则不为之。见察在我,知者则自知之。物我不对立则无是无非,因物我之对立而后有是有非,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有彼有是止与方生之说同。此是撰出一个方生字来做譬喻。盖生必有死,二者不可相离,若只说生而不说死,是见得一边而已。虽然汝虽见得一边,据道理来他自相离不得。如生则必有死,死则必有生,才有个可,便有个不可,才有个不可,便有个可,如何离得既知其说之不可离,则不若因其所是而是之,因其所非而非之,古之圣人所以不用一偏之见而照之以天理者,即因其是而已矣。前说因是因非,此又只言因是省文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若以是非而论,则它之说一是非也,我之说又一是非也,我与它又何以异。汝虽分为人我,其实分不得,故曰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言彼与我皆无也。偶者,对也,若使彼之与我不对而立,混人已而一之,则为道之枢要矣。环之中必虚,我得道之枢要,则方始如环中然,如环之中则无终无始而无穷矣。是亦无穷,非亦无穷者,言听其自然也。如此则为自然之天理,故曰莫若以明,举前一句以结此段也。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指,手指也。以我之指为指,则以人之指为非,彼非指之人又以我指为非,若但以我而非彼,不若就他身上思量他又非我。物我对立则是非不可定也。马,博塞之筹也。见礼记投壶篇下。马有多寡,博者之相是非亦然。若以此理而喻之,则天职覆地职载,亦皆可以一偏而相非矣。万物之不同,飞者走者,动者植者,亦若筹马之不同,亦可以一偏而相非矣。此盖言世间无是非也,只缘有彼我,则有是非终不成。天地,亦可以彼我分乎。此皆譬物论之不可不齐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於然,恶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可者可之,不可者不可之,故曰: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无精粗,行之即成,皆自然也。谓之而然说底便是也。我何所然乎,因其然者而然之;我何所不然乎,因其不然者而不然之。物固有所然者,固,本来也。言物物身上本来自有一个是底,故曰固有所然,固有所可。既有所然有所可,则物物皆如是也,故曰: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谲怪,道通为一。

莛,屋梁也;楹,屋柱也。梁横而柱直,厉恶而施美。恢大之与褊狭,诡变之与循常,谲诈之与平直,妖怪之与祥瑞,皆不同者也。以道观之,则横直者各当其用,美恶者各全其质,皆可通而为一矣。言皆归之造物也。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成毁,物之相戾者也。然无毁则无成,无成则无毁,譬如木之在山,伐而用之,毁也,以之作室则为成物矣。譬如用药,吹之咀之,分也,合而和之,可以成药。有筋有角而后成弓,在弓则为成,在筋角则为毁。秦不亡则汉不兴,汉虽成而秦则毁。以此观之,初无成也,亦无毁也。故曰复通为一。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唯达道者知此理之为一,则去其是者不用之而寓诸庸之中。以常为用而随用皆通,通则自得矣。故曰: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几,尽也。此亦无他,不过因是而无是非之争,如此而已。惟至於不知其然而循其自然,此则谓之道也。以下句已字粘上句已字,此是其笔端游戏作文字处。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曰:徂公赋芋,曰朝三而暮四。众祖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祖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谓两行。

神明犹精神也。劳苦精神自为一偏之说,强相是非而不知理本同者,谓之朝三。此亦是做两字设譬喻起,与方生一样文法。芋,山栗也,一名橡子。名三与四也,实通七数也。名实未尝变,但移易朝暮而众祖喜怒随之,此喻是非之名虽异而理之实则同,但能因是则世自无争矣。洪野处云:列子胜於庄子,如此譬喻二书皆同,但把字数添喊处看,便见列子胜不得庄子。和之以是非者,和其是非而归之一也。天均者,均平而无彼此也。两行者,随其是非而使之并行也。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

未始有物者,太极之先也。古之人者,言古之知道者。自无物之始看起来,则天下之理极矣。其次为有物,是无极而太极也。自有物而有封,是太极分而为两仪也。两仪虽分,覆载异职,各循 #1 其理,何尝有所是非。是非起於人心之私,彰露也,私心既露则自然之道亏丧矣。道既亏则有好有恶,在我则爱而在物则恶,佛氏所谓爱河是也。亏其道而溺於爱,此自人心之私。然以造物观之,何尝有所成亏,故曰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此言人世是非之争,到了皆归之空也。此一段固是自天地之初说来,然会此理者眼前便是。且如一念未起便是未始有物之时,此念既起便是有物。因此念而后有物我,便是有封,因物我而有好恶喜怒哀乐,便是有是非。未能回思,悉念未起之时,则但见胸次胶扰,便是道亏而爱成。及此念一过,依然无事,便见得何尝有成有亏。庄子之言若迂阔,若能如此体认,则皆是切身受用之事。

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既说成亏之理,却以鼓琴喻之,最为亲切。且如有琴於此,用而鼓之,则一操之曲自有终始,此终始生於既鼓之后,若不鼓则安有终始哉。如人一念若不起,则亦无有物我之同异也。昭,姓也,名文,古之善鼓琴者。师旷,乐师也。策,击乐器之物也,今马鞭亦曰策,左传绕朝赠之以策,羊昙以策击西州门,皆马策也。枝犹持也,持而击曰枝,此二字想古语有之。师旷枝策即言师旷击乐器也。据梧,以梧为几而凭之,故曰据梧。因上言鼓琴,遂引说二子,言三子之技皆精。几,尽也,言其智於此技极其尽也。技精而有盛名於世,故曰皆其盛者也。载,事也,末年,晚年也,言从事於此终其身也。三子之好自以为异於天下之人,故曰唯其好之也以异於彼。三子既自好之,又欲夸说於人,故曰其好之也欲以明之。我虽如此夸说,而所听之人本自分 #2 晓,乃强欲以此晓之,枚曰彼非所明而明之。如惠子之强辩自愚也而以终其身。坚白本公孙龙之事,庄子却以为惠子,但借其分辩坚白之名耳。昧,自愚也。上言三子,此但以惠子之辨为结,亦是文法也。坚白,注家以为坚石白马之辨。盖曰坚则为石,言石不必言坚;白则为马,言白不必言马,亦犹黄马骊牛三也。史记苏秦传注又曰,龙泉水淬刀剑时坚利,故有坚白之论。曰黄所以为坚,白所以为利,齐辨之曰:白所以为不坚,黄所以为不利,二说虽殊,皆辨者之事尔。昭文既以鼓琴终其身,而昭文之子又传文之绪业,亦终其身,纶,绪业也。上言惠子,下句又以昭文之子结,此是笔端鼓舞处。终身无成者,言只它一人自会,教别人不得,故曰无成。几天下之事若只据其所能而可以为了当,则我之现前所能者谓之了当亦可也。若据此现前者未为了当,则凡天下之人与我皆不得谓之了当。成犹言了当也。此两句虽是结上三子之技,然其意甚广,盖所言三子之技亦是譬喻物论是非,非专说三子也。滑疑,言不分不晓也。滑乱而可疑,似明而不明也。耀,明也。圣人之心其所主者未尝着迹,故其所见之处若有若无。图,欲也,言圣人之所欲者如此也。所以去其是不用而寓诸寻常之中,此之谓以明。自物无非彼以下,至非一无穷也,既解以明二字;自以指喻指以下至适得而几矣,又解因是二字;却直至此处又以此之谓以明结之,文势起伏,纵横变化,纲领自是分晓。仆尝谓齐物论自首至尾只是一片文字,子细看他下字,血脉便见。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此段又自为是不用一句中是字生来,故曰与是类乎,与是不类乎。此便是他下字血脉。前言言非吹也,到此换头又喝起今且有言於此一句,亦是他前后血脉。以其类者与其不类者,易地而看,则见类与不类皆相类矣。其意盖曰:把他做我看,把我做他看,则见我与他一般。故曰与彼无以异矣,此便是以指喻指,以马喻马之意。

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庄子之文才下虽然作一转处,其语皆妙,其意盖谓:虽云无是无非,亦且说一说,故曰请尝言之。始,太极也,未始有始,无极也。未始有夫未始有始,此无极之上又一层也。有有物也,此有之生必自无而始。故曰有无也者,无字之上又有未始有无,即无极之上一层也。列子所谓有太质,有太素,有太初,亦是此意。当初本无个有,不特无个有,亦无个无。忽然有个无,则必是生出一个有,如此推明其意,盖谓其初,本来无物,因有我而后有物我,因有物我而后有是非,大意不过如此,却恁地发明果是高妙。据此处合曰:俄而有有矣。今不曰俄而有有而曰俄而有无,此皆其笔端入妙处。这个无字虽是有了,果是唤作无得否。故曰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此个无字虽未可知,然既唤作无字,便是有无之名矣。故曰今我则已有谓矣。然我虽有此言,谓,即言也,然不知此言果可谓有邪,果可谓无邪。此与鷇音处同。

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上面既说了彼我是非,到这数句又别生个说话,来发明此老胸中多少玲珑,多少快活。六合之外,天地之外也,存而不论,即释氏所谓四维上下不可思量也。六合之内,宇宙之间也,宇宙之间合有许多道理,圣人何尝不说,但不立此议以强天下之知。春秋,史书之名也,此一句又是既有君臣上下,凡见於史册者,皆是先王经世之意。圣人岂容不立此议,而何尝与世人争较是非。盖天下之理,惟其不言则为至言,才到分辩处,便是你胸中自见得不透彻也。故曰:分也者,有不分也;辨也者,有不辨也。到这裹又自发一个何也之间。怀之者,退藏於密之意也。圣人於此,卷而怀之,众人於此,则必辩而明之,以相夸示。才有分辩,便是无见识处,故曰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对立者曰称谓之,大道则无对立者矣。不言之中自有至言,故曰大辩不言。无七之迹而后为大仁。嗛,满也,猴藏物曰嗛。以康为廉,则有自满之意。国语曰:嗛嗛之德,不足就也,言其自小。即此嗛字,清畏人知,清畏人不知,皆不得为大廉矣。不忮者,不见其用勇之迹也。既说此五句,下面又再解一转。昭者明也,道不可以指名,昭然而指名,则非道矣,故曰:不道言而形诸辩,则是自有见不及处矣。常者,可见之进也,有可见之迹则非仁之大成矣。廉而至於有自洁之意,则不诚实矣,清,自洁意也。信,实也。勇而见於忮,则必丧其勇矣。园,圆也,言此以上五者皆是个圆物,谓其本混成也,若稍有迹则近於四方之物矣。谓其有圭角也。几,近也。向字与於字同意,天下之真知必至於不知为知而止,则为知之至矣。不知之知,便是不言之辩,便是不道之道。若人有能知此,则可以见天理之所会矣。故曰:此之谓天府。天府者,天理之所会也。天理之所会,欲益之而不能益,故曰注焉而不满;欲损之而不能损,故曰酌焉而不竭。至理之妙,无终无始,故曰不知其所由来。葆光者,滑疑之耀也。葆,藏也。藏其光而不露,故曰葆光。

故昔者尧问於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昔者上着一故字,便是因上文而引证也。宗脍胥敖之事无经见,亦寓言耳。不释然者,不悦也,蓬艾之间,喻其物欲障蔽而不知有天地也。谓彼之三国,物欲自蔽,未能向化,而我才有不悦之心,则物我亦对立矣。十日并出亦见淮南子。此盖庄子寓言,淮南子又因之而妆撰也。言日於万物无所不照,况我之德犹胜於日,而不能容此三子者乎。此意盖喻物我是非,圣人所以真之不辩者,照之以天也。十日之说,即莫若以明之喻也。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此段又自知止其所不知上生来,又自前头是字上引来。所以道一篇,只是一片文字。啮缺同是之间,王倪不知之对,便即是知止其所不知。但如此撰造名字,鼓舞发挥,此所以为庄子也。既曰吾恶乎知之,又曰虽然尝试言之,此皆转换妙处。知之非不知,不知之非知,此两句发得知止其所不知又妙。其意盖谓不知便是真知也。

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徇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卿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乌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骰乱。吾恶能知其辩。

且吾尝试问乎汝者,又为发端之语也。鳅安乎水,猿猴安乎木,人岂能处此。既各安其所安,而皆不能安其所不安,则是三者所处皆非正也。岂得以人异乎猿鳅哉。刍,草木之食;豢,肉味之食也,荐,草也;带,蛇也。麋鹿则食草,蜈蚣则食蛇,鸱鸦则食鼠,人则食刍豢,所嗜好甘美皆不同,则四者之味孰为正哉。猵狙,獦牂也。猵狙以猿为雌,麋鹿一类物也,鳅与鱼非二物,即如此下,语此一段雌雄之喻,却就毛嫱丽姬发此三句,言人之悦好色者,其与禽鱼何异,我之视猿鹿亦犹猿鹿之视我,然四者之於色,孰为正乎。决,猛也,骤,走也。此三节皆为是非物我之喻,故结之曰:自我观之,仁义之分,是非之论,纷然而淆乱。亦犹处味色之不同,又安可得而辩。樊然,纷然也,殽,杂也。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於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王倪即至人也。神矣者,言其妙万物而无迹也。不热不寒不惊,即游心於无物之始也。死生之大,且不为之动心,而况利害是非乎。此一句却是朴实头结杀一句。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於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莹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

此因至人又发圣人之问,且就此贬剥圣门学者。务,事也,不从事,不以为意也,有就有违,则是知有利害矣。利害不知,何就违之有。物之求我归我也,亦不以为喜。不缘道,无行道之迹也。无谓有谓,不言之言也;有谓无谓,言而不言也。孟浪,不着实也。夫子,指孔子也。言我以圣人之事语之夫子,其言有妙道而夫子以为不着实之言,吾子谓如何。吾子,即长梧子也。莹,明也,言必黄帝听此而后能明之。

且汝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愍,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汝亦大早计者,谓汝之所言方如此,而早以为妙道之行,是见少而自多之意。鸡未出卯而早求其呼更,挟弹而未得鸮,早求之以为炙,此早计之喻也。时夜,度其时而呼更也。我试为汝妄说,汝且妄听之,看如何妄,犹言未可把作十分真实说,未可把作十分真实听也。奚,何如也,此一字奇。旁日月,附日月也;挟宇宙,宇宙在其怀内也。吻,合者,言浑然相合而无缝罅也,言至理混然为一也。滑,汩汩也;愍,昏昧也。人世汩汩愍愍,以隶而相尊者,皆置之而不言也。士尊大夫,大夫以士为隶,大夫尊卿,卿又以大夫为隶,推而上之,彼此皆隶也,而却自为尊卑。众人迷於世,故役役然,圣人以不知知之,则浑浑然,犹愚芚也。愚芚,无知之貌也。参,合也,合万岁而观,止此一理,更无间杂,故曰一成纯。万物尽然者,言万物各然其所然,人人皆有私意,所以天地之间,自古及今,积无限个是字,故曰:以是相蕴。相蕴者,犹言相积相压也。

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与王同匡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前面就因是上发到以是相蕴处,却又把前头死生无变乎已一句就此发明。丧,去乡里也,弱丧者,弱年而去其乡也。久留他乡而忘其故国,恐悦生而恶死者,亦似此也。丽姬,晋献公之姬也,姬得於骊戎之国,故曰丽之姬。艾丽,戎地名,封人,守封疆之人也。始者去戎而来晋,故以为悲,及其既贵,与王匡床而食,而后以始之泣为悔,以此为死生之喻也。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此语占梦书多有之。梦觉之间,变幻如此,方其梦也,不知为梦,又於梦中自占其梦,既觉而后乃知所梦所占皆梦也。此等处皆曲尽人情之妙,若此处见得到,则知卫玠之间、乐广之答,皆未为深达,此亦学问中一大事。如乐广之诉,则高宗梦傅 #3,说孔子梦周公,果为何如耶。大觉,见道者也,禅家所谓大悟也。君贵也,牧圉贱也,愚人处世方在梦中,切切自分贵贱,岂非固蔽乎。窃窃然,小见之貌。某与汝所言皆在梦中,我今如此说,谓汝为梦,亦梦中语耳。此意盖言人世皆是虚梦,但其文变化得奇特。吊,至诡怪也。我为此言可谓至怪,然至怪之中实存至妙之理,使万世之后,

苟有大圣人出,知我此等见解,与我犹旦暮之遇也。此亦后世有杨子云,必知我之意。解,见解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此一节又自以是相蕴处生来,亦前所谓利害之端也,胜负不足为是非,则是我与若辩者,彼此不能相知也。黮暗者,言其见之昏也。二人见既皆昏,则将使谁正之。议论与彼同既不可,议论与我同又不可,若皆与我与彼不同亦不可,若皆与我与彼相同亦不可。我是一个,若是一个,此人又是一个,则是三个人皆不能相知,必须别待一个来,故曰待彼也邪。此彼字便是造化矣,便是天倪矣,天倪即前之天均也。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於无竟,故寓诸无竟。

倪,分也,天倪之所以和者,因是而已。是与不是、然与不然,皆两存之,即前之两行也。才以为是,才以为然,则又有个不是不然起来,便有是非之争也。声,言也,化声者,谓以言语相化服也。相待者,相对相敌也,若以是非之争,强将言语,自相对敌而求以化服之,何以因其所是而不相敌邪。故日若其不相待。此二字下得最奇特。若其犹言何似也,不相待而尚同,则是和之以天倪,尽可游衍,尽可穷尽岁月,故曰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因之,顺之也;曼衍,游衍也;穷年,犹子美所谓潇洒送日月也。能如此则不特可以穷年,并与岁月忘之矣,非特忘岁月,并与义理忘之矣。年义既忘,则振动鼓舞於无物之境,此振字便是逍遥之意。既逍遥於无物之境,则终身皆寄寓於无物之境矣。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此一段又自待字上生起来。罔两,影边之澹薄者。无特操者,言其无定度也。吾有待而然者,言影之动,所待者形也。我虽待形而形又有所待者,是待造物也。形之为形亦犹蛇蚹蜩翼而已,我岂徒待彼邪。蜩蛇既化而蚹翼犹存,是其蜕也,岂能自动耶。我既待形,形又有待,则恶知所以然与不然哉。此即是非待彼之喻也。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此一段又自前面说梦处生来。栩栩,蝶飞之貌。自喻者,自乐也,适志者,快意也。言梦中之为蝴蝶,不胜快意,不复知有我矣,故曰不知周也。蘧蘧,僵直之貌,此形容既觉在床之时。此等处皆是画笔。在庄周则以夜来之为胡蝶梦也,恐胡蝶在彼又以我今者之觉为梦,故曰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这个梦觉须有个分别处,故曰周与胡蝶必有分矣。此一句似结不结,却不说破,正要人就此参究,便是禅家做话头相似。此之谓物化者,言此谓万物变化之理也。

此篇立名主於齐物论,末后却撰出两个譬喻。如此其文绝奇,其意又奥妙,人能悟此,则又何是非之可争。即所谓死生无变於己,而况利害之端之意,首尾照应,若断而复连,若相因而不相续,全是一片文字,笔势如此起伏,读得透彻,自有无穷之味。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竟

#1 循:明本作“随”。

#2 分:疑当为“不”。

#3 傅:原作“得”,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四


鬳斋林希逸

内篇养生主

主,犹禅家所谓主人公也,养其主此生者,道家所谓丹基也。先言逍遥之乐,次言无是无非,到此乃是做自己工夫也。此三篇似有次第,以下却不尽然。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涯,际也。人之生也,各有涯际,言有尽处也。知,思也,心思却无穷尽。以有尽之身而随无尽之思,纷纷扰扰,何时而止。殆已者,言其可畏也。已,语助也。以下已字粘上已字,与前齐物篇同。於其危殆之中又且用心思算,自以为知为能,吾见其终於危殆而已矣。再以殆字申言之,所以儆后世者深矣。此之所谓殆,即书之所谓惟危也已。而为知者,犹人言明。明而知故,故而作也。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此数句正是其养生之学,庄子所以自受用者。为善无近名者,谓若以为善,又无近名之事可称。为恶无近刑者,谓若以为恶,又无近刑之事可指。此即骈拇篇所谓上不敢为仁义之操,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督者,迫也,即所谓迫而后应,不得已而后起也。游心斯世,无善恶可名之迹,但顺天理自然,迫而后应,应以无心,以此为常而已。缘,顺也;经,常也,顺迫而后起之意以为常也。如此则可以保身,可以全其生生之理,可以孝养其父母,可以尽其天年,即孟子所谓寿夭不贰,修身以俟之也。孟子自心性上说来便 #1 如此端,庄此书却就自然上说,便如此 G 活。其言虽异,其所以教人之意则同也。晦庵以督训中又看近名近刑两句,语脉未尽,乃曰:若畏名之累已,而不敢尽其为学之力,则稍入於恶矣。为恶无近刑,是欲择其不至於犯刑者而窃为之。至於刑祸之所在,巧其途以避之,遂以为庄子乃无忌惮之中。若以庄子语脉及骈拇篇参考之,意实不然。督虽可训中,然不若训迫,乃就其本书证之,尤为的当也。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书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手之所触,触动也。肩之所倚,以手用力则肩有斜势也。足之所履,亦其用力之时足之所立自有步武也。膝之所踦,踦,微曲也,以身就牛则膝微曲也。此四句画出一个宰牛底人。砉,兴入音;騞,亨入音。砉然、向然、騞然,皆是其用刀之声,却以奏刀两字安在中间,文法也。如七月诗:八月在野,九月在宇,十月蟋蟀在我床下。亦是以蟋蟀字安在中间也。奏刀,进刀也,进用其刀曰奏。莫不中音者,言其砉、向、騞之音,皆合律吕也。桑林、经首皆乐名也,舞则有乐,会,舞者之聚也。合於桑林,中於经首,亦形容其中律吕之意也。文惠君,梁惠王也。嘻,欺也。技盖至此,言如此其妙也。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

释刀,舍其刀也。舍刀而对,谓其技自学道得之,而后至於技,非徒技也。三年之后未见全牛者,言牛之一身其可解处,全不容力可一目而见也。

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郄,导太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

以神通而不以目视者,言心与之会也,遇,会也。官,耳目鼻口也。官知止者,言凝然而立之时,耳目皆无所见闻也,耳目之所知者皆止,而不言之神自行,谓自然而然也。天理者,牛身天然之腠理也;依者,依其自然之腠理而解之;大郄,骨肉交际之处也;批,击也,窾,空也,骨节之间自有大空缺处也;导者,顺而解之也,骨肉之交际,骨节之空窾皆固然者,我但因而解之。我之为技,其用刀也,皆未尝经涉其肯荣之间,綮音顷,肯綮者,骨肉相着处也。肯綮处且不用刀,况大瓠乎。軱音孤,大骨也。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於硎。

良庖,庖之善者也。族庖,众人之为庖者也,劣者也。庖之劣者则其刀一月一更,以其斫大骨而有损刀或折也。庖之善者一岁一更刀,以其用刀犹於肯荣之间或有割切,故其刀亦易损也。今我之刀用之十九年矣,解牛虽多而其刃皆若新磨然,言其无所损也。硎,砥石也。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硎。

彼节者有间,盲牛之骨节自有间缝处,我之刀又甚薄,以甚薄之刀随其间缝而解之,可以进刃於其间。恢恢有余地者,言其无滞碍也。此事 #2 盖言世事之难易皆有自然之理,我但顺而行之,无所撄拂其心,泰然故物皆不能伤其生,此所以为养生之法也。

虽然,每至於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文.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此虽然一转,甚有意味。盖言人之处世岂得皆为顺境,亦有逆境。当前之时,又当委曲顺以处之。人行顺境甚易,到境逆处多是手脚忙乱,自至丧失,安有不动其心者乎。所以添此一转。族,聚也,言牛身筋骨果会之地也。我之解牛虽曰目无全牛矣,虽用刀皆在於大那大家之间,而至於筋骨盘结处,亦见其难,遂把作个难事做。怵然者,变动之意也;戒者,加儆戒也;视为止者,言以目视之未免少停止,而后迟迟焉行其刀。此但言加子细之意也,我既加意子细为之,则其动刀也甚微,言轻轻然亦不敢甚着力也。謋音慝,解音蟹;謋,忽然之意,解散也,言其用力甚轻而其骨肉忽然自己解散。如土之委地然,言其多而易也。解牛既了,则提起其刀而立,从容四顾,踌躇者,从容也,即自得意也;满志者,如意也,非曰其志自满也,言此乃满我之意也。何以如意,不用力而解牛,虽解而刀无伤,所以如意也。善刀者,言好好收拾其刀而藏之也。此意盖喻人处逆境自能顺以应之,不动其心,事过而化其身,安於无为之中,一似全无事时也。为善无近名以下,正说养生之方,庖丁一段乃其譬喻,到此末后,遂轻轻结以:得养生焉,四字便是文势操纵省力处,须子细看。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公文,姓,轩,名也。右师者,已刖之人为右师之官也。介,独也,刖而存一足也。天与人与者,言天生之始已如此邪,人刖之邪。刖足分明是人,却曰天也非人。天之生是使独者,言天生他时只要他独有一足也,何以知之。凡人之形貌者,有两足相并而行,此於众人之中独异,如此便是天使之,非人使之也。有与,相并也,此意盖谓人世有余不足,皆是造物。虽是人做得底,也是造物为之。盖欲人处患难之中,亦当顺受之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前说患难顺受之意,便是庖丁每至其族,吾见其难处意思。却於此数句,借泽雉而喻,乃言人生处世,逆境常多,便是履虎尾、游於羿彀中之意。泽中之雉,十步方得一啄,百步方得一饮,言其饮啄之难也。若养於笼中,则饮啄之物皆足而为雉者不愿如此,故曰不蕲畜乎樊中。蕲,愿也;樊,笼也。何以不愿,盖笼中之饮啄虽饱;雉之精神虽若畅旺而终不乐。故曰:神虽王,不善也。王音旺,不善,不乐也。此意盖谓人能自爱其身,不入世俗汩没之中,更自好也。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庄子之学本於老子,此处先把老子贬剥,便是为贬剥尧舜。夫子张本道,我於老子亦无所私,而况他人乎。三号而出,言不用情也。弟子之问,谓老子於秦失本朋友也,何其吊之如此不用情乎。夫子指秦失也。始者吾以为其人者,言吾始以老子为非常之人也,今因吊之乃知其不为非常人也。何者,老子之死,其弟子之哭,无老无少,皆如此其悲哀,此铃老子未能去其形进,而有以感会门弟子之心,故其言其哭哀且慕者,有不期然而然也。天之所受本无物也,犹以有情相感,则是忘其始者之所受而遁逃其天理,背弃其情实,如此皆得罪於天者,故日遁天之刑。倍与背同。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一辰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上面既说了秦失一段,就此却发明尽死生之理,以结一篇。盖欲人知其自然而然者,於死生无所动其心,而后可以养生也。夫子,有道者尊称之辞也。言天地之间有道之士,其来也亦适然而来,其去也亦适然而去,但当随其时而顺之。既知其来去之适然,则来亦不足为乐,去亦不足为哀。不能入者,言不能动其心也。县者,心有系着也。帝者,天也。知天理之自然,则天帝不能以死生系着我矣。言虽天亦无奈我何也。故日帝之县解。

指穷於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此死生之喻也。谓如以薪炽火,指其薪而观之,则薪有穷尽之时,而世间之火自古及今,传而不绝,未尝见其尽。此三句奇文也。死生之理固非可以言语尽,且论其文前面讲理,到此却把个譬喻结末,岂非文字 #3绝妙处。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四竟

#1 来便:原本作“光伏”,据明本改。

#2 事:原作“意”,据明本改。

#3 字:原作“子”,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五


庸斋林希逸

内篇人间世上

前言养生,此言人问世,盖谓既有此身而处此世,岂能尽绝人事,但要人处得好耳。看这般意思,庄子何尝迂阔,何尝不理会事。便是外篇所谓,物莫是为也而不可以不为一段意思。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

其年壮其行独者,言少年自用,不恤众议也。轻用其国而不自知其过失,轻民之生而栈贼之,量其国中前

后见杀者,若泽中之蕉然,谓轻民如草芥也。苟子富国篇有曰以泽量,与此意同。本是若泽蕉,却倒一字

曰泽若蕉,此是作文奇处。云,泽也;梦,亦泽也,云梦昔皆为水,今有土可耕,不日云梦土作爻乂,而曰云土梦作ㄨ。玄亦纤,缟亦纤,不曰玄缟纤,而曰玄纤缟。此文法也,如,往也,民其无如者,言其无所归也。

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征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苜人,菑人者,人必反蕾之。若殆为人菑。

邦有道则见,邦无道则隐,此圣贤之言也。庄子却反其说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谓如人能医,必其门多疾之时,方可行其术。若是已治之国,又何用我。愿以所闻思其则,言欲以所闻於夫子者,而告之卫君,使之思其法则而知改悔,庶几其国可安也。若殆往而刑耳,若,汝也,殆,将也,汝如此而往,将为彼所刑戮而已,谓不可往也。道不欲杂者,言此心不维,则纯一虚明。苟有所容心,谓彼既如何,我又如何救之,便是容心,则在我已杂矣。我既不纯一,何能救之。杂则多者,言多端也。扰者乱也,忧者,自苦也,言汝且自苦,何能救人。古之人必先存其在我者,而后可以谏告他人,苟存於我者未定,何暇及他人乎。彼之所行虽为暴恶,我方自苦,何暇及他德。自然也,知私智也。才有求名之心,则在我自然之德已荡失矣;才有用知之私,则争竞所由起矣。故曰:德荡乎名,知出乎争。相轧者,相倾夺也。争之器者,言我以私智用,彼亦以私知用,彼此用智,其争愈不已。器,用也。曰名曰知,皆天下之凶事,此事不可以尽行,言行之必有祸也。矼,厚也,厚德即实德也。厚,信实有可信之行也。我虽有德有信而未达彼人之性气,我虽曰令名令闻而未达晓彼人之心,谓我如何而强以仁义法度之言,陈术於暴恶人之前,人必恶汝,谓汝矜夸,自有其美也。绳墨,法度也,术与述同。菑人者,凶人也。必名汝曰凶人,既有此名,则菑反及汝。汝今此去,殆且为人所菑而已,岂能化卫君而救其国乎。

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彼若知贤而悦之,知不肖而恶之,则何用我,更别有所求。故曰恶用而求有以异。彼惟其不知贤不肖,所以如此所为。彼既不知贤,则安知汝为贤者而信汝之言乎。诏,召也。若,汝也。卫君不曾召汝,故曰若惟无诏。汝既不召而自往,则彼以王公之贵,必将乘汝言语之间而争欲求胜。斗,争也,捷,胜也。汝到此时为其所困,则目必将眩然,荧,眩也。而汝也而色将平之者,言汝方为颜色以求平於彼,谓屈服其颜色以求自解也。口将营之者,言自将营救解说也。容将形者,言容貌之间必见恐惧跽擎之形也。心且成之者,言用心以成顺之也。梁武帝辩折贺琛处正合此卦影。盖言其争不胜而自屈服也。他本凶暴,又得胜汝,一胜其气愈旺,则是水救水,火救火也。益,增也,益多者,言增多其恶也。顺此而往,则其为恶愈无穷极,所为暴戾益甚矣。厚言者,犹深言也。汝未有以信於人,乃以不信之身而深言於暴人之前,必为其所杀也。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

龙逢、比干,皆修其身以爱民为谏,不知民自别人之民。汝乃下而伛拊之,伛拊,爱养之意也。桀纣不爱民而汝乃爱桀纣之民,是下拂其上也,所以见杀。修,善也,因其好善反以挤怒之,谓此皆好令之过也。丛枝、胥敖、有扈,皆是寓言。国为丘墟,死为厉鬼,厉,无后无归之鬼也。丛枝、胥敖、有扈之所以取祸至此者,皆用兵不止以求名实也。实利也。不能胜,言不能堪也。言求名自利之人,虽尧禹且不能堪,至於灭其国,而况汝乎。胜音升,尧禹无此事,皆寓言也。

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又设一转,言汝之欲往也,必有所以以用也,且试以语我。尝,试也,来,助语也。端而虚者,端正其身,虚豁其心也;勉而一者,黾勉而谨终如始也。能如此则可否。恶,恶可者,言甚不可也。阳为充孔扬者,言得志之人扬气方充满其貌,甚扬扬自得。孔,甚也,采色不定者,言其骄矜之色不常也。寻常之人每每不敢违,而顺之畏之也。彼见人人皆畏己,而汝欲以言语感动之,彼将求欲案服汝心以快其意,故曰求容与其心。容与,自快之意。日渐,小德也,言汝此等人名之曰小德,且不能成,况能成大德乎。执而不化者,固执而不能回也,若如此,则外将以端虚而求合於人,内则守其勉而一者,谓我在内无所訾病,伎俩止於如此,讵能自以为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不为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然则而下又设为颜子之答,分作三截。内直者,内以此理自守其真实也,此直字与真字相似。自天子之贵,下而与我,皆天之所生,则是皆出於自然者,岂敢以己言自私,欲人善其是者不善其非者。若无此自私之心,则其浑浑若童子,然则与天合矣。故曰与天为徒。外曲者,外尽擎跽曲拳之礼,人人皆为之,则我亦为之,人於我亦无疵病。此因拜下礼也,虽违众,吾从下处,生此等议论,以讥诮圣门如此,则与人合,故曰与人为徒。成者,自己之成说也。比,合也,以自己之成说而上合於古人,言引古人以为证也。虽借古人教诲之言,乃是当面陈说是非,而皆有谴谪之实。盖谓我之所言非出於我,古人已有之言也,若如此则虽讦 #1 直以暴其所行,而人亦不以为罪,故曰虽直而不病。与古为徒者,言其说与古人合也。若是则可者,言如此可以说卫君否也。

仲尼曰:恶,恶可。太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政,事也,法,方法也,谓汝所言事目,方法太多,而终是不安,谋谋音迭,安也。虽能如此三者,固亦无罪。然亦止於自免而已,安可以化人,故曰胡可以及化。此其病在何处,盖汝三者之说,皆是师其有为之心,便是容心,便非无迹,便非自然之道。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皡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若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於耳,心止於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2。

无以进者,言更无向上着也。有而为之其易邪,言汝道汝有此伎俩,要为之甚易邪。才萌此轻易之心,则皞天之意不相乐矣。故曰易之者,皞天不宜。此两句最是人生受用切实处。祭祀之斋在外,心斋在内。一志者,一其心而不杂也。听之以耳则听犹在外,听之以心则听犹在我,听之以气则无物矣。听以耳则止於耳而不入於心,听以心则外物必有与我相符合者,便是物我对立也。气者顺自然而待物以虚,虚即为道矣。虚者,道之所在,故曰唯道集虚。即此虚字,便是心斋。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

得使言得教诲也,此为颜子顿悟之言。谓未得教诲之时,犹自有我,及既得教诲之后,未始有我矣。忘我则虚也。尽矣者,谓汝之所言尽其理矣。

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则几矣。

若,汝也。人世如在樊笼之中,汝能入其中而游,不为虚名所感动,有迹则可名,才至有进则是动其心矣。处世无心则无迹,无进则心无所动。故曰游其樊而无感其名。自此以下,正是教人处世之法。入则鸣,是可与之言而与之言也。不入则止,是不可与之言而不与之言也。意与论语同,但文奇耳。有方所则有门,无方所则无门矣。有臭味则有毒,无臭味则无毒矣。毒,药味也。此皆无心无迹之喻。宅,居也。以混然之一为吾所居,而寓此心於不得已之中,则人间世之道尽矣。几,尽也。

绝迹易,无行地难。

迹,足进也。止而不行则绝无足迹,此为易事。然人岂能不行哉,必行於地而无行地之迹则为难。此意盖谓人若事事不为,此却易事。然谓之人生何者,非事安得不为。唯无为而无所不为,则为难也。

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

为人使易以伪,言为人欲所役则易至於欺伪。唯冥心而听造物之所使,则无所容伪矣。人使即人欲也,天使即天理之日用者也,难易二字有意。易,易流也;难,无所容其伪也。

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

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

闻以有翼飞者矣,言鸟之飞必以翼也。无翼而飞,便是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此所谓神也。此句乃喻下句,盖以有知为知人之常也。惟知其所不知,则为无知之知,此则造道之妙矣。

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

瞻,视也,此以虚室喻心也。谓视彼密室之中,才有空缺处,以有光入来,是光自空中出也。以彼之阕喻我之虚,则见虚中自然生明。生白即生明也。不曰生明而曰生白,此庄子之奇文也。即此虚明之地,便是万物之所由萃。吉祥,福也,止於其所止下止字,是虚处也。唯止则虚,唯虚则明,便是戒生定,定生慧之意。若我才容心而不能自止,则身虽坐於此而心驰於外,又安能坐忘乎。此以坐驰二字反说坐忘也。

夫徇耳目内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故为 #3 者乎。

耳目之闻见皆内通於心,我若无所容心则顺耳目之闻见,虽通於内而实外於心知。何以谓外於心知,盖言心不动而外物不能入也。虽闻其所闻,见其所见,而无心於闻见也,如此则此心之虚与鬼神通,何况人乎。谓到此方能感化人也。鬼神来舍即是至诚如神,此 #4 心之中自有鬼神与造物通,故曰来舍。上既说了却结以一句曰:此是万物之化也。言此乃造化之理,万物之所由出也。舜禹之所见其大枢纽止如此,伏羲几蘧以此行而终其身,何况其下者乎。几蘧,或谓古帝王之名,然无所考,必竟寓言也。散者言寻常之人也。自绝迹而下又别发明,不可粘上段说。

叶公子高将使於齐,问於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 #5 甚栗之。子尝语诸梁也曰,凡#6 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7 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8 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诸梁,叶公之名也,子高,其字也。使诸梁者甚重,言使齐之行甚重难也。甚敬而不急者,言待汝虽有礼,而所扣之事,其应常缓。匹夫之相与扣应之不酬,且无如之何,况诸侯乎,所以栗而惧也。子指夫子也,言夫子尝有教我之言,曰事无小大,鲜不言以欢洽,方得事成也。寡,鲜也,不道,不言也。为国谋事若不成,则必有刑责,故曰人道之患;若劳心计较,虽得成事而多以忧思致疾,故曰有阴阳之患。若欲成与不成其后皆无患者,惟有德之人方可。自此以上皆曰孔子之语也。今我自受使命以来,饮食之间不知其味,粗者不知为粗,臧者不知为臧。臧,美也。言粗食亦犹美食也,常时多有饮食之事,则厨爨之间,宠常不冷,故厨者欲清而不能。今既忧思,饮食寡少,则灶常清矣。且我朝方受命而胸中焦劳,夕已饮冰矣。情者,实也。我方受命未曾实理会事,已成此病,万一不成,则又有刑责,是两受患也。为人之臣至於如此,实不可当。任,当也。子其有以语我,谓何以教我也。来,助语也。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於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此一段却是十分正当说话。其论人间世至有此语,岂得谓庄子为迂阔大言者。大戒者,大法也;命,得於天者。子之事亲与生俱生,此心岂得一日去,故曰不可解。义,人世之当为者也。臣之事君,世间第一件当为之事,名曰君臣,则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故曰:何适非君,莫非臣子。何处而可逃,故曰无所逃於天地之间。事亲而尽其孝,则东西南北惟父母之命,岂择地之安而后为之。此心才主於忠,则哀乐之境虽施於前,而不能变易,盖事有难易,或有祸福,既出君命,则是自家合做底事。此便是天命又可奈何,止得安而顺之。若命,顺命也。能如此则为至德之士。为人臣子亦看所遇如何,不幸而遇其难,亦所不得已,但得行其事之实而已。情,实也。言但得朴实头做前去,岂得复顾其身,虽其祸至,於死生之异亦无可奈何。夫子其行可矣者,言汝只得去也。夫子指叶公也。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也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此下又转一转,说尽人世情状。信,有物以为信验也,如符节之类是也。相靡,相顺也,近处之交接则如此。若其交者远则必以言语尽其情,忠,尽情也。然其言何自而达,必有人传道之然。传言之间,其两喜两怒者最难。彼以喜而来,此以喜而应,则其说好处多有过当,故曰溢美。溢,过当也。若彼此皆怒,则其说不好处又多过当,故曰溢恶。才是一等过当说话必是不实,故曰:凡溢之类妄。既不实则其听之者必皆莫然而疑,未能尽信。莫,致疑貌也。才至致疑则两边之恶皆归於传言之人,必加之罪,故曰莫则传言者殃。因其奉使,故以此为戒。法言者,古有此书也,故举以为证。传其常情,谓传言之人但传其平常朴实头说话,其言语过当处则不可传。故曰:无传其溢言。传言能如此,则庶几可以自全。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於是并生心厉。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

既说了传言,却又引喻世间此类之事,句句皆是世情,此皆庄子妙处。以巧斗力,今之戏相搏者;阳,喜也,阴,恶也。其始等闲格手只是则剧,其终常至於实实争打,盖其戏太甚则多有过当用巧处。奇,异也,泰至,过当也。相招而饮皆以礼也,治 #9 初筵秩秩之时也;乱,载号载呶之时也。盖饮酒至於过当则其为乐也多异常,故或成争竞也。凡事亦然者,言人世他事亦常如此也。谅,信也。始者之相与同为一事,未尝不诚实相信,及至其后鄙诈生焉,此又一事也。始者之有所作为,止为苟简之谋,弄到末后或成一件大事。此以上只泛说世间,又拈起个言行来,盖人世之相与涉,言语则风波之所由起。风行波上,虚而纷乱之意。才说个行字便有名有迹,有名则丧实矣。风波易以动者,言其易至於纷纷而不已也。实丧易以危者,言实不副名或成,患害也。无由,无端也,忿怒之言多是造设,初无端由,故曰忿设无由。偏辞,一偏之见也,花巧言语只是说得一偏,故曰巧言偏辞。欢死不择音,言默死之时其声音又何所择,此譬喻忿设巧言之人,才至於争竞,则言语之出皆不暇简择,今谚所谓相骂无好语是也。气息茀然者,怒也,厉,狠戾也。怒气既起则狠戾之心并生,我既如此,则其应我者以我之克核大至,必生不肖之心。或时至於相戕相贼,亦皆为怒所使而不知其然矣。既为怒所使而不自知,又何暇计其终。自此以上,皆言世情或因好成恶,故牵引说至此尔。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五竟

# 讦:原作“许”,据明本改。

#2 也:原本无,据明本增。

#3 故鸟:明本作“散焉”。

#4 此:原作“比”,据明本改。

#5 乎,吾:原作“皆务”,据明本改。

#6 凡:原作“兄”,据明本改。

#7 粗:原作“祖”,据明本改。

#8 两;原本“而”,据明本改。

#9 治:原作“始”,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六


鬳斋林希逸

内篇人间世下

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到此又引古书之言,就奉使事上结。令,君命也,无迁移其令即所谓传其常情也。若受其命令而私欲图成,或至迁改其说,则不可事之。成不成亦听其自然,不可强欲其成,故曰无劝成。益,求多也。才於平常心上起个过当之念,便是有求益之心,此便不可。过度者过其常度,即过当也。迁令劝成皆是过度之念,则其谋事也必危,故曰殆事。人之相与要好极难,初非一日可成,必须悠久而后定,故曰美成在久。一言之不相投,一事之不相顺,有不转步而便成恶者,故曰恶成不及改。此意盖谓要相恶甚易,要相好甚难,所以尤当慎也。我若乘事物之自然而游其心於自然,托不得已而应之,意以养其中心则此为极至矣,又何必有所作为而后归报邪。报,反命也。作为过度以求益也。致命者,言以真实而致君命於卫也。言汝之行也,莫若只以真实政其君之命而已,不可过为思虑,论其成与不成也,即此真实致命便是难能之事。汝须要能尽此方可。就此又着一难字,盖谓处此亦难矣。所谓游於彀中,中央者,中地也。此篇名以人间世者,正言处世之难也。看这一段曲尽世情,非庄子性地通融,何以尽此曲折。说者以庄老只见得道心惟微一截,无人心惟危一截,此等议论果为如何,但读其书未子细尔。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於无疵。

颜阖将为太子之傅而求教於伯玉。有人於此者,指太子也。其德天杀犹言天夺其鉴也。杀犹销铄也,陨霜杀草之杀,言其德性为造物所销铄也。无方,无法度也,言彼为败度败德之事。纵而不问,则将来必危吾国,若欲救正之,则其祸必先及我。太子之智,能知人之过,而自为过恶则不知改。奈之何者,吾无如之何也。正汝身者,言且就自家身上理会起。就,从也,随顺之也。和,调和也,诱导之也。外为恭敬随顺之形,而内则尽我调和诱导之心,故曰: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莫若者,言求其方法无出於此也。虽然一转又妙。之二者,和与就二者也随顺而与之为一,则是就而入也;有诱导之心而圭角稍露,则是和而出也。就而至於入,则和自家都放倒了,故曰: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和而至於声名出,则彼必忌害,必成殃祸,故曰:为声为名,为妖为孽。此处文最奇。婴儿者,如无知小儿然也;无町畦者,无畔岸也,言其跌荡而无绳准也。无崖者,无涯际也,言为事不思到尽处如何也。婴儿、无町畦、无崖,皆是形容无知妄为之人。彼方如此无知,如此妄为,我且顺之,故曰亦与之。到其有可觉悟处就加点化,使之跃然醒悟,或可以入无疵之地。达之者,觉悟之也。无疵者,无过也。昔艾轩於此尝言:莆中旧有人父死不葬,荡其田业以恣所欲。田且尽,亲戚悯之,敛钱以给其葬。彼阳相许,又以其钱行前所为。众亲皆忿之,有族人焉出而与之游,任其所为力一夕酣饮至于极欢,抚其背曰: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其人翻然而悟,恸哭而归,遂葬其父,卒为善人。正此处道理。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此下又说几个譬喻。螳螂恃其才之美,欲以其臂当车辙,此喻小才自矜,以当大事,鲜不败者。积,屡也,伐,夸也,几,危也。屡夸其才美以犯世之忌者,必危其身,故曰: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虎之性易怒,故养之者必调和去其怒心。以虎而於养己者亦有媚爱之意,此无他,只是顺之而已,若逆之则必为所伤矣。故曰:其杀者逆也。筐,竹器也,蜃,灰泥之器也,以此盛其屎溺可谓爱之。忽有蚊虻聚於其身,不能随时搏拊而去之,则其马必至次去衔勒,毁碎其身首上辔络月题之类,此其中心之怒忽然而至,则前日之,爱皆忘之矣。仆缘者,仆仆然缘聚也。亡与忘同。此盖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之意。人之相处有终身从游而一语至於为仇者,此言处世之难也。看叶公子高与颜阖二段,便见此篇名作人间世分晓。

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絮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构,以为树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其以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曲辕,山名也,栎,木名也,社之中有此栎木也。论语曰:夏后氏以松,周人以栗,古者社中皆必以大木为主。絮之,以手量之也,两手合而围之为一围。百围,大也;十仞,高也。枝可为舟则其身可知矣。厌观者,言观至於厌足而后已也。散木者,言无用散弃之木也。液樠,其液出而樠樠然也。树,柱也,立木以为柱,故曰树。文木者,言木之可观而可为用者也。栎社见於匠石之梦曰:汝以我为散木,则是以文木而比量我也。柤梨橘抽果蓏皆文木之可食者,故为人摧折,是以其能而害其生。能者,可用之才也。吾之求无所用久矣,而汝乃今知之。几死,马匠石之言也。犹今人马人以半死汉也。为予大用者,言我之无用乃我之大用,所以全其生也,我若有用则人伐之久矣,又安能至此大乎。且也只是且字之意,添个也字。若与予皆物者,匠石虽人,我虽栎树,皆天地间一物,汝何独以物相讥,故曰: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一句之中四个也字,一个哉字,此皆庄子文奇处。汝亦无用之人,何讥我无用之木,故曰: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

诊,占也。弟子闻其梦中之言乃曰:此木之志趣,若取於无用,则何必用而为社。密者,犹言汝闭口勿言也。彼,指栎也。其所以为社者亦直寄寓而已,岂料今日又为汝不知己之人以为社而诟厉之。诟,骂,厉,责辱也。使其纵不为社,亦岂有人翦伐之。彼之所保自与众人不同,而汝乃以义理求其毁誉,相去远矣。所保犹言所守也。且几有翦乎,此几字与殆字同意。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籁。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刑氏者,宜揪栢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故未然其天年而中道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此段与前段同,但就中又紬绎数句别说话。见大木焉有异者,言其大有异於寻常也。虽有千乘之驷马隐於此树之下,而求其所阴藾亦能芘之,故曰隐将芘其所藾。饱,自我芘物也。藾,彼求荫於我也。轴解,不实也,如今芋茎然。咶,食纸反。以舌咶之则烂人之口,以鼻嗅之则着人如醉,言其臭也。此木惟其不材,所以能全其生,至於如此其大。古之神人所以全其生者,亦以此不才而已。故曰:神人以此不才。嗟乎,叹美而言之也。

荆氏,地名也。揪栢桑三者,可用之木也。前言可食之木,此言可用之木。宜,地气所宜也。杙,桩也;丽,屋栋也。高名,大家也。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二字本同,但明字音同而字异耳。禅傍,为棺用也。言此地所宜之木,或拱把而见伐,或三围四围而见伐,或八围七围而见伐,言不可得而留。惟其有可用,所以自祸如此。解,古巫祝者书名也。解之中有曰:牛白颡者,豚额折而鼻高者,皆不可祭祭河。古者或以人祭河,如西门豹之事,故添痔病一句。庄子好奇,专要添此等说话。适者往也,言不可以之往祭於河也。此三者之不可用,巫祝之人皆以为不祥,而不知惟其不祥,所以免杀身之祸。其在神人观之,则此不祥乃大祥也。凡此二段,皆言处世之难,若求以自见於世,必招祸患,故以此譬之。

支离疏者,颐隐於齐,肩高於顶,会撮指天五 #1 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於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支离,身体无收拾之貌。疏,其名也。颐下而至脐,其身曲也,肩反出於顶上。会撮,椎髻也,五脏之管皆属於背,背曲则管向上也。两髀,腿两边也,背曲身下则髀似其胁也。此形容一废疾之人尔。挫针,缝衣也,治繲,浣衣也。以此为糊口之计。鼓荚,以箕簸米也,播去其粗而得精米,故曰播精足以食十人,言其速也。徽召武士,选战者也,攘臂於其间,言选择不及已也。大役,工役也,不受功,不以此事贵之也。功如左氏,晋人城祀。赋功於诸侯,战役之事,既皆得免,而又以病.得粱与薪,此亦以不才自全之意。支离其德,言至人之德亦如此支离者,以无用为大用也。此与不才之木亦同意。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此段因论语所有,借以讥侮圣门也。来世既不可待已,往之世又不可追。既生斯世而为斯人,时既不可为则当自晦而已,於,此而强怀救世之意,非知时者也。故曰:德衰,天下有道,则圣人可以成其功;天下无道,则圣人全其生而已。方今之时,乱世也,但以苟免於刑为幸耳,又何敢他求乎。故曰: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处乱世而仅免刑以全其生,此特一羽之福而汝亦不知有之。载,受而有之也。乱世之祸苟及其身,常至杀戮,是重於地也,而汝亦不知避之。韩诗曰:荣华不满眼,殃祸大如屋。即此意也。已乎已乎,犹言休休也,以德自尊而下临他人,取祸之道也。殆乎,危乎也。画地而趋,言其自拘束以自苦如画地而行焉。阳,明也。人之本性本来光明,汝迷而失之,则叉至行於世而有伤。郄曲者,言回护避就也,不能任真直道而行,如此回护避就,则必至於伤吾足。伤吾足者言,其不可行也。山木以有用而招斤斧之祸,是自取寇伤也。膏火以明而可用,自取煎熬。桂因可食而后人伐之,漆因可用而后人割之。此皆不能自隐,求於世以招祸患者之譬也。故曰:人知有用之用,不知无用之用。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六竟

#1 五:原作“王”,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七


鬳斋林希逸

内篇德充符

将,应也。有诸己则可以应诸外。充,足也。德足於己则随所应而应也。

鲁有兀者王驸,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於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独若之何。

常季,孔子弟子也。中分鲁者,言鲁人之从夫子者半,而从骀者半也。立不教,与弟子立而无所教;坐不议,与弟子坐而无所言。而往从之者,皆空虚未有所见,一见而归,即充然而有得矣。无形,无所见也。心成,心感之而自化成也。常季见其如此,故疑以为问仲尼。曰夫子,指王骀也,直后而未往,言我欲往见之,特尚迟耳。如某者且将师之,况他人乎。奚假,岂特也。引天下,言欲率天下之人皆师之也。彼兀者也而王先生,是一句,王,胜也,言其如此,犹胜於先生,则与常人亦远矣。先生指孔子也,庸,常人也。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

死生亦大矣,此五字乃庄子中一大条贯。释氏一大藏经,只从此五字中出。所谓死生事大,如救头然是也。不得与之变者,言死生之变虽大而此心不动,亦不能使我与之变也。不得,不能也。与之变者,随之而变也。此语谓出於孔子,乃庄子之寓言。儒家辟以为异端者,谓其於他事皆不讲明,而终身只学此一件,其说甚正。然释氏之学,正以下愚之人贪着昏沈而不可化,故以此恐惧之,而使之为善耳。其教虽非,其救世之心亦切。为吾儒者,不容不辟其说,而亦不可不知其心也。彼以人无贵贱,所畏者死耳。故欲以此胁持之,使人於道。或谓释氏畏死而为此学,失其心矣。

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天地覆坠,犹大传言,乾坤毁也。遗者,落也。言天地虽坠而我亦不与之坠落,亦犹前所谓:入水不濡,入火不热。读庄子之书与语孟异,其语常有过当处,是其笔法如此,非真曰天地能覆坠也。审者,明也,见之尽也。无假者,实也。如此等句,皆庄子下字造语之妙处。若言明乎实则拙矣。不与物迁,与不得与之变,不与之遗同。命物之化者,言万物之变化,皆受命於我,此犹禅家所谓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也。宗者,言万物之始也,守其宗者,言斯人之所守,在於所物之始,亦犹前所谓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之意。庄子之书,如宗字只训始字,求其意则不止曰始而已,如此读得方见其妙处。守其宗者,全体也。游其和者,大用也。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常人不知万物之同出於一初。虽其肝胆亦自分楚越。知其同出於一初,则万物皆与我为一也。此两句看他下语开阖处,前后能文之士,用此机关者不少,盖庄子之书,非特言理微妙,而其文独精绝,所以度越诸子。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

耳於听宜也,目於视宜也。彼能如此,则不独以耳听,不独以目视。此禅家所谓六用一原也。音岂可观而曰观世音,此虽异端之言,而皆有深意。德之和者,与天地四时同也。此和字非若中庸所谓中节之和而已。读此书,当别具一只眼。

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物视其所一而不见所丧,言其观於万物无欠剩。即读夔蚿一段,便是此意。此又翻公文轩介与之说也。遗土,犹言如土之自遗坠而不知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为己,修身也。以其知,言人有此识知,则能修此身。得其心以其心者,言有此知觉之心,则能得其本然之心,本然之心与知觉之心非二物也,特如此下语耳。其意盖谓人皆有知,人皆有心,苟能尽之,则可以为己,可以得心,亦是常事耳。故曰得其常心。最者,尊之也。不曰尊而曰最,此庄子之文所以奇也。物,人物也。

仲尼曰:人莫鉴於流水而鉴於止水,唯止能止众止。

流水止水,皆以喻心。流者不能止者也,能止其心,所以独贤於人。众人以欲止之心就其求止焉,惟斯人则能之,故曰:惟止能止众止。此一句盖言未能安其心之人而求教於彼,彼乃能教之而使之安。却如此下六字,岂不奇哉。禅家所谓将心来与汝安。学者曰:求心了不可得。其师曰:与汝安心。竟便是此一段话。

受命於地,惟松栢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惟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以松植比舜,以舜比王骀,但言其得於天者,独异於众人,故能正其所生,以正众人之所生。此生字只是性字。或曰舜岂可比王骀。若如此读庄子,是痴人前说梦也。

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於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

征,证也,验也。保,守也,守其始初之一语,而必有证有验。只一信字却如此下句。不惧下着一实字,无此实则不能不惧矣。九军者,言众兵也。或战国之时,有为九阵者,亦未可知,不必拘天子六军,诸侯三军之说。自要,自信也。荆轲聂政之徒,求名而自信者也。彼惟守此一信,且能不变於死生,而况有道者乎。此一段,今观佛书中有坐蟒岩守虎穴者,亦只此不惧之实而已。庄子如此等处皆有所见,非特寓言也。

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

官天地,天覆地载,天生地成,各职其职而已。府者,聚也。万物随其所聚而聚,此即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意。孟子曰:万物皆备於我,亦是府万物之意,但语脉有不同耳。寓六骸者,言六骸者吾所寄也。象耳目,与不知耳目之所宜同意。目象目而不止於视,耳象耳而不止於听,故曰象耳目。一知之所知,上音智,下如字。智者,得之於性,知者,智之用也,以其得於天者而无所不知,故曰一知之所知。心无所见曰死。

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登,升也;假,至也。注音贾、音遐皆误。彼岂择日而至於道乎,言不择日而升至於道,无时而不在道也,即道不须臾离之意。人之所以从学於王骀者,从是而已,此是字重。以物为事,物者,人也。言彼岂肯以为人为事乎。盖人自求学於彼,彼何尝求以教人。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於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悦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我出子止,子出我止,欲其相避也。申徒嘉又不如其约。不违者,不避也。齐者,同也。执政,自谓也。言子与我同出入则与执政同矣。后人者,先己也。先己而后人,则是贵我而贱物。有学问则见识广大。取者,求也。言子学州先生,将求以广其见识,乃浅狭如此乎。取大两字佳。与尧争善四字最奇,言子既兀矣,纵能为善,得如尧乎。自反,言其不自量也。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於形骸之内,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状,述也。声述其过以为足不当亡者,众人皆然。不言其过以为不当存者,已鲜矣。唯有德者知事事有命,岂人之所能奈何哉。此三句是三等人。若命,顺命也。游彀中数语极奇绝,此易所谓履虎尾也。老子曰:吾有大患为吾有身,人之生世动是危机,易以虎尾喻已为奇矣,而庄子曰羿之般中,彀中者,张弓而射,箭端所直之地也,善射莫如羿,彀中乃其必中之地,喻世之危如此。况在战国之时,此语尤切。心幸而不中者,命也。废然乃自失之意,言其怒至此尽失去之。反,归也,言一见先生而归,皆失其所以怒矣。洗字甚佳,言以善道告我,如洗涤我而不自知也。形骸内外一句最好,此皆前书所未有者,称者谓其能言也,如左传所谓鲁人以为敏。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惟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识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

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若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形之,安可 #1 解。

踵见,继见也。不知务,犹言不晓事也。尊足者,性也。尊足二字下得奇。所可贵者,不在形骸之外也。宾宾,司马云恭貌是也。諔诡幻怪,只言好名而已。己桎梏者,言名为己之累也。天刑之,犹天罚之不与之以道也。庄子借孔子以为言,或抑或扬,皆寓言也。但如此段曰,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此语亦有益於世教。死生为一条,可不可为一贯,即齐物篇可乎可,不可乎不可之意。

鲁哀公问於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他。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於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泛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恶人者,形丑者也。不倡常和,言其无所作为也。无君人之位者,言其无贵权也。聚禄,富也。望人之腹者,饱也。望,满也,月盈曰望。看此等下字,庄子之笔端岂可及哉。知不出乎四域,言其所知非出於世外也。雌雄合其前,与物狎也。此即鸥鸟不惊之意。闷然,无意而答之意。泛者,无系着之意。寡人丑乎,丑者,愧也。授之国者,授以国政也。恤焉若有亡,即汉王如失左右手之意。

仲尼曰:丘也尝使於楚矣。适见豚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已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他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已国,惟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豚子之喻,谓人之爱恶不在於形骸之美恶也。眴若,惊貌。不得类者,不似始者也。已,身也。言不见其身得似始者,故如此分下两句。此皆庄子弄笔处。爱使其形之说,若以名教律之,此语大有罪。岂古人所谓事死如事生,不忍死其亲之意。此皆其形容之文有过当处,不可以此律之,亦不可不知其非也。战死不用翣,非行礼之丧也,资,用也。刖者於屦而无所爱,外饰无所施也。此亦形容有德在内不在外之意。天子之御,不爪翦,不穿耳,不修饰而全其形之意。新娶者免役,礼记有之,不得复使,言官中不得役之也。此借全形以形容全德之义。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兑,使日夜无却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於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此段归结在才全德不形一句。前言死生亦大而不得与之变,於此又以死生存亡、穷达贫富、毁誉饥渴寒暑等总言之,此是紬绎发越处。规者,求也。此等事之变,天命之行,日夜相更,迭於目前,虽有知者亦不能求其始,不过曰自然而然尔。不足以滑和者,言不能滑乱胸中之和也,只是不得与之变一句。不入於灵府者,不动其心也。和豫通三字一意,豫,悦也,通,流通也。心既不动则使之自然和顺豫悦流通而不失其兑,兑亦悦也。此一句便是庄子之文。和豫通犹曰周徧咸也,见后篇。日夜无却者,言日新而不已也。郄,止也。与物为春者,随所寓而皆为乐也。物,事物也。此春字与兑字同。接而生时於心者,即佛经所谓无所住而生其心也,接犹感也,时犹时中之时也。随事之所感而应之不偏不滞,故曰生时於心。才者,质也。如孟子曰:天之降才也。才全犹言全其质性也。

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 #2 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德不形者,言其德无所可见也。水停则平,平则可以为法,法,准则也。内保,停也,外不荡,止也。即前所谓鉴於止水者,又如此变下其文。和者,中和之和也。成者,全也。全此性中之和,是其德之修也。德不形随事物而见,言其无所往而非德,非一端所可名,故曰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孰民之纪四字佳,即是执国之柄。忧其死者,言能爱民也。哀公安得南面而君天下,此皆庄子下笔过当不照管处。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与孟子友之云乎意同,皆是寓言,不可以实求之。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悦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 E 大瘿说齐桓公,桓公悦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闉跂,曲背也。支离,伛之貌也。无脤,无唇也。伛曲缺唇,丑之甚也。肩肩者,细长之貌也。瓮 E 大瘿,项瘤者也。此两句皆喻人之好恶不在於形骸之外,伛瘤之人得意於君,视全人反不如之,故曰德有所长,形有所忘。言爱其德而忘其形。人不忘其忘而忘其所不忘,此两句极佳。即孟子一指不若人之喻。所可忘者,形也;所不可忘者,德也。诚忘者,真忘也。知有形而不知有德者,真忘也。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斲,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也者,天食也。既受命於天,又恶用人。

圣人有所游,游者即所谓心有天游是也。知去声,以智处事也。约,以礼自检束。工,艺能也。孽,菑孽也。胶,泥也,固也。接,接於外而忘其内也。商,贾也,如所谓买名於天下也。心有天游则知此四者皆吾之累矣。圣人无所谋於世,则不用智矣;不斲削而自合於理,则不用约矣,守其内而无事乎外,则不用德矣;不货者不求售也,则不用艺能矣。四者不谋不斲,无丧不货也。天鬻天食,天禄也,犹言天爵也。既受食於天,又恶用人。犹言有天爵而不求人爵也。

以接而生时於 #3 其心,才全而德不形,一智之所知,由前言之三字皆是好字,到此段接德智又成不好字,此鼓舞其笔,不照前后,所以为异端之书。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属於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呜。

此段乃庄子与惠子问辩之言。有人之形以下,乃庄子寻常有此语,惠子因而问之也。群於人者,言与人同类也。是非不得於身者,言无入而不自得,超出於是非之外。独成其天,与天为徒也。言人能外於是非,无入不自得,则与天为徒,而所造者大矣。天与之形者,有物也。道与之貌者,物必有则也。吾所谓无情,言人不以好恶之情而内伤其身者,有益则有损,常因自然则无所益亦无所损矣。言有余不足皆为病。益生者,有余之病也,好恶出於自然而无所着,则无所损益矣。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是以益生为资生,非庄子之意也。庄子与惠子为至密之友,惠子博学而好辩,故庄子以外神劳精讥之。外神者,神用於外也。犹言神不守合是也。槁梧,枯木以为几也。瞑,倦也。坚白,辩之名也。选,授也。言天授子之形,而子乃自苦如此。何也,只一呜字,韩文公就此抽出成一篇序。如许其妙,庄子安得不为作者。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七竟

#1 安可:原作“真人”,据明本改。

#2 始:原作“殆”,据明本改。

#3 於:原作“乎”,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八


鬳斋林希逸

内篇大宗师上

大宗师者,道也。犹言圣法天,天 #1 法道,道法自然也。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人之生也,凡事皆出於天,故曰天所为。然身处世间,人事有当尽者,故曰人所为。人事尽而天理见,是以其智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也。不役役以伤生,故曰终其天年。既知天又知人,故曰知之盛也。此数语甚正。虽然有患而下此一转尤妙。知有所待而后当知在我所待者在外,或无所求而自得,或必有求而后得,皆不可得而定,当者,定也。亦可否之当也。事既定而后见其当与不当此 #2 一字,下得最工。若以为出於天,又必求而后得;若以为出於人,又有求而不得者,比所谓讵知天之非人,人之非天也。譬如寿天不贰,莫非命也,而又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便见天所为与人所为不定处。庄子看世事最精,此等处当子细玩味。必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此言有道者也。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木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

寡,不足也。不逆,顺也。当不足之时即听顺之,功虽成亦不以为夸。雄,夸也。士与事同,古字通用。如东山诗曰:勿士行枚也。谟,谋也。无心而为之,故曰不谟事。过而弗悔,过,失也,犹今曰蹉过也。当而不自得,当,谛当也,犹今曰恰好也。事成也自得,自多也。凡事或失或成,皆委之自然,不以失为悔,不以成为喜也。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即无入而不自得也。知之能登假於道,言其所见深造於道也。两若然者,此是庄子笔势,知与智同,假,至也。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患以踵,众人之患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其寝不梦,神定也,所谓至人无梦是也。其觉无忧者,与接为构而不以心斗也。其食不甘即无求饱之意,禅家所谓塞饥仓是也。其息深深,真人以踵,众人以喉,道书修养之论其原在此。神定则其出入之患深深,皆自蹬而上至於口鼻,所以有数息之法。神无所养则其出入之患止於喉间而已,静躁不同,体於身者见之。哇,吐也。嗌,咽也。内无真见,言语只在口头,所以易屈服於人。此一句看参禅问话者,方见得庄子之言有味。如所谓虾蟆禅,只跳得一跳,便是若哇之易屈服也。嗜欲者,人欲也,天机者,天理也。曰深浅者,即前辈所谓天理人欲随分数消长也。此一段一句是一条贯,道书佛书皆原於此,足见此老自得处不可草草读过,惜不见大慧张平叔与之论此。

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此一段只说生死。出,生也;入,死也。翛然而往,翛然而来,不忘所始,不求所终,受而喜,忘而复,即是生死两字。不距者,不逆也,翛然随之之意也。不忘所始,不求所终,即所谓原始要终,故知死生之说也。或问赵州曰:和尚百岁后向那裹去?州云:火烧过后成一株茅苇。是不求其所终也。受,受其形也,得之於天,安得不喜。复,归也,全而归之无所系念,故曰忘而复之。不以心捐道,即心是道,心外无道也。不以人助天,寿夭有命,人力无所加也。此十字当子细读之。不捐者,不斯须离之意。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志者,有所主而定之意。此书字义不可以语孟之法求之,前辈云佛氏说性止说得心,既曰异端矣,又安得以吾书字义求之。寂,静也。面壁十九年,是其容寂处。頯,大也,颡,额也。头容直故见其颡頯然。凄然,怒也,暖然,喜也。无心而喜怒,犹四时之春秋也。极,止处也。物,事物也。随事而处各得其宜,而无一定所止之地,即所谓以接而生时乎其心者也。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

用兵,毒天下也。施泽,爱天下也。皆以无心行之,则亡国者亦不怨,被其德者亦曰帝力於我何有。吾书亦有此意。但庄子之笔形容处说得多过当,如曰泽及万世而不为仁,H 万物而不为义,皆是此类。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此数句乃是讥诮圣贤,以形容真人之不可及。其意盖谓世无真人,不知至道,自圣人而下无大无小,皆非也。乐通物者,圣人之心以无一物不得其所为乐也,通,得所也。不任物之穷通而以此为乐,不足为圣人矣。无心则无亲疏,有疏有亲有心矣,有心则非仁矣。顺时而动,知天时者也。贤者以此为能亦非也。就利违害君子能之,未能通利害而为一则君子亦非矣。士必为名,名者实之宾,为宾失己也,故日非士。真,自然也。不知自然而劳苦以丧其身,是役於人者,非役人者也。此皆过当之论。故狐不偕而下,如伯夷、叔齐、箕子,皆遭讥讪以为役於

人而失其己者,故日不自适其适。其语虽偏,其文亦妙,狐不偕、务光、胥余、纪他、申徒狄,皆古之贤者。不自适,不自得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瓤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邮邮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痛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警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悦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此一段形容之语尽有温粹处,但说得太顽洞。佛书中多有此类。状,容也,义而不朋,中立而不倚也。嫌然若不足而不自卑。承者,奉承而自卑之意。左传使之副者日承。与乎,容与也。肌,德之隅也。肌而.不坚,有德之隅而无圭角也。张乎,舒畅之貌也,虚者,有若无也。不华者,实也。那哪,喜貌,似喜而不喜。崔,下也,处世应物有不得已之意,亦犹闷然而后应也。清,聚也,充悦之貌,其生色也眸然见於面,故日进

我色。止我德者,即所谓虚室吉祥也。止,止也。与乎,自得之貌。厉,严毅之意,望之厉然亦与世人同也,而其中实有崔乎不得已之意,故日似世。警乎,大之意也,无所屈於世,故曰:未可制。好闭,不欲开口也。连,合也,密也,方其未言似不欲言,及其既言亦若不言,故日悦乎其忘言也。两句即一意。悦乎,俯下之貌。体,本也。翼,附也。圣人则日明于五刑,以弼五教。此则日以刑为本而礼为附,皆是反说。绰乎其杀者,虽杀之而绰绰乎毋件於我心也。行於世,以礼徇俗也。时乎,用知则用,知是不得已而应事也。循德者,循天德而自然也,循乎自然而无所容力,譬如人登小山,有足行者皆自至,人以为勤劳而后至,言不铃勤劳其心而行亦自至也。此无容心之喻也。丘,小山也。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一,自然也,造化也。好与弗好,即好恶也。其一同也,其不一异也。好恶之有异同,皆不出乎造化之外,故日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人能以好恶为同,则知天者也。故日其一与天为徒。若以好恶为异,则知人而不知天者。故日其不一与人为徒。以人胜天不可也,以天胜人亦不可也。真人则无好无恶,无异无同,无分於天人,但循自然而已。此释氏所谓有无俱遣,老子所谓两者皆归之玄,故日天人不相胜。此乃一与不一皆一也。一即大宗师也。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死生犹旦夜也,易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是也。情,实也。人力所不得而预,此则天地万物之实理也,曰命曰天,即此实理也。此数语盖以死生之天命发明。一与不一之意。曰父曰君,人世之 #3 所尊爱莫大於此,而是道之大,尤出於君父之上,故曰可以为众父父。故曰其有真君存焉。卓,高也,不可及也。真,自然也。此语盖谓人皆知君知父,而不知道之为大宗师也。

泉涸,鱼相与处於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沬,不如相忘於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相呴相濡,口相向而相濡润也。处陆之相濡,不如江湖之相忘,喻人处世而有为,不若体道而无为也。誉尧非桀一句虽若不经,此其独见自得处。无桀亦无尧,无废亦无兴,无善亦无恶,无毁亦无誉,毁誉废兴善恶皆相待而生,与其分别於此,不若两忘而付之自然,付之自然是化之以道也。佛家曰: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又曰:有无俱遣。又曰:大道无难,惟嫌拣择。皆此意也。两个泥牛斗入海,直到如今无消息一语,最佳。大块,天地也。有形而后有生,生则不能无劳,老而筋力衰则自然安佚矣。息者,休止也。善吾生者,全吾身也。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是也。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於物之所不得迟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壑中之舟,泽中之山,可谓藏之固密,而有时乎失之。夜半有力,言造化也。负之而走,失也。言人之为计虽至深密,而时有不得自由者,所谓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便是。昧者,不知也。小大,舟壑山泽也。壑之大可以藏舟,泽之大可以藏山,以大藏小是有宜也。遁,失也。藏天下於天下,付之自然也。凡在天之下者,皆付之於天,则无所遁矣。万物之真实处常如此,故曰:常物之大情也。人皆以有形自喜,而不知人之一身千变万化,安知其所止。苟能知之,则万物皆备於我,天地与我为一,其乐可胜计哉。圣人游心於自然则无得无丧,故曰游於物之所不得逐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造物也。善者,能也。言造物能此,人犹效法之,况道乎。万物之所系者道也,一化之所待者道也。此所谓大宗师也。说得一节高一节,此是庄子之笔势。若圣贤之言,则平易而已。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於上古而不为老。

前段不说道字,到此方提起一道字,说大宗师也。情,实也。信,亦实也。无为,无下手处也。无形,无方体也。可传不可受,可得不可见,此两句非知道者不知之。关尹子有一章发得传授字甚好。自本自根,推原其始也。推原此道之始,则自古未有天地之时,此道已存矣,是曰无极而太极也。鬼,造化之迹也。帝,犹易曰帝出乎震之帝也。鬼之与帝所以能神者,此道为之。天地亦因道而后有,故曰生天生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是也。不为高、不为深、不为久、不为老四句,发得越痛快。六极,六合也。

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坯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於列星。

自狶韦氏而下有十三个得字,皆言得此道而后能如此也。狶韦氏,古帝王也。挈天地,犹言整齐乾坤也。气母,元气也。袭,合阴阳之气而在我也。此又是修炼家之所祖。堪坯,山神。袭昆仑,有昆仑也。冯夷,水神。肩吾,太山之神。黄帝登云天,鼎湖之事也。玄宫,犹今太清真境。禺强,北方之神也。少广,神仙之居也。入莫知始终八字意同,而句有长短,此文法也。十三句之中却以日月斗入其间,又以彭祖傅说证诸其后,此是其笔端踰越规拒处,不可以圣贤之书律之,当另 #4 作一眼看。

南伯子葵问乎女偶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可得学耶。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於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子葵子綦,皆是寓言。年长而有孺子之色,此今修炼家之说。圣人之才,圣人之道,如此分别两句极佳,非庄子不能道,前此未有也。道与才俱全,五帝三王之外,伊尹、周公、孔子而已。三日七日九日不必强分解,不过谓一节高一节耳。外生者,遗其身也。朝彻者,胸中朗然如在天,平旦澄彻之气也。见独者,自见而人不见也。无古今则无死生,又把杀生字说不死,生生字说不生,此其笔端鼓舞之常法。言虽杀之而不为死,生之而不为生也。将,送也,无迎送无成毁即是自然而然也。撄者,拂也,虽撄扰汩乱之中而其定者常在。宁,定也。撄扰而后见其宁定,故曰撄宁。撄宁也者,扰而后成此名也。

九个闻字真是奇绝。副墨,文字也。因有言而后书之简册,故曰副墨。形之言正也,书之墨副也。洛诵者,苞络而诵之也。依文而读,背文而诵,犹子生孙,故下子孙两字。瞻者,见也。见彻而曰瞻明。聂与嗫同,以言自许,故曰聂许。役者,行使也,需,待也,可以待时而行使也,故曰需役。於讴者,言之不足而永歌之也,於,嗟欺也,言其自得之乐也。凡此数句,谓道是读书而后有得,做出许多名字也,是奇特到了,却归之造物。玄冥有气之始,参寥,无名之始,疑始,又是无始之始,即所谓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此意盖言道虽得之於文字,实吾性天之所自有者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八竟

#1 天:原作“大”,据明本改。

#2 此:原作“之”,据明本改。

#3 之:原作“人”,据明本改。

#4 另:原作“令”,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九


鬳斋林希逸

内篇大宗师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於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於齐,肩高於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间而无事,跰兑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而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首、脊、尻只是首尾始终之意。无者,自无而后有也,既有有而后有生死也。莫逆於心,心皆自悟而相契相顺也。伟哉造物者,言造化之大也。拘拘者,病之状也。曲偻,曲身貌。发背,疮也。五管,疮之发处也。颐下而隐於脐,肩耸而高於顶。皆形容其病躯之状。句赘,髻也。指天,露顶也。在身阴阳之气不和而后成病,故曰有沴。其心间而无事,不以病为忧也。跰儯扶曳而行之貌。自照于井而见其形,叹曰:使我为此拘拘者,造物也。汝恶之乎,此子祀戏问之也。假,使也。浸,渐也。此一段最奇,只浸假二字便自奇特。言假使造物渐渐以予之身化而为他物,吾亦将因而用之,此即顺造化而无好恶之意。是虽寓言,亦自有理。得者时,失者顺,即前所谓: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亦是说死生之理。县解者,言其心无所系着也。苟为物所着,则不能自释,故曰不能自解,物有结之。万物岂能胜天,此皆安於自然之意,自然之天即大宗师也。乐轩尝云庄子三十二篇,只是自然两字。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於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曾子之易篑其言如许,圣贤之学也。庄子为此论,又自豪杰。叱者,呵止之声,避者,使其妻子远去也。怛,惊也。谓其无以哭泣而惊怛将化之人。鼠肝、虫臂,言至小之物也,便是赵州火烧过后,成一株茅苇之论,但其文奇。唯命之从,我不听则为捍逆,亦前段物不能胜天之意。铸金之喻,亦自奇绝。贾谊曰:阴阳为炭,万物为铜,皆自此中抽绎出,金若能言,人则必以为怪。造物之视人,亦犹大冶之视金,此等譬喻非庄子孰能之。成,安也,成然,寐之状也。蘧然,觉之状也。以生为寐,以死为觉,却下六字如此结上一段,真文之奇处。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於无相与,相为於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於心,遂相与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待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相与於无相与,相与以无心也。相为於无相为,无为而为也。挠挑,踊

跃之意。无极,无止也。登天游雾,游於物之外也。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即所谓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也。彼言不忘,此言相忘,则此八字只是不求其所终五字也。莫然,冲汉无有之貌。有间,有顷也。往待事,犹助原壤沐梈也。编曲,识箔也。或编曲,或鼓琴,指孟子反、子琴张而言也。猗,助语也。嗟来,歌者发声之词也。反其真,犹言复其初也。我犹为人猜,便是忽听上方钟鼓动,又添一日在浮生。此等皆其文之奇处。礼意,犹言礼之本也。庄子虽为寓言,而礼记所载原壤狸首之歌,则知天地之间,自古以来,有此一等离世绝俗之学。今人但云佛至明帝时始入中国,不知此等人不待学佛而后有也。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浈瘫。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於异物,托於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修行无有,言无德行也。无以命之,犹言唤作何人始得。方外方内,犹今释氏所谓世间法、出世间法也。意趣既不同而使汝吊之,我则失矣。故曰外内不相及,而丘 #1 使汝往吊之,丘#2 则陋矣。与造化者为人,只是与造物为友。游乎天地之一气,言游於造物之初。附赘县疣,喻此身为天地间长物,必决之溃之而后快,即劳我以生、息我以死之意。假於异物,便是圆觉,地水火风之论,四大合而为身,故曰托於同体,虽肝胆耳目亦不自知,即忘身之意也。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谓原始要终而不见其初也。彷徨,浮游之意。芒然,无所见知之貌。尘垢之外,即方之外也。无为之业,即自然也。愦愦然,自昏之貌。为世俗之耳目而行礼,徒自昏劳。此老子礼以强世之意。观者,示也,音贯。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伴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何方之依者,夫子所依行者方外耶,方内耶。天之戮民,即前所谓天刑之而安可解也,谓我不得为方外之人也。吾与汝共之者,欲与之言方外之乐也。敢问其方,犹问其故也。鱼相造乎水,即相濡以沬,不若相忘於江湖之意。穿池而养亦自以为给足,言得水不拘多少也,得道则随其分量以为生,无事而自定,无事,无为也。畸人,畸者,独也,言独异之人也。侔,合也。畸则不偶於人而合於天。天以为君子,则人以为小人,人以为君子,则天以为小人矣。庄子之所谓君子者,有讥侮圣贤之意在於其间。盖以礼乐法度皆非出於自然,必剖斗折衡,使民不争,而后为天之君子也。此亦愤世疾邪,而有此过高之论。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於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

盖鲁国者,以善丧之名高於一国也。壹犹常也,言某常怪之也,言怪讶之久矣。进於知者,言其进,进而知道也。简之而不得,谓居丧之礼,如哭泣之事,犹欲简去而不得也,虽欲简不得,而其所为已为甚简,故曰夫已有所简矣。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即反覆终始,不知端倪之意。就先即始也,就后即终也。顺造化而为万物,故曰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言听其自然也。已乎,助语也。既听其自然,则安知将化已化与不化哉。此类皆其鼓舞发越之语。彼既知道,能听其自然,而我乃怪之,是我之梦未觉也。

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

骇形者,形有老少之变也,老少之变虽可骇异,而其心闲而无事,故曰无损心。宅,居也。旦,生也。死生旦夜也,知生之所居者暂,则虽死而非实死也,故曰无情死。情,实也。特觉人哭亦哭,言随众也。此是其欲简而不得之处。是自其所以乃此六字最奇,言其自得之妙所,以欲简不得简,而乃随众以哭也。此句最难解,故数本以上句乃字与下句且字合为宜也,两字良可笑也。

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

且也只是且字添一也字,前篇中屡有之矣。吾者,我也。且今之相与,既以我而怪之,又安知我之所谓我果如何邪。故曰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庄子大抵如此鼓舞其文,若非别具一只眼者,亦难读也。

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於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梦鸟梦鱼只是前篇化蝶之意。今之言者,其觉乎其梦乎,即所谓蝶梦为周乎,周梦为蝶乎。意有所适,有时而不及笑者,言适之甚也。亦犹杜诗所谓惊定乃拭泪。乐轩先生亦曰:及我能哭惊已定矣,此言惊也,造适言喜也,惊喜虽异而不及之意同。排,安排也。因物而笑,是物献笑於我,此笑出於自然,何待安排,故曰献笑不及排。此排字与下句排字虽同,而文势异,不可联上字说。造物之间,事事皆排定,死生穷达得丧祸福,皆已定矣。我但安其所排,随造化而去,乃可以入於造化之妙矣。寥天一只 #3 是造化字。寥,远也。寥天之一即前所谓其好也,一其不好也一之一也。又做成名字,如此皆庄子弄笔处。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垆锤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H 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於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资汝者,教汝也。明言是非,辨别是非也。为,助语也。轵,亦助语也。奚来为,何必来也。黥劓,点污汝也,犹言汝被他教坏了。遥荡恣睢转徙,犹前所谓挠挑无极,彷徨尘垢之外之意。遥荡,放荡也。恣睢,纵横也。转徙,变动也。藩者,藩篱也。言我不敢求其堂奥,且愿至於藩篱,即是愿闻其略。如此翻下盲者瞽者之喻,谓汝无资质,不足以闻道也。无庄,古之美者也;据梁,古之勇者也。言汝能有道而化我,使美者不知其美,勇者不知其勇,知者不知其知。去故习而自悟,在汝转移之间,故曰皆在垆锤。乘 #4,行也,成自然之理也。去我前日之习而行乎自然,以事先生,故曰息我黥,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也。噫,欺也。未可知者,言未见得汝便能如此也。吾师乎以下数句,方是说出个篇名大宗师字。H 粉万物而不可名以义,泽及万世而不可名以仁,盖言无为而为,自然而然,我无容心,故不得以此名之。易曰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亦是此意。长於上古,言在天地之先也。千古万古常如此,安得以老少名之。上而天之所覆日月星辰,下而地之所载山川丘陵,多少是巧。且如天左旋,经星贴天而不动,日月五星乃右转,或迟或速,或流或伏,川岩水石,多少奇怪,皆造物为之。众形之间,如百卉群木,多少奇异,非巧而何,但唤做巧不得。凡此数句,皆是形容自然之道。游心於自然,则见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故曰此所游已,言吾之所游者如此也。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其后也。

此一段借颜子之名以形容造道之妙,毕竟庄子在当时亦知颜子之为亚圣也。坐忘之说乃庄子之说,以此求颜子则误矣。益者,言有所得也。先仁义而后礼乐,是以礼乐为高於仁义一节,盖庄子仁义二字只为爱恶。凡此字义皆与圣贤不同,先忘仁义而又至於忘礼乐,亦犹所谓外天下而后万物也。至於坐忘,则尽忘之矣。此有无俱遣之时,所谓今者吾丧我,亦是此意。四肢耳目皆不自知,故曰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堕枝体也;去智,黜聪明也。大通即大道也。所谓圣者无所不通睿作圣,睿即通也。观此坐忘二字,便是禅家面壁一段公案。同者,与道为一也。与道为一则无好恶矣,无好恶则化矣,化则无所住而生其心矣。故曰同则无好,化则无常。请从而后者,言汝更胜於我,我反不及,而在汝后矣。贤者,胜也。此贤於人之贤也。

子舆与子桑友,而淋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此段只言穷达有命,撰出这般说话也是奇绝。恐其以饥而病,故曰殆病矣。古人弹琴必有歌,如舜鼓琴而歌南风是也。若歌若哭者,力弱而其声微也。不任其声者,言无力声不出也。趋举其诗,所谓情隘而其词蹙是也,歌得不成头绪,故曰趋举。父母岂欲贫我,天地岂欲贫我,此数语最精绝。求其为之不得,言既非天非地,非父非母,则孰为之。然则使我至此极甚者,命也。此意盖谓自然之理在於天地之上。命者,自然之理也,是所谓大宗师也。看庄子此篇,便见列子力命篇不及多矣。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九

#1#2 丘:原作“某”,据明本改。

#3 只:原作“前唬莹明本改。

#4 乘:原作“成”,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


鬳斋林希逸

内篇应帝王

言帝王之道,合应如此也。

啮缺问於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四问而四以不知答之,即维摩经以不言为不二法门之意。蒲衣或曰即被衣也。庄子所言人物名字,多是虚言,即乌有亡是公之类,不必致辨。啮缺悟其不言之意,故喜以告蒲衣,蒲衣曰而乃今知之者,言汝于今方悟也。而,汝也。泰氏,古帝王也,即大庭氏之类。藏,怀也。要,结也。以仁而结人之心亦可以得人。不出於如天而已,谓其但能与天为徒也。非人即天也,故曰未始出於非人。未始出,犹曰不过如此也。不曰天而曰非人,皆是其弄奇笔处。其卧徐徐,安也;其觉于于,自得也。或以己为马,或以己为牛,皆置之不问,言听人谁何也,其所知皆实理。情信,皆实也。其德在己皆天真也。到此处天字又不足以名之,是其任自然而然又出於造化之上,故曰未始入於非人。前曰出,后曰入,看他下字处,帝王之道任自然而已,其名篇以应帝王意正在此。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汝。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碗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肩吾先见日中始,后见狂接舆。故接舆以此问之。经,常也。式,法也。义,处事之宜也。以经式义皆出於己,言以身为天下法也。度人者,化人也。以身法而化天下,故曰以己出经式义度人,经式义句法便与和豫通同。度音渡。孰敢不听而化,言民皆听顺而化之也。欺德者,言自欺也,非实德也。欲以此治天下难於涉海凿河而使蚊虫负山也。凿河即是疏九河之类。治外者,言化之以心则无迹,化之以身则有迹也。正而后行者,顺性命之理而行也。能其事者,尽此自然之事也。确乎,断乎也,言其为治断断乎如此。庄子之意主於无为,故其说如此所以异於吾儒。鸟高飞而避缯缴,鼠深穴而避熏凿,言有迹者必自累,今不能行无为之化而至於有迹,是其无知之愚,犹不若二虫也。二虫,鸟鼠也。神丘犹曰神皋也。

天根游於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 #1: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於淡,合气於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以为天下为问,便非无为而为之道,故以为鄙人之问而使我不豫。不豫者,不乐也。与造物为人者,言处於人世而顺造物之自然也。厌,足也,饱也,言游於人世既已饱足,则将游於造物之外。莽眇之鸟,虚无之气也。无何有之乡,圹垠之野,皆言太虚无极之地也。何帠,犹何故也。注训法字,法亦故也。以治天下之问而感触予之心,所以不豫,此感字犹言激触我也。帠字崔氏作为,亦是何故之意。淡者,相也。漠,冲漠无形之地也。气犹性也,以此心此性皆合於自然,故曰游心於淡,合气於漠。前言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看此气字便合作性字说。顺造物之自然而无容心,则天下自治矣,何必为天下乎,有心则私矣。比天根再问而无名人又以其真实语告之,其名曰无名人,便见前后所称人名皆是子虚鸟有之类,所以后篇有寓言、重言之说。如称黄帝、孔子、颜子、狂接舆,则是借重於其名,以实己之说。寓言则是无名人、天根、蒲衣子之类。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於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耳也。虎豹之文来田,猥狙之便执斄之狥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蹙然曰:敢问明王 #2 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於无有者也。

有人於此,言有个人如此也。此数句是不指名而讥侮孔子。向疾,趋走捷疾也;强梁,刚健也,言敏於学而能力行也。物,事也;彻,通也。言事事通彻而所见虚明也。疏,虚也。以此而学道不倦可以比明王否,言学之为王者事,如此可否。胥,刑徒也;易,更也,犹言卒更也。胥易之名必古有此语,如汉所谓鬼薪是也。技系者,以工巧而系累技术之人也。此二等人胥易则劳其形,技系则怵其心,言如此为学,身心俱劳是犹胥易技系而已。怵心言其心恐恐然也。虎豹以皮有文,故招来田猎之人。藉,绳也,所以束缚者也。斄合作狸,狗能执狸,与猨狙之便捷可观,皆以招来束缚之祸。言有能必自累也。执狸字又见天地篇。若以有为之学可以为王者事,则是虎豹之类亦可比於明王矣。此贬之之甚之辞也。此三句文自奇。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即功成而不有之意。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此朝野不知而帝力何加之意。贷,施也,言施化於民也。凡字训释亦就平仄处呼,施字便与施字同义。天施地生,云行雨施,天施雨施此二字平仄虽殊,其义则一。有莫举名者,言其所有,人莫得而举名之,民无得称之意。使物自喜,言我虽无功可名,而物自得其乐,犹韩文所谓人自得於江湖之外也。不测者,不可测识也,只是无有字。立乎不测只是游於无有。笔端鼓舞大率如此。以上数段皆是说其名篇应帝王之意。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

岁月旬日,或远或近。神巫,相者也,其言皆验若神。弃之而走者,畏其言之验也。心醉者,心服也。既其文,尽其外也,未既其实,未尽其内也。而,汝也。汝未尝尽见其实,固以为能得道乎。固字有未得谓得之意,当以语势思之。有雌雄而后有所生,卵,生也。无雄又奚卵,言无心则无迹也。此一句是喻其心未能化,故可以形见之意。亢,高也,台以其道为高於世而欲人必信之,此便是有迹处,便是未化处,故神巫得以相汝。

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 #3 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

湿灰者,言其生气将尽如灰,已湿而欲灭也。地文者,此犹禅家修观之名,萌乎若生而不生之意。不震者,不动也。不正 #4 者,不可指定言也。此不正字便与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同。惟有若萌动而又不动,故神巫以为湿灰。灰,活火也,湿灰则是活火欲灭之意。杜德机亦是修观之名,德机,生意也,杜,闭也,闭其机而不动,故有生意欲灭之状。季咸遂以为弗活矣。

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尸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於踵,是始见吾善者机也。

杜权,不动之动也。权与机同,但机微而权则露矣,於杜闭之中而动机已露,故季咸以为全然有生意也。天壤亦是观名,天田也,天上之田,非壤之壤,即自然之壤也,犹今修养家以舌间为天津,以顶上为泥丸 #5 之类,此是生意萌动而上之意。名实不入,即是有无俱遣。机发於踵,言其气自下而上,微而不可见,故曰机。菩者机,犹言性之动处也。

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尸示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

太冲莫胜,亦观名也。太冲,太虚也,莫胜踵,不可捉摸也。衡者,平也,半也,气机之动至於衡平一半之地而止,则是半动半静也。神巫以为不齐,言其半动半静而不定也。

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

鲵桓、止水、流水,皆是观名。今佛家以为观,而古人以为渊,渊有九名,犹今观音十二观也。审,信也。言鲵桓信乎为一观,止水信乎为一观,流水信乎为一观。壶子到此方说出向者所以示神巫者皆此渊也。我有九渊而方示其三,言我之妙处犹有未尽者。审字作蟠,非。列子九渊之名皆全,洪野处谓列子胜於庄子,恐未为的论。若此九渊皆说尽,则不得为奇文矣。可尽不尽,正是庄子之奇处,精论文者方知之。此章本有四节,就此说渊九名一项,却入第四节文章,伸缩之法也。

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茅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已灭已失,言不可见也。未始出吾宗,亦是观名。虚,虚无也。委蛇,顺也。若无物,若有物,不知其如何,故曰不知其谁何也。茅音颓,茅靡者拉扱也,波流者莽荡也。言其看我不出,但见拉扱莽荡,故自失而走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为其妻爨,代其妻执爨於鼎灶之间而不出也。食豕如食人,言集神於内而不见其外也。於事无与亲者,言其虽为事而不自知,若不亲为之也。雕琢其聪明而归复於朴,即前所谓堕枝体黜聪明也。块然独以其形立,犹木偶人也。封,有廉隅也,纷,多也。其形已如木偶,安有封畛廉隅之多乎。一以是终者,言其终身常如此也。一,常如此之意。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眹,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庄子於此又说尽无为而为之事。尸,主也。不以名为主,是为善无近名也。府,众也。前言不慕事,不谋焉用智,即是此意。有意於谋则是谋聚於此,可谋则谋无所用心,故曰无为谋府。事虽不可不为,而不以事自任,故曰无为事任。人虽不能无智而不以智为主,故曰无为知主,心有所主则私矣。此四个无字是教人禁止之意,与论语四勿字同。体,察也,见也,见道至於尽而无穷极,而心游於无物之始,故曰体尽无穷而游无眹。眹,兆也,始也,无眹即无始也。天之受我以是理,吾能尽之又不自以为有得,故曰尽其所受於天而无见得。见其有得则近於迹矣。佛经所谓依幻说觉亦复如是,便是此意。铺说至此,以一虚字结之,此一句甚有力。虚即自然也,无所着也。镜之於物,妍强去来,照者自照,何尝将之,何尝迎之。将,送也。照形而见形,照物而见物,谓之应镜中,何尝留之,故曰应而不藏。至人之心如此,所以於物皆无所件,故曰胜物而不伤。天道不争而善胜,便是此胜字。若镜数句,分明是解上面一虚字,文势起伏,岂不奇哉。平澹之中自有神巧,此等文字也。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与遇於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此段只言聪明能为身累,故如此形容堕肢体黜聪明则为浑沌矣。本是平常说话,妆出日凿一窍之说,皆奇笔也。倏、忽、浑沌皆是寓言,不可泥着,泥着则为痴人前说梦矣。浑沌即元气也,人身皆有七窍,如赤子之初,耳目鼻舌虽具而未有知识,是浑沌之全也。知识稍萌则有喜怒好恶,是窍凿矣。孟子曰大人不失赤子之心,便是浑沌不凿也。庄子翻说得来便如此诡怪,但文亦奇矣。庄子三十二篇分为内外,内篇有七,皆以三字名之,自骈拇而下则只掇篇头两字或三字为名,如学而为政之例,其书本无精粗,内篇外篇皆是一样说话,特地如此,亦是鼓舞万世之意。但外篇文字间有长枝大叶处,或以为内篇文精外篇文粗,不然也。又有以七篇之名次第而说,如曰先能逍遥游而后可以齐物论,既能齐物又当自养其身,故以养生主继之,既尽养生之事而后游於世间,故以人间世继之,游於世间使人皆归向於我,故以德充符继之,内德既充而符应於外也,人师於我而我自以道为师,故以大宗师继之,既有此道则可以为帝王之师,故以应帝王继之。虽其说亦通,但如此拘牵,无甚义理,却与易之序卦不同。善读庄子却不在此,但看得中间文字笔势出,自无穷快活。

文字最看归结处。如上七篇,篇篇结得别。逍遥游之有用无用,齐物论之梦蝶物化,养生主之火传也,德充符之以坚白呜,人世间之命也夫。自是个个有意,到七篇都尽,却妆撰倏忽浑沌一段,乃结之曰七日而浑沌死。看他如此机轴,岂不奇特。中庸一篇起以天命之谓性三句,结以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此亦是文字机轴,但人不如此看得破耳。向侍先师讲春秋至西狩获麟,先师曰:及其至也,圣人有所不知,所以绝笔於此。是夜散行西轩廊间,忽问曰:今日获麟处,看得如何。希逸应曰:以中庸圣人所不知之语断之,诸家所未有也。但经始於王正月,终於西狩获麟,当时下面若更有一句,夫子亦必不书矣。先师曰:如何。希逸曰:如此归结一句,更如何添得。先师不答而出,已夜深矣。即叩伯已丘丈之门曰:肃翁春秋读得甚好,某与朋友读春秋许多年,未有如此见解者。言之喜甚,至半夜方归。后两日,伯已丘丈与希逸言之。

南华真经当义卷之十竟

#1 曰:原作“三”,据明本改。

#2 王:原作“五”,据明本改。

#3 示:原作“视”,据明本改。

#4 正:原作“回”,据明本改。

#5 丸:原作“九”,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一


鬳斋林希逸

外篇骈拇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於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於五藏之情者,淫僻於仁义之行,而多方於聪明之用也。

拇,足大指也;指,手指也。骈,合也;枝,旁生也。与生俱生曰性,人所同得曰德。骈拇枝指皆病也,本出於自然,比人所同得者则为侈矣,侈,剩也。似此性德字义皆与圣贤稍异。附赘县疣亦病也,骈枝则生而有之,赘疣生於有形之后,故曰出於形而侈於性。多方,多端也,用之,用之於外也。列於五藏哉,言非出於内也,非道之自然,故曰非道德之正。告子言义外,庄子则并以化为外矣。以仁义为淫僻而与聪明并言,皆以为非务内之学,故但见其多事。多方犹多事也。

是故骈於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於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锺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於辩者,囊瓦结绳窜句游心於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五色、文章、青黄黼黻,古者以养目,而庄子以为乱淫,故曰骈於明,即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之意。离朱,明者也。若以为非乎而用,明之人则以为是矣,故曰非乎而离朱是已。多於聪意亦然,盖以礼乐为外物也。擢,抽也;塞,犹言茅塞也。德性本静而强於为仁,是擢德而塞性也。法,礼法也,不及者,人所难及也。

使人行难行之法,故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黄鼓,以言语簧惑鼓动之也。以瓦而累,以绳而结,事之无益者,辩者之多言连牵不已,景累无穷而无意味,故以累瓦结绳比之。窜定犹言修改也,修改其言句以为辩,故曰窜句游心於坚白同异之间。敝,劳也,跬音企,蹻跂也。其言皆无用而称誉自喜,徒自劳苦,故曰敝跬以誉无用之言。若以为非乎,而杨墨之徒则以为是矣。多骈旁枝,犹言余剩也。自然之道本无多端,此皆余剩之事,非至正也。至正者,本然之理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义何其多忧也。

正正者,犹言自然而然也。自然而然则不失其性命之实理,虽合而不为骈,虽枝而不为跂,虽长而不为有余,虽短而不为不足。此数句极有味,即前所谓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也。跂,起也。有所跂则不平贴,不平贴则不自在。看他这般下字,岂苟然哉。性长性短,言长短出於本然之性也。长短,性所安,无忧可去也。凫鹤之喻最佳。意与噫同,叹也,以凫鹤二端言之,则仁义多端,非人情矣。故叹而言之,使仁义出於自然,则不如是其多忧矣。多忧者,言为仁义者多忧劳也。庄子之为此言,自孔孟而上以至尧舜禹汤,皆在讥侮之数。

且夫骈於拇者决之则泣,枝於手者齕之则啼。二者或有余於数,或不足於数,其於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手足之骈枝虽皆为病而不可强去之,去之则为忧苦矣。枝,多一指也,故曰有余於数。骈,合二指而不可分,故曰不足於数。蒿目者,半闭其目也,欲闭而不闭则其睫蒙茸然,故曰蒿目。蒿者蓬蒿之蒿也,蒿目有独坐忧愁之意。此庄子下字处。忧世之患而自劳,仁人也;贪饕富贵而破坏其性情,不仁之人也。二者皆为自苦,故并言之又叹曰,仁义非人情乎。言如此看来,仁义信非出於本然也。嚣嚣,嘈杂也。三代而下,此说盛行,何其嘈杂也。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

性,自然也;德,自得於天也,皆非人力所为,若必得修为而后正,则是自戕贼矣。钩绳、绳约、胶漆,皆修为之喻也。侵削,戕贼也;固,定也。屈折其身以为礼乐,呴俞其言以为仁义,欲以此慰天下之心,皆是失其本然之理,故曰失其常然。呴俞犹妪抚也。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常然以下数语,与合者不为骈,枝者不为跋以下意同。曲直方圆,或附或离,或加约束,皆当出於自然而不用人力,则为正理,诱与莠同,莠然而生者,孰生之;物之所同者,孰与之,皆自然也。故曰不知其所生,不知其所得,古今不二者一也。不可亏者,亘古穷今不加损也;连连,不已也;胶漆,自固泥也;纆索,自拘束也。离性以为仁义,为之不已则固泥拘束,何以游於道德之门,徒以惑天下也。庄子与孟子同时,孟子专言化义,庄子专言道德,故其书专抑仁义而谈自然,亦有高妙处,但言语多过当。大抵庄子之所言仁义,其字义本与孟子不同,读者当知自分别可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於伤性,以身为殉一也。

惑,迷也;方,四方也。小迷则东西南北易位矣,大惑则失天地之性矣。借上句以形下句,招犹今人言招牌也。立仁义之名以挠乱天下,使天下之人皆趋於仁义奔命,为其所使而奔趋也。知仁义而不知道德,是以外物易其性也。在小人则殉利,在君子则殉名,卿大夫则殉其家,人主则殉天下。殉,从也,忘其身以从之曰殉。若庄子之意,则天下国家名利均为外物也,以天下国家与名利并言,以小抑大,以下抑高,此书之中大抵如此。数子者,指上言圣人、大夫、士、小人也。事业名声虽不同,而其忘身伤性则一,此皆殉物之失也。

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伯夷死名於首阳之下,盗跖死利於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之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於其间哉。

博塞、读书,二事之美恶不同而亡羊则均,此喻最佳。挟策即执卷也,投琼曰博,不投琼曰塞,琼犹今骰子也,亦曰齿,亦曰目。塞与赛同。伯夷、盗跖,庄子岂不知其贤否,特借此以立言,此皆是其过当处。君子小人虽异而残生损性则一,其意主於讥君子,故借小人以形之。是皆以小抑大,以下抑高之意也。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於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非仁义之谓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俳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属性,犹言留意也。曾,曾子也,讳参。史,子鱼也,名鳅。以俞儿、师旷、离朱而比曾史,亦是以下抑高之意。臧,善也。言虽如此,非吾所善也。善於其德,任其性命之情,即顺自然也。此数语之中,如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一大藏经不过此意,安得此语。若此等语,皆其独到不可及处。这一彼字不是轻可下得,禅家所谓狂犬逐块,所谓幻花又生幻果,便是这个彼字。自得其得、自适其适,即自见自悟也,大抵分别本心与外物耳。不得其本心而驰惊於外,则皆为淫僻矣。自闻自见若在吾书,即论语所谓默而识之;易所谓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孟子所谓施於四体,不言而喻,伊川春秋传序曰优游涵泳,默识心通,皆是此意,但说得平易尔。晦黄惩象山之学,谓江西学者皆扬眉瞬目,自说悟道,深诋而力辟之,故论语集解以识音志曰,默而记之尔。孟子不言而喻,亦曰不待人言而自喻,不肯说到顿悟处,盖有所惩而然,非语孟二书之本旨也。若以伊川默识心通之语观之,岂得音志乎。然学道者若用功之时。常有等待通悟之心,比尤不可。所谓执迷待悟,则隔须弥山矣,顿渐自有二机,不可谓有渐而无顿,亦不必人人皆自顿悟得之。仲弓之持敬渐,颜子之克己复礼,顿也。不然何以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仁何物也,一日而得之,非顿悟而何。看此数语,先提起一句曰克己复礼为仁,乃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又曰为仁由己,由人乎哉。语势起伏,便与禅家答话一同,子细吟玩,方见其味。颜子既於言下领略,乃曰请问其目,此即禅家所谓如何保任之时,四非四勿便是尽心、知性、知天。之下继以存心、养性、事天、修身、俟命之事也,其曰为仁由己,即禅家所谓此事别人着力不得也。先师尝曰佛书最好证吾书,证则易晓也。上不敢为仁义之操,是为善无近名也;下不敢为淫僻之行,是为恶无近刑也。道德,自然也,余恐有愧於道德,虽不为近刑之事,亦不为近名之事,近名则非自然矣,故曰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观庄子此语,何尝不正心修身,其戏侮尧舜、夫子、曾史、伯夷,初非实论,特鼓舞其笔端而已。塘东刘叔平向作庄骚同工异曲论曰:庄周愤悱之雄也。乐轩先生甚取此语,看来庄子亦是愤世疾邪,而后着此书。其见既高,其笔又奇,所以有过当处。太史公谓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 #1 也。其言洸洋上音汪,下音羊,自恣以适己,此数句真道着庄子。

外篇马蹄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齕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许宜反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丁邑丁立二反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

此段言外物能为身累之意。翘足而陆者,凡马立时其蹄必有跂起者也,此是下句处。义台路寝即是王者之宫室,羲者养也,居移气养移体之地,必当时有此二字。烧剔,治马蹄也;刻,削也,亦削其蹄也,雒之,笼络也;羁,络其头也;絷,绊其足也,今所谓前秋后秋;也连,列之也。皂栈,槽枥也,众马列於其间也,整齐排布行列也。橛,御也;饰,镳缨在颔下,故曰前者橛饰之患。马制於人而不得自乐其乐,所以死者多矣,即元龟与其曳尾於泥中意同。但其间下数个之字,与前言二三,后言过半,文字华密如美锦然,古今多少笔法,自此萌芽而出。或曰外篇文粗,误矣。

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陶,泥匠也;匠,木作也。泥之与木皆人造 #2 之而成器,亦犹马之被烧剔

刻雒,驰骤整 #3 荠也,岂不失土木之性。人皆以伯乐陶匠#4 为能,亦犹泰氏而下以治天下为能也。即#5 前篇七义非人情之意,此三数行之文乃意不过如此,但文字精好。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同德者,得之於天者同然也。人之生也各业其生,或耕或织,皆是自然天机,故曰常性,常性者,即前篇所谓常然也。党,偏也,倚也,纯一而无所偏倚,放肆自乐於自然之中,故曰一而不党,命曰天放。命曰犹言谓之也。齐物论之天行、天钧、天游与此天放,皆是庄子做此名字,以形容自然之乐。至德之世,言上古也;填填,满足之貌;颠颠,直视之貌,形容其人朴拙无心之意,又就其卧徐徐,其觉于于应帝王中,翻出此语。山无蹊隧,路未通也;泽无舟梁,水路未通也。人各随其乡而居,自为连属一乡之中,自有长幼上下相连属也。禽兽群居,深山去人尚远,无害之者;草木各遂其生长,未有斧斤之祸也。羁系禽兽而游,攀引鹊巢而窥,人与物相忘也。东坡杂说,有少时所居书室,鸟雀巢於低枝,桐花凤四五日一至,颇与此处相似,见诗集二十八卷异鹊诗注。以此观之,上古之时必是如此。禽兽可与同居,万物可与同聚,又安有君子小人之分。族,聚也;并,同也。无知,不识不知也;无欲,纯乎天理也。举世皆然故,曰同乎无欲。不离,浑全也。素朴,纯质也。当此之时,各得其自然之乐,故曰素朴而民性得矣。其德不离,是谓素朴,两句相因,而下句只用素朴二字接过,古文法也。今人之文更无此等法度。

及至圣人毙躠上步结反,下悉结反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樽;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为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前言及至伯乐,此言及至圣人,以下段应上段也。蹩躠,勉强而行之貌,踶跂,行立不安之貌。澶漫即汗漫也,流荡之意。摘僻,用手足之貌,僻合作擗,向音躠是也。此又是自屈折礼乐徇俞仁义中翻出,言虽不经,其文亦奇。始分者,言其心迹始分矣,分则不纯一矣,如此分字皆是下得好处。樽,刻木而为之,故曰纯朴不残,孰为牺樽,玉,不琢不成器,故曰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自然也,庄子以仁义为外,故曰道德不废,安取七义。性情,固有也,庄子以礼乐为强世,故曰性情不离,安用礼乐。若孟子曰节文斯二者,乐斯二者,圣贤之言也。此书礼乐仁义字义不同,并以为外物矣。文采乱五色,六律乱五声,皆是用人力非自然之喻。工匠之罪,圣人之过两句,此上文结语也。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已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於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此一段又是把前头许多说话翻做数行,中间添得几句,愈是奇特。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分明是一个画马图也。相靡,相摩擦也,看他交颈分背字下得如何。衡扼,车上之物,扼,辀也。月题,今所谓额镜也。介倪,介独也,独立而睥睨,怒之状也。闉扼,曲颈而扼拒也,不受衔络之意。鸷,猛也,曼,突也,不受羁勒而相抵突之状。诡,设计也,窃,潜地也,诡计以入衔,潜窃以加辔,皆是悍騺不受调服,故衔辔之时,如此费计较也。与人抗敌者曰盗,马之知至於抗敌人,伯乐使之也。若无衡扼衔辔之事,则马自马,人自人,岂见其介倪闉扼之态哉。民能已此者,言民之所为止於如此也。匡,正也,以礼乐而正人之形,斗仁义而慰人之心,皆圣人作而后有此,上古本无之。县跂,高揭而提起之意;踶跂,不自安也。好知争利,比马之诡衔窃辔也。内篇外篇正与左传国语相似,皆出一手,做了左传又成国语,其文卸与左传不同。如庄子此篇便是个长枝大叶处二故或者以为非庄子所作,却不然。

南华真经当义卷之十一竟

#1 免:原作“勉”,据明本改。

#2 造:原作“之”,据明本改。

#3 整:原作“主”,据明本改。

#4 匠:原作“三”,据明本改。

#5 即:原作“可”,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二


鬳斋林希逸

外篇胠箧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肩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檐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向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故尝试论之。世俗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网罟之所布,未耨之所刺七智反,方二千余里,阖四境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智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看此篇便见得愤悱之雄处,妆撰一段譬喻,自为奇特。朕,开也,探手取之也。发亦开也,鼠窃之盗,却下此六字,非文乎。缄縢,绳结也,摄,缠绕也。扃,管钥也;鐍,锁也。世俗之知,本为鼠窃之备,大盗至则并挈而去矣。田氏篡齐,以私量贷公量入,看左传所言,便是借圣人之法以济其盗贼之谋。战国之时,大抵如此,故庄子以此喻之。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逄斩,比干剖,苌弘胣勑纸反,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於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胣,裂也;靡,烂也,皆得罪而丧其躯也。四子虽贤而身皆得罪,盗跖反以自免,此言贤者不足自恃,而窃圣道之名者或以自利。为盗之圣勇义知仁,此是庄子撰出这般名字,以讥侮儒者。其言虽怪而以世故观之,实有此理。说到不善人多善人少,利天下少而害天下多处,亦是精绝。

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那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楚方伐鲁以其酒薄也,而梁乃伐赵以鲁不得而援也。唇与齿似不相关,唇竭而齿自寒。川与谷不相干,川竭而谷自虚。丘与渊不相干,丘夷而渊自实。即今人所谓张公吃酒,李公醉也。以喻圣人之法不为盗设,而反为盗贼之资,故曰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生而大盗不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言亦无圣人亦无盗贼,而后天下治也。川水满则山谷之中皆有水,川竭则谷自虚矣。川与谷虽不相通,而春夏之盈、秋冬之涸卸同也。丘夷,山颓而夷平也,犹曰山附於地剥也。山夷则土实之於渊,是不相关而相因也。无故即无事也。重圣人而治,言圣人复出也,圣人复出而制法愈密,欺诈者得之,益可以欺世,故曰:重利盗跖也。鲁酒薄邯郸围,又见淮南子。其文稍异,意亦同。

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耶。

斗斛、权衡、符玺、仁义,四者并言,以下抑高之意。窃钩,小盗也,钩,腰带环也。战国之诸侯篡夺而得,皆大盗也,小者诛而大者乃如此,愤世之言也。既为诸侯则其立国亦陕爱民利物为事,是不特窃国并窃圣人之仁义圣知也。

故逐於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於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名为大盗者,人皆砍逐之。今之诸侯皆窃国者,立於人.上,人谁不见,故曰揭。如此大盗,昭昭於世,并也义、斗斛、权衡、符重以窃之,而世未有立赏以求捕,用刑以禁止者,是皆愤世而为此言。鱼不可脱於渊,言不可离水也。圣人之法只可自用;不可使人人皆知之,故曰非所以明天下也。明者,天下皆知之也。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

擿玉毁珠,焚符破重,剖斗折衡,皆是激说,以结绝圣弃知之意,非实论也。殚残者,毁削也,尽去圣人之法,民始纯一可与言道也,故曰民始

可与论议。此皆愤世之辞,故人每以剖斗折衡焚符破玺之事讥议之,其实即老子不贵难得之货,则民不 为盗之意。但说得过当耳。东坡曰人生识字忧患始,岂欲天下人全不识字耶。

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捶、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甩也。

擢乱者,抽擢而紊乱也。六律有长短之叙,抽而乱之使其不可用也。铄绝,焚弃之也。有瞽旷之耳而后能为律乐之事,塞其耳则人之听皆合乎自然,无此等造作也。明巧两句其意亦同,因巧字却举老子大巧若拙一语以证之,亦是文法处。曾史有忠孝之名,杨墨有仁义之言,攘除而弃掷之,使仁义之说不行,则天下之人同得此德,始归於玄妙矣。不铄,不消散也;不累,无系累也;不惑,不相诳惑也;不僻,无偏陂也。以曾史杨墨与师旷工倕离朱并言,亦以小抑大也。外立其德者,重外物而失本心也。爚乱者,言熏约而挠乱之也。以正法言之,此等人皆无所用言,皆当去也,故曰法之所无用也。此一句结得极有力,文字之好处。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

十二个氏只轩辕、伏羲、神农见於经,自此以上吾书中无之,或得於上古之传,或出於庄子自撰亦未可知。亦由佛言我於过去某劫也,虽若大言,然以天地间观之,自伏羲以来,载籍所可考者,三千余年,岂有许大,天地方有三千余年,伏羲以前必有六籍所不传者,但言之则近於怪妄,然亦不可不知。且如吾闽自无诸以来方见於汉,至唐而后渐有文物,无诸之前当犹草昧可也。近时囊山寺前耕於野者,忽得一穴,其间金玉之器、鼎彝之属甚多,人皆窃而去之。最后既虚,乡人皆相率而就观其砖,无大小皆雕人物龙虎,不胜精巧,此前穴也。其后一璧,以锄斧击之,鞺鞺有声,但坚固不可动,必是铜铁所灌,意非有国者之坟,不然书籍所载,闽之上无闻焉,必有之而不传者。然则容成、大庭之类,不可谓无之。

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

甘食而下又是山无蹊隧处抽绎出来。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趋之,便是暗说孟子荀子,推而上之孔子亦在其间矣。观齐稷下与苏张之徒,便见庄子因当时之风俗,故有此论。好知则非自然之道矣,故曰好知而无道。

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於上矣。钩饵网罟罾笋之知多,则鱼乱於水矣。削格罗落罝呆之知多,则兽乱於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於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於好知。

毕,有柄之网也。弋,缴射也。机变,变诈也。削格犹汉书曰储胥也,犹今之木栅也,捕兔鹿者亦有之。罝罘亦网也。知诈,以智而相诈也;渐毒,相渐染而为毒乱也;颉,桀颉也;滑,汩乱也;解垢,隔角也,坚白解垢异同,皆当时辩者之名。以取鱼取鸟取兽之事,与辩者并言之,亦是以曾史与斗斛权衡并讥之意。每每,常常也,常常如此而至於大乱,皆好智之罪也。

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

不知者,务外求异者也。已知者,晓然而易见者也,自然之理也。不善在人者也,已善在我者也,即齐物所谓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言但知他人之非而不知己之所是者,亦非也。

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喘奕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哼哼之意,哼哼已乱天下矣。

上而日月,下而山川,中而寒暑,四时微而至於喘耎、肖翘之物,皆失其自然之理,故曰: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此叹息一句而结之也。喘耎,微息而动之物,附地者也,蜗蜓之类。肖,小也,翘,轻也,飞物也,蜂蝶之类。肖音萧。种种,壳实之貌;役役,务外作为之貌;哼哼,嗫嗫也。上句既结了,却以三代实之,谓三代以下便是如此,故曰自三代以下是已。哼哼役役两句对说,下面只拈哼哼字结,便与前篇素朴而民性得矣处同。逍遥游曰汤之问棘也是已起语也,此曰三代以下是已结语也。起结虽异,同一机轴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二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三


鬳斋林希逸

外篇在宥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若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此篇又做一句破题,又是一体。在者,优游自在之意。淫,乱也,静定则不淫矣。宥者,宽容自得之意;迁,为外物所迁移也。使天下之人性皆不乱,德皆不移於外物,又何用治之乎。不恬,不静也;不愉,不乐也。以尧对桀言之,曾史盗跖之类也。全书意势皆如此,其理皆未正然,笔力岂易及哉。以不恬比不愉,便无轻重矣。

人大喜邪,毗於阳;大怒邪;毗於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於是乎天下始乔请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喜属阳,怒属阴;毗,益也,医书所谓有余之病也。致中和则天地位,失其中和则有四时不至、寒暑不和之事,气序既逆则人亦病矣。使人者,言因尧桀在上,致人如此也。喜怒失位,居处无常,谓妄为妄动也。憧憧往来,朋从尔思,是思虑不自得也。成章,有条理也,不成章则失中道矣。乔,好高而过当也。诘,议论相诘责也。卓,孤立也。鸷,猛厉也。此四字皆形容不和之意。盗跖曾史只是替换贤不肖字,用心既不和则贤不肖皆非矣。为天下者於其贤者而赏之,於其不肖者而罚之,贤非真贤,出於好伪,举世皆然,故欲赏而不足。不给亦不足也,言世间此等人多矣。其意皆是讥贤者,乃与为恶者对说,所以重抑贤者也。人人皆慕赏避罚,以伪相与,则岂能安其性情自然之理哉。

而且悦明邪,是淫於色也,悦聪邪,是淫於声也;悦仁邪,是乱於德也;悦义邪,是悖於理也;悦礼邪,是相於技也;悦乐邪,是相於淫也;悦圣邪,是相於艺也;悦知邪,是相於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蛮卷伧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舞之,吾若是何哉。

为明而好五色,为聪而好五声,皆乱其真矣,故曰淫。德与理自然者,仁与义有心以为之,故以为乱於德而悖於理。技,能也;淫,乐也。彼以礼乐为外物,故曰相於技,相於淫。相,助也,助益之而愈甚也。艺,业也;疵,病也。业能自劳病乃自苦,以圣知之名而悦之,则愈劳愈苦矣,故曰相於业、相於疵。此圣字止近似能字,犹今言草圣之圣也。故於盗亦曰妄意室中之藏,圣也。此皆字义不同处,读者当自分别,不可与语孟中字义相紊乱。八者,明聪仁义礼乐圣知也。安其自然则八者虽有亦不能为累,故曰存可也,亡可也。不安其自然则八者能为害矣,脔卷,局束之貌,伧囊,多事之貌。岂直过也而去之,言不特猎涉一过随即休止。齐戒以言,谓郑重而夸说之。跪坐以进,谓致恭尽礼而相传授。鼓歌以舞之,谓言之不足,手舞足蹈也。此皆讥一时之学者。吾若是何哉,言汝辈如此果何为哉。吾非自言,指他人而言也,犹诗曰我姑酌彼金罍,妇称其夫也,书曰我用沈酗于酒,微子称纣也。此是文法。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往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於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於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此段直说无为自然之治。不得已三字便有有天下而不与之意。以其身之可贵犹贵於为天下,而后可以天下托之,以其身之可爱犹爱於为天下,而后可以天下寄之。此两句文亦奇,理亦正。读庄子之书於此等句,又当子细玩味。礼记曰筋骸之束,解其五藏,便是不束矣。擢,抽也,过用其聪明也。尸居者,其居如尸然,即曲礼所谓坐如尸也。龙,文采也,尸居无为而威仪可则,自然有文,故曰尸居而龙见。渊,深也,静也,默,不言也;雷声,感动人也。虽不言而德动人也。禅家所谓是虽不言,其声如雷也。故曰渊默而雷声。神,精神也;天,天理也。动容周旋无非天理,故曰神动而天随。如此三句岂 #1 可以庄子为异端之书乎。理到而文又奇,所以度越诸子。炊累即是野马尘埃,生物以息相吹之意。炊,动也;累,微细而累多也。虚室之中漏日如卵处看,日影中微尘便见。此两字下得奇特,若动而又不动,若多而不见其多,故曰炊累。言我若无为於上,而天下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得自乐,如万物之炊累然,又何用我容心以治之。

崔瞿问於老聃曰:不治夭下,安臧人心。老聃曰:汝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

此一段把孟子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合而观之,便见奇特。无撄者,无挠乱搂拂之也。排下者,不得志之时愈见颓塌,得志之时则好进不已。上,此心向上也,下心趋下也。向上下皆为囚杀,乃会累自苦之意。绰约,儇美也。刚强之人或为绰约所柔,以项羽而泣涕於虞美人是也。廉刿,圭角也,雕琢,磨砻也。谚公:入大学者菱角入去鸡头出来,即此意也。少年得意之人,多少圭角,更涉忧患世故皆消磨了,故曰廉刿雕琢。其内热时如焦火然,其凛凛时如凝冰然,此皆形容人心燥怒忧恐之时,一俯仰之间,而其心中往来如再临四海之外,其急疾也如此。抚,临抚也。犹言行一过也。其居也渊而静,言心不动之时;其动也县而天,言此念一起之时,如县系於天。偾与偾同,偾骄,亢戾之状。不可系,即不可制也,佛经云如何降伏其心,看他降伏字便见得偾骄不可系之意。此一段模写人心最为奇妙,非庄子之笔,亦未易能也。

昔者黄帝始以仁仪撄人之心,尧舜於是乎股无胪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於是放谁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危,流共工於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熳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

股无胈犹解肉不生之意,胫无毛言劳其足也。矜音动,与同。矛,柄也,项籍传动粮棘矜,此言矜梗其血气也;犹曰柴其内也。规,为也,言其为仁义法度劳苦如此,虽如此劳苦而犹有无柰何处,故有放流之刑。不胜天下者,言其无如天下何也。四罪而天下咸服,本舜事也,而庄子唤作尧,所以曰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见天下篇,此便是参差处,是实供吐了。尧舜且如此,延及三王尤大可骇矣。施,延也。主王既如此,所以下而小人则为桀跖之行,上而君子则慕曾史之名,而起儒墨之争。於是自喜於我而加怒於人,自以为知而以人为愚,自以为善而以人为否,自以为信而以人为诞,彼此皆然,故有相疑相欺、相非相讥之事,即齐物篇中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之意。烂熳字下得好,性命之理到此都狼藉了。求竭者,言下无以应之也。

於是乎釿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堪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此段言其不胜天下,遂至於用刑。釿锯绳墨椎凿,皆用刑之具也。绳,束缚者也;墨,黥淄也;脊脊者,犹藉藉也。罪在撄人心者,言自黄帝始也。贤者隐遁不出而其君自劳,天下之被罪者甚众,气象如许,而儒墨於此时犹且高自标置於举世罪人之中,故曰乃始离趺攘臂乎桎梏之间。离跂,支离翘跂也。攘臂,奋手言谈也。乃自许自高之貌。意,叹也,甚矣哉,言其所为已甚也,儒墨於此可谓甚不知耻也。上下两甚矣字,意却不同,皆是奇笔处。桁杨,械也。相推,言行者相挨拶也。桁杨接槢因圣知而有,桎梏凿枘因七义而有。桀跖借曾史之说得以自文而为害,是曾史为盗跖之嚆矢也。椄槢,今枷中横木,亦楔也。嚆矢,今之响箭也。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於空同之上,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於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

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是致和而使万物育也。官阴阳以遂群生,是燮调阴阳以顺万物也。官,各任其职也,阴阳不相戾,各当其职曰官。物之本然者曰质,即前言至道也。物之残者言害物之事也。天地阴阳皆自然之理,五谷群生亦自生自遂之物,有心以官之则反为物之害矣。而汝也指黄帝而言也,族,聚也。云不族而有雨,是此有而彼无也。不待黄而落,失时也。荒者,田月有薄蚀废其光也。荒,废也。翦翦犹浅浅也。

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曰茅间,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於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蹙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

不曰治天下而曰治身,故以为善问。窈窈冥冥,远而不可穷也。昏昏默默,微而不可见也。无视无听,耳目俱忘也。神存於心曰抱,静而无为,形则自正。神必清静,形不劳役,气无摇动,则可以长生。今修炼之学皆原於此,如仙如佛,自古以来必皆有之,亦不是庄子方为此说也。无劳无摇,此无字与勿字同,有禁止之意。目无见,耳无闻,心无知,又解无视无听、抱神以静两句。神守其形则可以长生,此神字今修养家所谓婴儿是也。

慎汝内,闭汝外,多知为败。我为汝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汝入於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汝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

慎汝内,不动其心也。闭汝外,不使外物得以动吾心也。才多知则为累矣,不识不知而后德全,故曰多知为败。至阳之初,大明也,至阴之初,窈冥也。原,初也。大明之上,太虚之上也,窈冥之门,无极之始也。易言一阴一阳之谓道,亦是此等说话,但其说涵畜,庄子要说得畅快,故其辞如此。为汝者,教汝也;遂,从也,犹往也;入,穷也,言欲教汝极至於此也。官,职;藏,府也。此言人身向有天地阴阳也,我之天地,各官其官,我之阴阳,各居其所,则此身可以慎守,物物皆自坚固。物者,我身所有之物也,故曰物将自壮。所守者一而不杂,所处者无不和顺,此所以形虽千二百岁之久,而不衰也。处者,处事处物也,感而应之者也。天地,即吾身之健顺也。

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余语汝。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故余将去汝,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广成子之谓天者,言其可与天合一也。物安有穷而人必求所终,物岂可测而人必求其所极,是以有涯而随无涯也。此两句极有味,以粗言之,则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亦此意。易不终於既济而终於未挤,是知物无穷而物无测也。子在川上而曰:逝者如斯夫,亦指其无穷无测者言之。上可以为皇,下可以为王,此皇王字,如圣尽伦,王尽制,如天下篇所谓内圣外王也。皇是无为者也,王是有为者也,非三皇与三代之王也。上见光者,日月也。下为土者,地也。言居天地之间,瞢然无知,举头但见日月,低头但见地下而已。百昌,百物也。生於土而反於土,叶落归根,臭腐化神奇,神奇化臭腐之意。去汝者,离去人间之意。无穷之门,无极之野,犹言天地之外也。可与日月天地相为长久,故曰与日月参光,与天地为常。缗与冥同,昏暗也。当我者,迎我而来也;远我者,背我而去也。物之来去,我皆泯然而不知,故曰当我者缗乎,远我者昏乎。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髀雀 #23 跃而游,云将见之,傥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髀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伯: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问於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则民之放也。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呜,灾及草木,祸及昆虫。噫,治人之过也。

扶摇之枝,即扶桑日出之地也。拊髀雀跃,形容其跳跃自乐之意。傥然,自失之貌。贽然,屹立之貌。叟指鸿蒙也。赵州见投子买油而归,州云:久闻投子,今见买油翁。投子曰:油油。看禅宗此事便见。云将曰游,乃是庄子形容鼓舞处。油字与游字不同,非以油为游也。不辍而对曰进,仰而视曰吁,昼得自妙。育群生之间,便与前黄帝之间同。掉头,摇头也。天忘朕邪,朕,我也。呼鸿蒙为天,言前日曾一见,尚记得否,岂已忘之邪。浮游,周游也。猖狂,轶荡也。不知所求,无所求也。不知所往,无所往也。鞅掌,纷汩也。无妄,真也。游於举世纷汩之中而自观其真。不得已於民,言欲谢绝之而不可也。放,效也;民以我为法也。天之经,常物之情实,皆自然而已。今既以有心为之,则是乱逆其自然矣,岂得成自然之化,故曰玄天弗成。玄,虚也,犹言先天也。默群而不争则无异类同类之别,今各解其群而去,则是有尔我同异也。鸟皆夜鸣,惊也。不能辅物之自然而使失其性,则草木昆虫皆被祸矣。此皆自有心以治人始,亦犹前曰罪在撄人心也。

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噫。毒哉。仙仙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鸿蒙曰:噫,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挥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然则吾奈何者,言今既如此,如之何而可也。毒哉,犹石头所谓苦哉苦哉是也。仙仙乎,急去之貌,言汝已自毒自苦,可急急归去,不必问我。这一段妆撰问答处,便似传灯录上说话。心养者,言止汝此心自养得便是,不曰养心而曰心养,当子细分别。徒,但也,言汝但处於无为之中而物者化,自化者,往来不息,自生自化之意也,将从前许多聪明皆吐去而莫留之。伦与沦同,沦没也。泯没而与物相忘则与涬溟大同矣。涬溟,无形无朕未有气之始也。解心,解去其有心之心;释神,释去其有知之神。莫然,定也,无魂者,无知也。精曰魄,神曰魂,无魂者犹前言块然以其形立也。解心之心与心养之心自异,解神之神与抱神以静之神自异,此等字又当子细体认。云云,众多也。各复其根,生者必灭也,虽灭而不灭,灭者又生,故曰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无知无觉之貌,浑沌则终身不离乎道矣,才有知觉则与道为二,故曰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此一句甚精微,当着眼看。凡有分别之谓名,凡有好恶之谓情,窥者,见也,无问无窥,则无所分别无所好恶矣。此即无为自然也。我能无为自然,则物物各遂其生,是其固然者也。故曰物固自生。固者,固有也。降犹言赐我也,默者,不言也。赐我以自然之德,示我以不言之理,反身而求之,已得此道。躬,亲也,自也,言自於吾身求之乃得其所得矣,遂拜谢而去。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异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尝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

自此以下至篇末,乃是庄子自铺说一段。欲人同己而不欲其异己,是以我皆出乎众人之上也,以己之所闻必欲众人皆归向而后安,则我何尝异乎众人。虽欲出众而何由出众。若谓之独见,则必众人皆不知

而后可。既欲人人同我,则是我不如众人之技多矣。老子曰知我希,则我贵矣。庄子又如此翻腾出。韩退之论文所谓犹有人之说在亦是此意。其心如此而欲为人之国,是欲揽取三王之利而不知其必为害患也。以此谋人之国是图侥幸也,侥幸为心,但见有丧,安得有成。但有国者未知其人而为其所惑也。有土者,有国也,指当时诸侯而言也。此意分明是讥当时历聘游说之士。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夫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贵。

物物者,有心有迹也。不物者,无为而为,自然而然也。无为则无所不为,故曰不物故能物物。若知物物之物,则岂特治天下而已,故曰出入六合,游乎九州。言道超乎万物之表也,操纵阖辟於造化之间而与天为一,非人可得而二之,故曰独往独说话。心养者,言止汝此心自养得便是,不曰养心而曰心养,当子细分别。徒,但也,言汝但处於无为之中而物者化,自化者,往来不息,自生自化之意也,将从前许多聪明皆吐去而莫留之。伦与沦同,沦没也。泯没而与物相忘则与涬溟大同矣。涬溟,无形无朕未有气之始也。解心,解去其有心之心;释神,释去其有知之神。莫然,定也,无魂者,无知也。精曰魄,神曰魂,无魂者犹前言块然以其形立也。解心之心与心养之心自异,解神之神与抱神以静之神自异,此等字又当子细体认。云云,众多也。各复其根,生者必灭也,虽灭而不灭,灭者又生,故曰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无知无觉之貌,浑沌则终身不离乎道矣,才有知觉则与道为二,故曰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此一句甚精微,当着眼看。凡有分别之谓名,凡有好恶之谓情,窥者,见也,无问无窥,则无所分别无所好恶矣。此即无为自然也。我能无为自然,则物物各遂其生,是其固然者也。故曰物固自生。固者,固有也。降犹言赐我也,默者,不言也。赐我以自然之德,示我以不言之理,反身而求之,已得此道。躬,亲也,自也,言自於吾身求之乃得其所得矣,遂拜谢而去。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异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尝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

自此以下至篇末,乃是庄子自铺说一段。欲人同己而不欲其异己,是以我皆出乎众人之上也,以己之所闻必欲众人皆归向而后安,则我何尝异乎众人。虽欲出众而何由出众。若谓之独见,则必众人皆不知而后可。既欲人人同我,则是我不如众人之技多矣。老子曰知我希,则我贵矣。庄子又如此翻腾出。韩退之论文所谓犹有人之说在亦是此意。其心如此而欲为人之国,是欲揽取三王之利而不知其必为害患也。以此谋人之国是图侥幸也,侥幸为心,但见有丧,安得有成。但有国者未知其人而为其所惑也。有土者,有国也,指当时诸侯而言也。此意分明是讥当时历聘游说之士。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夫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贵。

物物者,有心有迹也。不物者,无为而为,自然而然也。无为则无所不为,故曰不物故能物物。若知物物之物,则岂特治天下而已,故曰出入六合,游乎九州。言道超乎万物之表也,操纵阖辟於造化之间而与天为一,非人可得而二之,故曰独往独来,是谓独有。如此则至贵矣。

大人之教,若形之於影,声之於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伏 #3 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颂论形躯合

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已恶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大人,至人也,即独有之人也。形必有影,声必有响,自然而然也。有问於我则尽吾之所怀而应之,以此对乎天下,是以一身而独当天下之大也。我为主,配为宾,无响无声无臬也。无方,无迹也。挠挠,群动不已之貌。适,往也,挈,提也。汝指举世之人也。复,归也,挈举世之人而往归之於挠挠之中,言虽出世而不外於世间者,是出世世间非二法也。无端,无始也,无旁,四面皆无极也。出入而游乎其间,日日如是,不见其所终,安知其所始,故曰与日无始。以形躯而论赞之,合乎天地之间,皆同此身也,故曰合乎大同。颂,赞也。我身既与万物皆同,则不得而自私,是无已矣。既已无己则何者为有,即庞居士所谓空诸所有,勿实诸所无也。昔之君子,但见其有;与天地为友者,方见其无。其曰昔之君子者,自尧舜而下皆在其中。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

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

观此一段,庄子依旧是理会事底人,非止谈说虚无而已。伊川言释氏有上达而无下学,此语极好。但如此数语中,又有近於下学处,又有精粗不相离之意。以道为贵则物为贱矣;人岂能遗物哉。故曰: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任,用也。以道为尊则在人者卑矣,然岂能离人而独立哉。故曰: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因,相依也。匿,隐也。晦,昧也。明白者,道也。以事对道,事则晦昧矣,然岂能尽遗世事哉。故曰: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道者,精也,法者,粗也。法岂能尽弃哉。故曰: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言义则去道远矣,而义岂可去哉。故曰: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道无亲疏,仁则有爱,虽非至道,而岂能遗仁哉,必推广之。故曰: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礼有节文似於强世而不可不为,故曰: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岂一日一人之力可为。故曰:积德,人所同得也。虽与世和同而有当自立处,岂得与人同。故曰: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中,和同也。一於自然者,道也。然而有当变易处,岂容执一而不变,故曰: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不可知之谓神,天之所为皆不可知,人事不可以不尽,岂可尽委之不可知哉。故曰: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

故圣人观於天而不助,成於德而不累,出於道而不谋,会於仁而不恃,薄於义而不积,应於礼而不讳,接於事而不让,齐於法而不乱,恃於民而不轻,因於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於天者不纯於德,不通於道者无自而可。不明於道者,悲夫。

不助者,不容力也。在於人者不容不为,而以道眼观之,则虽为之而不容力,故曰观於天而不助。此助字与助长字同。不累者,不累积以高也。累积以为高,则是容心不自然矣。累音垒。不谋者,无计度之心也。不恃者,不自以为恩也。会,聚也。积,不化也,不积则化矣。薄,逼也,近也。所行虽近义而不自以为有,曰集义则不化矣。不讳者,不拘忌也。应,应接也。拘於礼文则有所讳避,可行则行,随事而应接之,故曰应於礼而不讳。让,退缩之意也。接事之间,直情径行,无所退缩,故曰接於事而不让。以法齐物,虽纷杂之中而有简直之意,故曰不乱。民虽可恃而不轻。我以倚重之物虽可因,而不去本以就末。斡转从上数句到此已,尽却又提起一物字,曰物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此物字即是精者为道,粗者为物,事事物物皆在其中矣。若以道心观之,皆不足为。然而有不可以不为,此便是人心处。观此一句,则庄子岂不知精粗为一之理者。又曰不明於天者不纯於德,言世间之事虽不可不为,而必知自然之理则可,不明於天理之自然,则在我之德不纯一矣。不通於道即不明於天也。无自不可者,言无往而不窒碍也。上言不明於天,不通於道,到此结处又曰不明於道,则知不明於天、不通於道两句,只是一意。

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此两行最妙最亲切於学问,但读者忽而不深求之。无为而尊者,天道之自然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之不容不为者也。上句便属道心,下句便属人心。此一累字便与危字相近。主者天道,是以道心为主也;臣者人道,是使人心听命也。此臣主字不是朝廷君臣,从来读者只作君臣说,误矣。此是一身中之君臣。齐物论曰: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当如此看可也。庄子之书,大抵贵无为而贱有为,前两转既说有为者不可不为,又恐人把有为无为作一例看,故於此又曰天道与人道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开阖抑扬,前后照应,若看得出自是活泼泼地。但其言语错维,鼓舞变化,故人有不能尽知之者兼其间。如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亲而不可不广者仁,此语不入圣贤条贯,所以流於异端,须莫作语孟读方可。自贱而不可不任以下,至不可不察也,此庄子中大纲领处,与天下篇同。东坡以为庄子未尝讥孔子,於天下篇得之。今曰庄子未尝不知精粗本末为一之理,於此篇得之。更有一说,圣贤之言万世无弊,诸子百家亦有说得痛快处。且如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天下之民谓之事业。又曰: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何尝不说精底,何尝不说粗底。说得如此浑成,便自无弊。乐轩云儒者悟道则其心愈细,禅家悟道则其心愈粗,此看得儒释骨髓出,前此所未有也。如庄子此役,把许多世间事吹做卑,吹做粗,中间又着个不可不三字,似此手脚更粗了,便无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气象,若分别得这粗细气象出,方知乐轩是悟道来,是具大眼巨者。他人辟佛只说得皮毛,他既名作出世法,又以绝人类去伦纪之说辟之,何由得他服。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三竟

#1 岂:明本作“亦”。

#2 雀:原作“爵”,据明本改。

#3 伏:明本作“复”。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四


鬳斋林希逸

外篇天地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於德而成於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

其化均者,言皆是元气也。治,主也。万物虽多,主之者一造化而已。人卒虽众,其主君也,犹言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也。天之与我者为德,我能推原其德之初,皆自天而成之,则人力无所加矣。为人君者能知乎此,则无为而顺自然矣,无为自然便是天德。玄,远也,玄古犹邃古也。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於天地者,德也。行於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於事,事兼於义,义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

天地之间有气则有声,有声而后有名,名之为君则天下之分定矣。此自天地之初才有声时便自定了,此是自然底,故曰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定。言,声也。道,自然也。既有此分,则自有君臣之义,便是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之,意,故曰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天下之事非一人所能用於世者,多随其能而尽其职,其所以能者亦天与之,盖天生许多人出,而做许多事,故曰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万物之间未有无对者,有寒则有热,有雌则有雄,有上则有下,有前则有后,有左则有右,个个相应,皆出自然,故曰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此四句最妙,其语亦纯粹。天能覆能生,地能载能成,同此德也。通,同也。万物之间,各有自然之理行乎其中,故曰行於万物者,道也。上之所以治者,如礼乐刑政,皆治之事也。事事之中各有艺业,随其所能者,人之技也。道德,精者也;事与技,粗者也。无精无粗皆出於自然,则技即事,事即艺,艺即德,德即道,道即天,故曰技兼於事,事兼於义,义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兼者,合二为一之意。义合作艺,因声伺,故传写之讹耳。

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於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畜天下,即孟子所谓以善养天下者。我无欲则天下自然足,我无为则天下自然化,我能静则百姓自然定。渊静,澄静也。万事不过一理,故曰通一而万事毕。得於我者苟能无心,则非特人服之,鬼神亦服之。记曰者,犹传有之也。此语上世所传,故庄子举以自证。此五句极纯粹,上三句与老子略同。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於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於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

夫子,言其师也。刳心者,剔去其知觉之心也,去此知觉之心而后可以学道。人,自然也,为之以自然则谓之天,得於己者不言而喻,故曰无为言之之谓德。无为言者,谓无所容言也。异者亦同,故曰不同同之,如此大矣。崖异,有迹也,宽,绰然也。物物不同而我皆有之,故曰有万不同之谓富。即万物皆备於我也。纪,条理也。所执之德,小大有序,各有条理,故曰执德谓之纪。卓乎如有所立,德之成也,循其道而行,则无所不备,备,道全美也,完全也。外物不足以动其心,则在我者全矣,故曰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十者,天德仁大宽富纪立备完也。韬,藏也,包括万事而无遗,皆归於心,此心之大,无外矣,故曰韬乎其事心之大也。逝者,往也,逝者如斯之逝也,万物往来不穷而吾与之为无穷,故曰沛乎其为万物逝也。

若然者,藏金於山,藏珠於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藏金於山,藏珠於渊,富藏於天下也。不近者,远之也。不以寿夭为哀乐,不以穷通为荣辱,丑字下得便胜辱字。一世之利与一世共之,不拘以为我之私分,人亡弓人得之之意也。虽王天下不自以为尊显,黄屋非尧心之意也。胸中之明照乎天地,以此为显,故不以王天下为显也。聚万物而归之一理,故曰一府。死生亦大矣,而无所变於己,视之若一也,故曰同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万物孰能定之。

渊乎其居,静也,居者不动也,定也。漻乎其清,不混不杂也。金石之鸣亦自然之天也,故曰金石不得无以鸣。言呜底便是道也。然金石虽有

声,非人考击之则不呜,人之考击亦是天机也。此两句又是一般道理,亦犹前所谓庸讵知吾所谓天者非人乎,所谓人者非天乎。故曰:万物孰能定之。天非人不因,人非天不成,亦是此意。但於此书文字说得奇耳。

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於事,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

王德者,言有王天下之德也。素逝者,以弃朴而往,犹易言素履往也。事事无、不为无不能,而不以此为名,故曰耻通於事。本原,万物之初也。知通於神,至诚如神也。采,取也。物有取於我而后其心应之,故曰其心之出有物采之。采犹感也,出犹应也。万物皆造化所生,凡有形者皆同此道也。然非自得於我则此道不明,言不知也。下句生字言我受天地之中以生也,存我之形以穷究其始生之理,立我之德以明其自然之道,此非圣人不能也。荡荡乎,言其大也。忽然出,首出庶物之出也。勃然动,不得已而起之意也。万物从之,是圣人作而万物睹也。

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聘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冥冥,无形之地也。视於无形而其见晓然,即恍兮惚兮,其中有象也。人皆以为无声而我之所独闻,如八音之相和,所谓非见彼也,自见而已矣,非闻彼也,自闻而已矣。深之又深,入玄入妙也。而又能应乎物,言能精能粗也。神,无形也,精,气也,以无形而见之有气,形上形下之意也。存於我者,虚而应於物也。无已是以至无,而供万物之求也。时骋,时出而用也。要其所归宿,不可以一定,言或小或大,或长或短,或远或近,便是时中之意。修远合作远近其意方足,今曰修远,修即长也,分明是个近字意。或是上面既曰小大长短,此言修远则近亦在其问,不然,则是笔快失检点处。但此两三段散语文字精甚,他人如何有此笔法。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此段言求道不在於聪明,不在於言语,即佛经所谓:以有思惟心求大圆觉,如以萤火烧须弥山。却妆出一段说话如此。玄珠,道也。知,知觉也。离朱,明也。吃诟,言辩也。象罔,无心也。知觉聪明言辩皆不可以得道,必无心而后得之。此等譬喻也自奇绝。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尧问於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截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段段是撰出,愈出而愈奇,若此一段谓外篇粗於内篇可乎。配天,犹书云殷礼陟配天也,言王天下也。要,邀致之也。圾,危也。殆亦危也。聪明睿知,性也。给,捷也。数,急也。敏,见快也。应事之间以其性之敏,故应之捷给,此其过人处也。修人事以应天理,故曰以人受天。审,明也。禁过,犹持心而未化也。知过之由生则不待禁止之矣。乘人而无天,言尽其有为而不知无为也。乘,行也,行其在人之事,故曰乘人。身,我也,以我对物,故曰本身而异形。火驰,如火之驰,言其急也。自尊尚其知而急用之,故曰尊知而火驰。绪,末也。为末事所役而不知其本,故曰绪使,丛脞之意也。物絯,为事为物所拘碍也。物随四方而来,顾视而应之,故曰四顾而物应。事事而应,各度其宜,故曰应众宜。为物所汨而失其自然之常者,非能定而应也,故曰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化,为事物所变动也。常,一也 #1。未始有常,无定也。一个彼且,七个方且,古今以来那得这般文笔。虽然又转一转,言其虽未可以配天,亦有可尊处。一族之聚必尊其祖,故曰有族有祖。只此等闲四字下得亦奇。众父者,出於众人而可以为其父也,谓其高一世也。众父之父则高又高矣,众父之父,天也,自然者也。率,将帅也,言此人之用於世亦可以致治,亦可以政乱。北面,臣也;南面,君也。言以此为臣道,以此为君道,皆有患害,故曰: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汝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汝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

富寿多男,人之所欲也,学道者则以为不足介意。庄子却如此翻说,越见他高处。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即是孩儿堕地,便有衣食,分剂山谷,所谓百草愁春雨是也。富而使人分之,言各付诸人也。

夫 #2 圣人鹑居而鷇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

鹑居,无定所也。鷇鸟,初生者也,其母哺之,虽食而非自求也,言无心於食也。鸟行,飞也。无彰,无迹也,随所寓而无恋着也。与物皆昌者,物与我各得其生也。修德就闲,邦无道则隐也。厌世而上仙,解脱之意也。白云帝乡,虚无之上也。三患,少壮老也。楞严经恒河水之喻,便是三患。身常无殃,自乐也。上言寿富多男子,下却倒说寿既在后,其辞又多,此亦文之机轴也。

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

尧犹欲问而封人不之答,但曰退已,犹言你去休。接舆趋而辟,荷杖丈人至则行矣,伊川不得与同舟者,言皆此机关也。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畏。今子尝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

此段又言世变愈下,一节不如一节,在禹时便不如尧舜矣。无落吾事者,落,废也,言吾不暇与汝言,恐废吾耕事也。俋俋,低首而耕之状。尧不赏不罚,今子赏罚而民不仁,其意盖言赏罚不如无,亦如必也使无讼之意,却借尧舜禹之名以言之。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於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泰初,造化之始也。所有者只是无而已,未有个有字也。有犹无之,则安得有名,此乃一之所由起也。此一字便是无字,故曰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则有有矣。凡物各有其有,皆德也。未形者,言一所起之时也,若有分矣,而又分他不得,故曰且然无间。且然,犹且也,且字下常添一字。无间便是浑然者,有分便是粲然者,此命字即天命谓性之命。留动而生物,元气之动运而不已,生而为物则是其动者留於此,故曰留动而生物。留动二字下得极精微,莫草草看。动,阳也;留动,静也,静为阴,此句便有阳生阴成之意。物得之而生,既成物矣,则生生之理皆具,以元气之动者而为我之生者,此谓之形也。看他形字却如此说,实他书所无。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此一句便是诗有物有则,便是左传所谓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有动作威仪之则也。形体,气也,气中有神,所谓仪则皆此神为之,便是性中自有仁义礼智之意。若以吾书论,此四句第一句搬字却是性字,此性字却是性之用矣。所以道此书字义当作一眼看。性修反德者,言修此性以复其自然之德,德既至矣尽矣,则与无物之初同矣。反德犹言复礼也。至极,至也。同於无物之初则虚矣,虚则大矣,既虚而大则不言之言。合喙者,不言也;鸣者,言也。以不言之言如此下三 #3 字,便是他奇笔处。下面却翻一转,又曰喙鸣合,此合字又与上合字不同矣。言此喙之鸣,既以不言而言,则与自然者合矣,以此自然之合则与天地合矣。故曰喙鸣合,与天地为合。缗缗犹泯泯也,泯泯然若愚若昏,形容此合字也,此乃谓之玄妙之德,则与大顺同矣。大顺即太初自然之理也。

夫子问於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狸 #4 之狗成思,猨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於天。

若相放,帝王同条共贡之意。以我之可明彼之不可,以我之然明彼之不然,辩者之言虽曰坚白同异,纷纷多端,而我能分辩之若悬於天宇之间,谓能晓然揭而示人也。离,分析也。胥易技系解,已见前篇。成思者,为人所系缚而成其愁思也。自山林来者,言为人捕而来也。前曰执斄,此曰执狸 #5 斄字误也。所不能闻所不能言,即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之意。有首有趾,言人之顶踵同也。无心无耳,言其无知无见也。无形无状,自然而然者,於形而下者见形而上者,即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也。此一句下得亦奇。尽无者,言世无此人也。动止,起居也。废起,穷达也。言起居死生穷达之间,皆有自然而然者。人皆知动止死生废起之为动止死生废起,而不知其所以为动止死生废起者也。退之送文畅序曰:江河所以流,人物所以繁。亦有所见之言,但今人等闲读过了。治者,治事之治也。人者,人事也。因人事而治之,则我无容心,故曰有治在人。非惟忘物,并与天亦忘之,此谓之忘己,亡心己者,无我也。入於天者,入於自然也,犹前曰入於非人也。上曰忘乎天,此曰入於天,入则与天为一矣,惟其忘而后能为一也。但应帝王曰未始出於非人,未能忘乎天也,未始入於非人,出乎造化之上也,与此入乎天之语又异。此皆其鼓舞处,不可执着,执着则难读庄子矣。

蒋闾葂见季彻曰: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辙,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蒋闾葂覤覤然惊曰:葂也茫若於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

荐,陈也,请以所言陈之。拔出公忠之属,举贤也。无阿私,无偏党也。辑,安也。局局,笑之貌也。螳螂怒其臂以当车辙,言力小不足以任此大事也。曰怒而飞,曰草木怒生,此言怒臂,庄子喜下一个怒字。其自为处者,言其自为所处之地如此,则似危其观台以示於人,人将往而归之,则投足而来者愈众矣。多物,人物之多也。意言名声愈盛而世之趋者愈众,则自累矣。覤覤,惊之貌。闻此言而无所知,故曰茫若於夫子所言。风者,遗风之风,亦犹曰言其略也。

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众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摇荡也,转移也。贼心,有为之心也。独志,独得之志,朝彻见独之独也。民既成教而易其习俗,皆灭去私心而进於道,但如生知之性自有而不知为上之化,故曰不知其所由然。以尧舜为高而以我次之,故曰兄尧舜之教而弟之。谓尧舜岂能胜我,我不在尧舜之下,却下句如此也是好奇。溟涬有低头甘心之意,民字即是人字,言凡人能如此,则岂肯兄尧舜之教而自处其下也。同乎自然之德,则其心安矣。居,安也。欲者,圣人欲其民如此也。

子贡南游於楚,反於晋,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在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於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於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畦间凿隧,为水沟也。抽,拔也。泆汤,洋溢而涌出也,言取水之易也。此数句形容得桔槔自好。机械,器也。用之则为机事,所以用之者,心也。有机心则纯白不备,言不纯一虚明也。神生不定,不能抱静主一也。道所不载,言不能载道也。要求学问工夫这般处,皆当子细体认。子奚为者,犹论语曰奚自也。拟圣,言慕圣人也。於于,自大之貌。独弦哀歌,言人不己知而自诵自说。卖名,沽名也。独弦哀歌,譬喻说也,比之击磬於卫则非矣。志汝神气,犹曰黜其聪明也。堕汝形体,即忘己也。汝能如此犹尚庶几。不然身且不治,何能治人。此讥吾圣人之言。无乏即无落也。

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茫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

卑陬。惭恧之貌。顼顼,自失之貌。不自反,言不复其常也。天下一人,言孔夫子也。事求可,可为则为也。力少而功多,便是桔槔之类。徒,独也。今其人独不然,言汉阴丈人也。托其生於世,虽所行亦与人同而不自知其所往,即浮游而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也。故曰,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淳备,纯一浑全也。茫乎,无形迹之貌。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言此人心中必无功利机巧之事也。此忘字与亡同无也。

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

夫人者,指汉阴丈人也。不以毁誉为损益,誉且不顾,而况毁乎。所言行於世曰得其所谓,所言不行於世曰失其所谓。风波,言为世故所役而不自定也。

反於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假,大也,假修大修也。浑沌氏,即天地之初也。术,道也。识其一者,所守纯一也。不知其二者,言心不分也。内,本心也;外,外物也,明白则可入於素。素者,素朴也,无为则复归於自然之朴。体性,全其性也。抱神,一也。汝将固惊邪,固,宜也,言汝未知此道宜乎惊异也。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於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

大壑,大海也。横自之民,撰出此等字以形容世人也。游於大壑者,言世间不足观,将观於海。官施不失其宜,随职而各当其任也。拔举而不失其能,无遗才也。情事,实事也。尽见事事可为之实,顺其所可为者而行之,故曰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所行所言皆是自为,不为人而为也,天下自然化之。自为者,为已非为人也。手挠,挠动也。言举其手随所顾而指之,民莫不应。书曰惟动丕应徯志是也。手挠顾指,指麾拱揖之意。圣人之治天下如此,意谓古帝王也。

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为悦,共给之,之为安。怊超又条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

居行,动静也。动静无所容心,故曰居无思,行无虑也。不藏是非美恶,佛家所谓不思善,不思恶也。共利共给,与人同乐之意。怊乎,怅然之貌。若婴儿失母,若行失道,皆言其无意人世,有不得已之意。财用饮食皆致之不问,言无心也。德人比之圣治,高一层矣。

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

上神,言其神腾跃而上也,出乎天地之外,日月之光反在其下,故曰乘光。与形灭亡,言虽有身似无身矣。照旷者,言大昭晰也。致命,极乎天命也。尽情者,尽其性中之情也。此情字与孟子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同。以天地之道自乐,而万事无所累於我,故曰天地乐而万事销亡。复情,复於实理也,万物皆复於实理则与我为一矣。混冥,即浑沦也,即所谓浑沌氏也。神人比之德人又高一层,如此分别,盖谓古帝王之上更自有不可及者。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於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此患也。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秃而施髢,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焦然,圣人羞之。

满稽之言,以征伐不及於揖逊,因无鬼之问又并与有虞氏非之,言天下皆愿於治,因有虞氏治之而反以为累也。无疡何以药,不秃何用髢,不病何用医,盖言唤作治天下便是病了。无为而治则无病也。孝子为父操药,其色终是不乐,不若父之无病也。故圣人以为有心於治,天下则可愧矣。其言虽不正,譬喻处亦奇特。修,进也,与羞同,古字通用。羞之,羞耻也。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举世淳一未有贤能之名,故曰不尚贤不使能。标枝,枯枝也。但见其枝不见其叶,故曰标枝。野鹿标枝,皆是无情无欲之喻。端正,修身也。相爱,相亲也。相与以实,诚也,由心之谓忠。当事,事得其当也。端正而下四不知,言当时未有仁义忠信之名也。蠢动,有生之民也。相使,相友助也。不以为赐者,不以为恩也。行而无迹,事而无传,是当时未有是非毁誉之事也。此皆形容太古之世。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导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於亲而尊於君邪。谓己导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导人也,终身谀人也。

不谈不谀,能谏其君父也。随其所言以为然,随其所行以为善,不知谏者也。在君亲则以谏者为是,以不练者为非,而我之於世随其所善者而为之,随其所以为是者而是之,则世俗反严於君亲乎。此意盖言今人之所谓道皆世俗之所同是者,非独得於己,而与造物为徒者也。导,顺也,谀,谄也,我之所谓道只与世俗同,则是我之所为,亦导谈世俗而已矣。若人加以导谀之名,则我必不悦。而终身所为不免导谀,言其不能异於世俗也。圣人以天下通行者为道,而庄子以为道似出於一世之上,故以古之帝王与圣贤皆作下一等看。乃如此发明一段,笔势澜翻,信不可及。然其言亦太过矣。

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导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

合其譬者,言合天下譬喻以立说也。饰辞者,言修饰其言辞也。聚众者,言聚天下之学者而归己也。观其初,心要高於一世,要其终也,不能离於当世之人,是其终始本末不相照应矣,故曰不相坐,犹不相当也。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言儒者之衣冠也。采色,文章也。循循以诱诲学者,故以为媚一世。此皆讥吾圣人之意。己之所是,学於我者皆以为是,己之所非,学於我者皆以为非。学於我者皆流俗之庸人也,我之是非与彼通同,则亦流俗之人矣。既与庸人为徒而不自谓为庸人,是至愚而无见者也。庄子之意,盖以其所独得者,人皆不知,故己与人异,遂有此愤悱之言,非正论也。

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声不入於里耳,折杨皇华,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於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

终身不解不灵,只言其不自知也。祈向,趋向也。三人同行而二人皆惑,犹且劳苦而行不至,今天下皆惑於其说,我虽独有所趋向,何以回一世哉。此予字庄子自道也。折杨皇华,里巷之曲名也。大声,古乐也,喻其至高之论也。不止於众人之心者,与之说不入也。折杨皇华比俗言也。俗言胜则至言隐矣。垂踵者,垂其足而坐不肯行也。二垂踵惑者,即前言二人惑也。所适不得,即前言劳不至也,传写之误以垂为缶,以踵为钟,皆不可解。以前句证后句,合作垂踵分明。知其不可得而强之,又一惑也。此自欺之言,谓我既知其不可告语而欲强以语之,是我又添一惑也。释之,合去也。不推,不必推说也。比,近也。付之不言则不近於忧矣,此自解之言。

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厉人,恶人也。中间添一之字犹前言骊之姬也,此是其文法也。恶人生子,恐其似己,是自知其恶也。彼且自如而世之惑者皆不自知,则不如厉人矣。以前面大惑终身不解,大愚终身不灵,又如此譬说两句而不结断,此皆是弄笔处。

百年之木,破为牺樽,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樽於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於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於笼也,亦可以为得矣。

其断在沟中者,破为牺樽之余者也。同此一木,惑为牺樽,或弃沟中,荣辱虽不同,必竟皆是枯木矣,此与藏谷亡羊处意同。五色、五声、五臭、五味,皆人力为之,故以为乱性,以此四者与趣合并言,所以抑之也。困,□冲逆人也。中颡,自鼻而通於颡也。独,口污其。也。厉爽,乖失也。趣合,是非好恶也。以趣合而汩乱其心,则自然之性失矣,故曰趣合滑心,使性飞扬。杨墨之学,趣合滑心者也,而乃自以为能,彼以其说自困而乃曰自得,以此为自得,则禽兽在笼中亦为自得矣。贬之之甚也。浊口一本作噣非也

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内支盈於柴栅,外重继缴,睆睆然在继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於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以其趣舍形诸言语,见诸颜色,与人争是非,胸次为之梗碍,故曰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鹬冠、搢笏、绅修皆儒者之服也,衣服必以礼强自拘束,故曰以约其外。搢,笏,执也。绅修,长带也。其在於内也支塞充盈如柴栅然,言胸中不自在也。外为礼文束缚如罪人被束缚然,继缴,绳缚也。睆睆,目视之貌。人见其自苦如在束缚之中而彼自以为得,是罪囚之人与囊槛之虎亦以为自得乎。极口以诋杨墨亦已甚矣。交臂,束其手也。历指,绳缚其手而指可数也。囊与槛并言,亦犹俗言胡孙入布袋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四竟

#1 也常一也:明本作“恒常也”。

#2 夫:原作“天”,据明本改。

#3 三:原作“二”,据明本改。

#4#5 狸:明本作“留”。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五


鬳斋林希逸

外篇天道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於天,通於圣,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

帝道、圣道本难分别,庄子之意盖以帝为三皇,圣为五帝也。运而无积即是纯亦不已。无积字更分晓。此段主意却在静字上。至静之中,运而无积,何尝是枯木死灰,但读者不察之耳。六通四辟,犹言东西南北,上下无所障碍也。昧然者,冥然之意也。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此一句最精神,言圣人非以静为好事,故欲如此静。万物不足以挠动其心,故不求静而自静也。铙与挠同。以水以镜为静之喻,即眼前说话,但是文字精到。

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者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

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把一静字演作八字,要得分晓也。平,定也。至,极也。言此乃天地一定之理,道德极至之事也。休,止也。言帝王圣人之心止於此也,亦犹曰止於至善也。休则虚,即惟道集虚,吉祥止止也。但此下又言虚则实,实者,伦矣,发得又精神。虚则实,即禅家所谓真空而后实有也。伦,理也,实理之中自有条理,便是浑然之中有粲然者。上句发了虚则实,下句又言虚则静,静则动,便是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动而无不当其宜,故曰动则得矣。任事者责,言各任其事而尽其责,是无为而无不为也。俞俞,安乐之貌。忧患不能处,言不入於忧患也,处有陷入之意,忧患不能入便是仁者不忧。年寿长久便是静者寿也。四句以虚静无为字相生成文,此庄子笔法也。到此又提起虚静恬淡八字,而断之以万物之本,本者,初也。言此理出於未有万物之初,处上即南乡之君也,处下不仕者也。玄圣素王,言有圣人之德,无圣人之位也。退居而闲游,隐者也。进为而抚世,用於时者也。观此一句其意何尝不欲用世,何尝不以动静为一。

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静则为圣,动则为王,即是内圣外王四字。无为也而尊,尊,贵也,言天下之道莫贵於无为也。朴素,无文采也。虽若朴素而天下之美莫过於此,故曰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明白者,言晓然如此也。若知此天地之德,则可以与天为徒,故曰与天和者也。和,合也。大本大宗,即是赞美自然之德,与自本自根意同。均调天下则与人合,亦犹尧曰,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既曰天和人和,又曰人乐天乐,鼓舞发越其笔势,大抵如此。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H 莫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於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

此数句与大宗师篇同,却又着庄子曰三字。前曰许由之言,今以为自言,可见件件寓言,岂可把作实话看。

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於天地。通於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天行,行乎天理之自然也。物化,随万物而化也。静则为阴,动则为阳,同波,同流也。圣门只曰不怨天、不尤人,此又添无物累、无鬼责两句,愈自精神。鬼出而见於人则曰祟,其鬼不祟言神藏而不露也。其魂不痕,言精神不倦也。曰鬼曰魂,即精神是也。心定则精神自定,万物自服。以虚静之理而行於天地万物之间,故曰推於天地而通於万物。以畜天下,即以善养人者,服天下也。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天地道德皆无为之理而已,此段又将无为与有为对说,以无为为君之道,以有为为臣之道。下与上同德则不臣者,言臣当劳也。上与下同道则不主者,言君当佚也。用天下,君也;为天下用,臣也。如此说臣主,又是一意,不可与在宥篇天道人道同说。若如此拘泥,便读庄子不得。且如此篇既言君当无为臣当有为,而前章又曰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又曰,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则臣道亦无为矣。岂其说自相戾乎。所以道若如此拘泥,则读庄子不得。

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悦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於天,莫富於地,莫大於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落天地,言笼络也,络与落同。雕万物者,言其巧也。万物自生,非天生之,万物自长,非地长之,故曰天不生,地不长。帝王以无为而成天下之功,亦与天地同也。乘天地者,犹曰乘六龙以御天也,驰万物者,役使群动也。此段只是赞说君道无为。

本在於上,末在於下;要在於主,详在於臣。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刑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绖,隆杀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

自此以下,又说有为盖以无为为本,而以有为为末。要在主君道无为也,详在臣臣道有为也。威武文德之辅助,故曰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五兵,弓受矛戈戟也。明刑以弼教,故曰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度数,等差也,刑名,名物也。比,类例也。详,纤悉也。礼法度数,钟鼓羽旄,皆非礼乐之本,犹曰玉帛钟鼓云乎哉也。哀之末也,即与其易也宁戚之意。此数句甚平正。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盖言皆由内心以生,非由外铄我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此一句尤好,看得庄子何尝欲全不用兵刑礼乐。

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

因上面一先字与一从字,又说许多譬喻。盖言当先者先,当后者后,皆天地自然之理也。故圣人取而法之,故曰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圣人取象焉。天地四时亦喻说也。化作,化生也,诗言薇亦作止是也。萌,萌芽也,区,区别也。言物生而其状不同也。随时变化,先盛后衰,亦是譬喻。先后之序,杀等也。盛者非一时而盛,衰者非一时而衰,皆有次第,故曰盛衰之杀。因先后而及尊卑,尊卑亦先后也。行事尚贤,言任职事以贤为先也。齿爵亲贤,亦天下自然之理,故曰大道之序。安取道者,言既不知其序,又安得有道也。宗庙尚亲,昭穆世次也。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

此段自言为治之序,凡有九等。以天为第一,道德为第二,七义为第三,分守为第四,刑名为第五,因任为第六,原省为第七,是非为第八,赏罚为第九。分守,职守也。刑名,客称也。刑与形同。因任,是因其所职而大任之也。原,免也,省,减也,不任其事则免之,则省去之矣。是非,旌别淑慝也。赏罚,挞以记车服以彰之类也。'庄子其言为治之序如此,不知天讨有罪,天命有德,赏罚何尝非天,岂九变而后及之。如此议论,便去圣贤远甚,但言先明天,次道德,其下又有此数节,亦不是舍粗而求精。愚知处宜,言当其任也。履位,亦犹当位也。袭,安也。安其情实则君子小人各有所处也。必由其名,循名责实也。知谋不用,必归其天,言事事虽各有处而无容其心,皆归於自然而已。此太平之世也。

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刑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於天下,不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也。礼法数度,刑名比译,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书,古书也。古书之中虽有形名之说,而未尝舍本以求末,故曰非所以先。若不知先后,骤然而言之,则失其本始矣。倒,倒置也。迕,逆也。若逆此自然之道倒置其说,则是治於人者,是为天下用也,非用天下者也。以刑名赏罚为治之具,以分守仁义为治之道,何尝差错,但说得衮杂尔。一曲,一偏也。上所以畜下则是君道,下所以事上则是臣道。

昔者舜问於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曰:然则胶胶扰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敖,嫚侮也。苦,哀怜之也。嘉,善之也。妇人,寡妇也。既与孺子对说,虽无寡字而意自明。天德,自然之德也。出宁者,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也。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日月照而四时行也。既昼而夜,夜而复昼,常常如此,经,常也。云行雨施,随时自然,此皆形容无为而为之意。胶胶扰扰,言挠乱也。尧曰我之所为未及於汝,未免自为挠乱,所以只合於人而未合於天也。然则下三句谓尧自叹之辞也。天地者,古之所大,言天地自然之理,自古及今莫大於此也。共美者,共好之也。王天下者无他为,但法天地则可矣。前言尧舜,既有抑扬,此又与黄帝同说,殊无轻重。若泥其名字则窒碍不通矣。

孔子西藏书於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兔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於是翻十二经以说老聃。中其说曰:太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西藏书於周室者,言西至周而欲观其藏书也。翻,反覆言之也。中其说者,言方及半而老子以为太繁。太谩,言太汗漫也。物恺者,以物为乐,与物为一之意也。后言,犹曰浅近之言也。几乎,危乎也。物之不齐,何由兼爱,此迂曲难行之说也。才有无私之名,胸中便有个私字,有此无私字,便是有心,故曰无私焉乃私也。牧二养也。歌使天下无失其所养,则天地之间物物皆有自然之造化,何可容力,但当依放自然之德,循行自然之道,能如此已为极矣。故曰已至矣。亡子逃也,击鼓而求;言劳苦而惊动世俗也,如此乃是乱人之性。故欺而言之,意,欺也。夫子犹吾子也,偈偈,劳力之貌。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研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不仁也。生熟不尽於前而积敛无崖。老子漠然不应。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於子,今吾心正却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

百合重妍而不敢息,言其劳也。趼,足跟厚皮也。食蔬之余弃於鼠壤暗昧不明之地,妹与昧同,暗也,是不爱物也.故以为不仁。生熟不尽於前而积敌无崖,言其积蓄有余也。生熟者,生物熟物。在目前者,用不尽也,犹且收积不已,故曰积敛无崖。老子汉然不应,是以不答答之也。刺者,讥也。郄,退也。向有所讥,今其心尽退然无有,谓既见之后,忽然有觉也。巧知,神圣有为之学也。脱者,离也,言出乎其上也。我既无心,呼马呼牛,听汝而已,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此一句聂纯粹。我若实有此事,人以讥我而我乃拒之,是两重罪过也。即是耻过作非又翻出此语。服,行也。吾之所行常常如此,非以为当行而行之,谓不自知也。故曰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即非曰静也,善故静之意。却如此下四个服字,皆是奇笔处。

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颡然,而口阚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於泰,凡以为不信。边境有人焉,其名为窃。

雁行避影,形容其侧身之貌。履行,一步蹑一步也,履行遂进,形容其蹑足渐行渐进之貌。崖然,有崖异之状。冲然,有突视之状。阚然,口呿之状。义然,坚固之状。马性欲驰,虽系止而自有奔突之意,即坐驰之意也。形容得最好。动而持举,动之间有矜持之貌也。发也机,即所谓其发若机括,其司是非之谓也。察而审者,好用明察而又精审略不藏蓄也。知巧而睹於秦,自恃其智,巧而骄泰之意见於外也。凡此十事皆不诚所致,故曰凡以为不信。不信,不诚实也。若见实理则无此病矣。边境之间,若有此等人,必指之以为贼。谓其机心太重,不.循乎自然处世,能招祸也。

夫子曰:夫道於大不终,於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

夫子,老子也。大而无极曰大不终,细而无余曰小不遗,即语大莫能载,语小莫能破也。万物不能外此道,故曰万物备。广广乎,大也。渊乎,深也。形而为德为仁为义,皆其妙用之余也。形,形见也,神,妙用也。定,审定也。非至人孰能定其本末也。

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柄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有世,有天下也。虽有天下之太而不足累其心。柄,权也。虽奋而执天下之柄,此心亦不与之偕往,言心不动也。不为利迁,言不计利害也。究极万物真实之理,故能守其本然之静。外天地,遗万物,不动於外也。其心不动,神又何所困乎。通,同也。道德,自然也。退仁义,以仁义为后而非其所先也。宾礼乐,所主者情性而礼乐为宾也。定,静也。此至人之心所以静定也。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书能载道,世所以贵之,然贵在道而不在书也。以道为言,故其言可贵,然所贵者意而不在言。随,向也。意之所向,言不得而传,则言之与书皆不足贵矣。以此为贵皆不足贵,故曰为其贵非其贵也。名,名言也。形色则可见,名声则可闻,道岂有形色名声哉。以不可见不可闻之道而世人欲以见闻得其实,可悲也哉。情,实也。果,断也。见闻断然不足以得之,故知道者必不言,而有言者必非知道者也。今世之人其识见岂及此,所以可悲也。

桓公读书於堂上,轮扁斲轮於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斲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应於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於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此段只前段之意,谓道不可以言传而设喻,如此极为精妙。甘,滑也。苦,涩也。徐,宽也。疾,紧也。宽则甘滑易入而不坚,紧则涩而难入,要得不宽不紧,自有分数存乎其间,但是说不出。虽父之於子,亦不可传。书载古人之言耳,其人不存,则其不可传者何从得之。糟粕之餔,岂知酒味哉。道而可献人,莫不以献诸其君,道而可传人,莫不以传於其子,亦此意也。大凡著书所载所言,必非一事。此书翻来覆去只说一个自然之理,而撰出许多说话,愈出愈奇,别无第二题目。若如此看,愈见庄子不可及处,读佛书者亦然。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五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六


鬳斋林希逸

外篇天运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於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

此数行句句精绝,五个乎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行一日一周,天之自运乎。地有四维上下,岂一定而处乎。日往月来却唤作争,其所言如人相追夺也,此三字谁下得。主张维纲但是着力之意。机缄不得已,运转不能自止,言亦不由他也。天气下降,地气上腾,所以为云为雨,但不知云为雨乎,雨为云乎。如此设问,岂不奇特。隆施,隆起也,施,止也。与张弛同言,或作或止,孰为之也。淫乐,淫放也,乐,戏剧也。劝,助也。言何人为放意戏乐之事而助成此云雨也。四方皆有风,此言起北方者,顺天形而言之。天倚於北,则风自北来。或西或东,或上或下。彷徨,往来之貌,言上不言下,文法也。披拂,摇荡也。

敢问何故。巫咸祒曰:来,吾语汝。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发问不言人名,又是自变个笔法。六极,六气也。五常,五行也。六气五行皆自然之理也。九洛,九州也。洛,聚洛也。洛与落同,古字通用。治成德备,言帝王顺此自然之理以治,九州功成而德备,照临天下而人皆戴之。此乃三皇向上人也,故曰此谓上皇。

商太宰荡问仁於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太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

以虎狼为仁,便与盗亦有道意同。此皆排抑儒家之论,但其言虽偏亦自有理。谚云恶虎不食子,岂非虎狼之仁乎。至仁无亲者,言仁主於相亲而不知其所以相亲,乃谓仁之至。孝不足言者,非不孝也,盖至於至仁则孝不待言矣。至也则在孝之上过於孝矣。若太宰所问,乃是不及孝之言也。言汝未能尽七,则於孝为不及,我能尽七则过之矣。

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於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弟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与并焉。是以道不渝。

冥山在北,自北而南行至於郢,则望北山皆不见矣,此是去之已远,非不及也。等闲小小譬喻,以发过孝不及孝之意,亦自奇特。敬孝犹有迹也,爱孝则相忘矣,自此以上曰志亲,曰忘天下,天下志我。但要一节高一节,此书笔法例如此。皆以有迹不若无迹,有心不若无心。遗,弃也,蔑视之意,蔑视尧舜不足以为德。泽及万世不足以为仁,又岂以仁孝自夸美哉。太息而言,嗟欺自夸也。孝弟仁义忠信康贞八者,世人以为美德,其实相劝勉以自苦而已,故曰自勉以役其德,不足多也。役,劳也。不足多,不足尚也。我之至贵何取於国爵,我之至富何取於国财,我之至愿何取於令誉。并音屏,言皆屏去之也。至贵、至富、至愿,无为之道也。国财,终国之财也。不渝,不变也,即所谓常然也。八者有为以自役,而我常无为也。

北门成问於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於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

此段把乐来妆撰一项说话,又是一般奇特。始而惧,继而怠,终而惑,言我闻此乐,如此三变。荡荡,精神散也。默默,口噤也。不自得,不自安也,为此乐所惊骇也。

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徽之以天,行之以礼义,达之以太清 #1。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

汝殆其然哉,言我之乐而汝听之,宜其如此三变也。奏,作也。徽,犹琴徽也。行之建之,动作耸起也。人,人事也。天,天理也。礼义,声有条理也。太清,合造化也。谓始作之声,平正如此。自四时迭起以下,又言作用之时,变化惊动,可喜可愕,且作且止,而未见归宿之地也。发生,文也,肃杀,武也。伦经,次序也。四时生杀,万物循序而生长,既盛复衰,犹乐声之有文武伦序也。琴有文武,弦即此文武之类,故曰文武伦经。流光,流畅光华也。调其阴阳清浊之声,如此流畅光华,若蛰虫将奋而雷发声之时。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终,故曰其卒无尾,其始无首。首尾即终始也。死生偾起,所常无穷,言或作或止,既常且变,故其常者无穷也,求其归一之地而未得,故曰一不可待。汝之初闻,所以惧者如此。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王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却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於有穷,流之於无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於四虚之道,倚於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矣,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阴阳之和,日月之光,亦只是和畅光华之意。长短刚柔,同为变化,不可指定,故曰变化齐一,不主故常。齐一,同也。故,旧也。不主故常,言愈出愈新也。满坑满谷,言塞乎天地之间也。涂却,塞其聪明也。却与隙同,言七窍也。黜其聪明而守之以神,随万物而为之剂量,言我之作乐不用智巧而循自然也。其声挥动宽绰,自然有高明之名。鬼神守其幽,即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也。日月星辰行其纪,往来自然也。若有止而又若无止,故曰止於有穷,流而无止。欲虑不知,欲望不见,欲逐不及,皆形容其似有物而非有物之意。四虚即太虚也。我当是时,立於太虚之中,隐几而吟,且欲见而不可穷,欲逐而不可及,其形虽充满而自忘其身,若空虚然,乃至於委蛇放弛,而况汝乎。汝惟如此放弛,所以怠也。傥然,无心貌也。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於无方,居於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於圣人,圣也者,达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悦,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

无怠,不已也。自然之命,即自然之理也。若混逐丛生者,如万物之丛生而混同相追逐也。林乐,林然而乐,言林林总总无非乐也,而不见其形。布散挥动而不容力以牵曳,幽昏而不可闻。变动而无方所,其所居乃在於窈窈冥冥不可穷极、不可窥测之地。非生非死,非华非实。行流散徙,言不定也。不主常声,即不主故常也。世人至此疑而不晓,乃以问於圣人,稽,考也,问之意也。达於情者,达於实理也。遂於命者,极於自然也。身之五官皆备而天机不动,谓耳目手足虽具而见闻动作皆不自知,此则得其自然之乐,故日天乐。楞严经云:反流全一,六用不行,即天机不张,五官皆备之意也。无言而心悦,谓其悦乐有不容言者。汝於此虽欲听之而无所接,所以惑也。到此又撰出一颂,此乃文字铀绎之妙处。充满天地,苞裹六极,即是塞乎天地。此颂四句本无别意,谬作一转便成节奏,此是作文之法。

乐也者,始终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息,息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前言惧怠惑,未见其意,到归结处方说愚而可以入道,这一转尤妙。盖官人之求道须经历如此境界,方有进步处。祟,森爽之意。怠而遁,是欲罢不能之时。惑而愚,是意识俱亡,六用不行之时。看此三节,便似禅家作用其问说乐。虽作三段,亦无大分别,但鼓舞其言而已。

孔子西游於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筐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筐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外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咪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取弟子游居,寝迹其下。故伐树於宋,削边於卫,穷於商周,是非其梦邪。围於陈蔡之问,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咪邪。

此段议吾圣人。在孔子时,已有荷筱丈人、楚在接舆、长沮桀溺,皆是此一种人。刍狗,结草为狗以解厌也,祭时所用,已则弃之。筐,筐也。衍,笋也。苏,取草也。昧,尘入其目也,盖谓儒者所学皆古昔陈言,不足用於今世也。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蔪行周於鲁,是犹推舟於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

川陆舟车之喻,言时不同也。无方之传,不执一之道也。自古所传自有随时不执一之道,所以应世而不穷。

且子独不见夫枯槔者乎。引之则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

俯仰,随人而无所容心,即无方应物之喻也。

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楂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故礼义法度者,庆时而变者也。

柤梨橘柚,人皆美之而其味各不同,此喻三王不同礼,五帝不同乐之意。

柤,果属,似梨而酸。

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龄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

以古人之礼乐而强今人行之,是强猨狙而衣以人之服也。不曰人之服而曰周公之服,意在讥侮圣贤,故多如此下字。周公制礼,有冠冕衣裳之制,故曰周公之服。

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膑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矉,蹙额也。以今人而学古人,犹以里女而学西施之矉。矉之所以美者,必有西施而后可道之。所以行,必见古人而后可。而夫子,言汝夫子也。此段凡六譬喻,节节皆好,为文莫难於譬喻。王臞轩迈尝云:平生要自做个譬喻不得,才思量得皆是前人已用了底。庄子一书譬喻处,件件奇特。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数,五年而未得。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於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於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

度数,礼乐也。阴阳,万物之理也。五年十二年,初无义理,但曰精粗求之,久而未得尔。自道而可献以下四句,发得极妙,即是道不可传。乃如此发出这般言语。

然而不可者,无他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於中,圣人不隐。

中无主而不止,非自见自悟也,言学道者虽有所闻於外而其中自无主,非所自得,虽欲留之,不住也。外无正者,无所质正也。今禅家所谓印证也。在我既有所自得而质之有道之人,得其印证则可以自行,我无所得则何以印证於人。此两句虽分中外,其实只要自得也。由中出者不受於外,此谓教人者。我之言虽自中出,而汝不能受,吾与回言终日不违,能受者也。汝不能受,则圣人不告汝矣,故曰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於中,此言受教者。我言虽自外而入汝之听,汝未有见而中无所主,虽闻其言亦无得也。即禅家所谓从门而入者,不是家珍。汝既无得,则但以圣人为隐,圣人实不隐也。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便是此意。此四句尽自精微,须子细参究。道之不可传,无他故也,其病在此四句而已。故先曰然而不可者,无他也。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於仁,托宿於义,以游逍遥之墟,食於苟简之田,立於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

中名不可多取,此讥儒者好名也。蘧庐,草屋也。仁义不可久处,言有迹者不可久也。觏,见也。才有声迹可见则祸患之所由生,故曰觏而多责。假道托宿,不可久处也,过则化之意。苟简,苟且也。言随时而不着相也。不贷者,犹今生言不折本也。易养,易足也。无出,不费力,无费於我也。采真,采取真实之理也。

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

此即是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之意。操之而患失,则恐栗;舍之而迷恋,则自悲。三者皆然。无所鉴者,略无所见也。窥,视也。所不休,迷而不知返也。心无明见而不能反视其迷,此天夺其魄之人也。天之戮民,言天罚之以此苦也。

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君臣之间曰谏,师友之间曰教,有此人世则有此八者之用。器,用也。用所当用曰正,必无心者方能用之。循大变,顺造化也。无所湮,无所汩也。我能循造化而无所汩,则在我者正而后可以正物。我未能无心而以自然之理为不然,则是其胸中之天已昏塞矣。故曰天门不开。诗曰天之牖民,便是天门之意。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

噆肤眯目,偏说逆心之喻也。昔即夕也,左传曰居则备一昔之卫。憯然,毒之状也,言自苦也。愤吾心,逆吾心也。乱莫大焉,言自乱性也。放风,顺化也,顺化而行故曰放风而动。总,执也。若使天下不失其本然之朴,则皆顺化而行,执德而立,又何待教之乎。王建路鼓于寝门,建鼓言所建之鼓也。招呼天下之人而教之,犹负大鼓而求亡子也。杰然,自高之貌。

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於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鹄之白、鸟之黑,自然而然,不待浴之黔之,此二喻最佳。黔,染黑也。黑白之朴,言黑白皆有自然之质,无美无恶,不足政辩。以名誉而观示於天下,便有是非之意,有誉则有毁,此心便不广大矣。黑白,是非之喻也。鱼之呴濡,共能几何。若处之江湖,则相忘於水中矣。至道之世,各循自然,无所是非,则上下亦相忘矣。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

规,谏也。合而成体,浑然者也。散而成章,柴然者也。龙在天地之间,可见而不可见,故有散合之喻。乘乎云气,在造化之上也。养乎阴阳,言以天地之道自乐也。嗋,合也。张而不合,无所容言也。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皇 #2 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共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不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

以孔子之声见老聃,称夫子之门人而修谒也。倨堂,居於堂上而自倨有傲物之意。应微,言其问答之声甚微也。黄帝之治,顺乎自然,自此以下一节,下一节,前篇亦屡有此意。於此又添出数句,颇奇特。制服以其亲之轻重为降杀,故曰为其亲杀其杀,盖言古无服而今制礼也。古人十四月而生,两岁而后言,十月而生五月而言,谓早也。谁,问也。未至於孩提而早能问人为谁矣。始,早也。谁,谓谁何也。使民心变,变於古也。人有心,人人各有私心也。兵有顺,以用兵为顺事也。为盗之人可杀则杀,不以为罪法禁详矣。当此时也,人皆自分种类,各亲其亲,各子其子也。特共此天下而居,故曰而天下耳。其作始有伦,言其始如此作为之时,人伦之道犹在今。其弊也至於乱伦,而以女为妇,又何可言哉。谓其不容说也。礼记大道为公一段,亦有此意,但庄子说得太甚。

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於 x 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三皇之知亦拂天地造化之理,前此多尊三皇而抑五帝,到此又和三皇骂了。x 虿,即蜂类也,其尾有毒。鲜,少也。规,求也。小兽之求,不过鲜少,如狐狸之类,言此等智巧,其为毒也亦如此。小虫小兽而已,皆讥侮而卑抑之言。憯,毒也。蹴蹴然,不安之貌也。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洽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边也、岂其所以边哉。今子之所言犹边也,夫边,履之所出,而边岂履哉。

礼记中亦有老子呼圣人以名处,想问礼於老聃而师之。孰知其故者,孰知其典故也。钩,取也。幸不遇者,若有上古圣人,更笑汝也。有履则有迹,得其进而不得其履,亦犹糟粕之喻也。

夫白鸭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於上风,雌-应於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工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於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传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此一段文之极奇者,白鶂之雌雄不交而生子,但眸子相视而已。凡物皆风气所生,风字从虫,便有生物之义,故曰风化。言生子也。鸣於上风,应於下风,谓在上在下也。黄帝顺下风而行,却与此同。此风字与风化字又别。类目为雌雄,言其雌雄在万物之中。自为一类,故能如此风化。螟蠕之於蜾羸,则非类而以咒化,此则以相视而化也。性命时道, 皆言自然之理不可违也。鸟鹊孺孺, 文尾也。鱼传沫者,相濡以沫为生子也。细要,蜂也。化,化生也。有弟而兄啼,兄弟同母必乳绝而后生,兄不得乳而后有弟,故日兄啼。此句下得尤奇绝,佛经中多有此类,要尽文章之妙,此类皆不可不知。不与化为人者,言知人而未知天,不能与造化为一也。此章以造化生生之理,喻自然之道,盖谓儒者所学皆有为之为而非无为之为,无为之为则与造化同功也。佛经所言胎生.卵生.化生.湿生,其乐必出於此,其意却欲人知此身自无而有,与万物皆同。所以破世俗自私自恋之心,又与此不同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六竟

#1 明本此句下有“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现据明本补。

#2 皇:明本作“王”。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七


庸斋林希逸

外篇刻意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问旷,钓鱼问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问暇者之所好也。吹吻呼吸,吐故纳新,熊经乌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问,不导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刻,雕刻也。工苦用意,以行为尚也。为亢,为高也。怨诽,愤世嫉邪也。非世,议论世事是非也。枯槁,寂寞也。赴渊,投赴渊静也,即入林恐不密,入山恐不深之意。为修,好修洁也。教诲之人,为师於世也。致功并兼,是庄子当时目击之语。避世问暇,隐者也,逃世远去,超出是非之外,故与为亢非世者不同。熊经乌申,即华佗五禽之戏也。无不忘,无不有,即无为无不为也。无极,无定止也。众美从之,备万善也。圣人得天地自然之道,故如此也。

故曰夫恬啖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啖矣。平易恬啖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

此篇只是一片文字,自此以下连下许多故日字,临末用一譬喻却以野语有之为结,须子细看他笔势波澜。道德之质本然者日质。平易恬啖,即是无为之意。神不亏即是德全。着此三字愈见精神。

故日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

天行,顺天理而行也。物化,视身犹蜕也。同波,同流也。随所感而后应,我无容心,故超出乎祸福之外矣。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无心应物之意也。知,私智也。故,事述也。去其私智,离於事逵,则循乎自然矣。若浮若休,即泛然无着之意。不思虑不豫谋,即何思何虑也。光而不耀,自晦也。信而不期,不取叉於物也。其神全故纯粹,其魂静故不劳,罢与疲同。

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於迕,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无所於逆,粹之至也。

有所悲乐,有所喜怒,有所好恶,则非自然矣。忧乐不系於心方为至德,一而不变便是主一而无适也。无所於忤,顺自然也。忤,逆也。不与物交,感而后应,虽与物接而不为物所累也。曰静曰虚,曰淡曰粹,即是一个自然之德如此发挥。件与逆同,但件深而逆差浅,故作两句下。粹,无疵也。

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形劳则弊,精用则劳,此养生家切实之语,即前篇不摇其精,乃可长生是也。劳而不已必至於竭,故曰劳则竭。以水为喻,虽似寻常之说,但曰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则非全然如枯木死灰矣。不杂则清,莫动则平,此无为也。不流不能清,此无为之中有为也。香严所谓吹做闲坐又不得也。郁闭而不流,则是禅家所谓坐在以此下鬼窟里,所谓默照邪禅也。天之行也一日一周,非无为之有为乎。故曰天德之象也。养神 #1 即是养生。提起一个神字便亲切了,此便是道家之学,释氏却不肯说这般神字。如曰无始以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身,便是马破这般神字。

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於天,下蟠於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

宝爱其剑则柙而藏之,剑且如此,况精神乎。此精用则劳之譬也。四达旁流,下蟠上际,言精神之用如此也。化育万物亦此神也。然而无迹可见,故曰不可为象。同帝者,谓功用与天帝同也。为纯素之学者,其始则唯神是守,守而勿失,因功久也,久则与神为一矣。此大而化之之时也。守而未化犹与道为二也,化则与道为一矣。天伦即天理也,一而至於精通则与天合,此圣而不可知之谓神也。此一章颇与吾书合,但说得鼓舞变动,遂成异端。

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野语,田野之语,犹里语也。圣人贵精,精即神也。以利名志三句形此一句也。素,一色也。故曰无所杂纯。浑,全也。故曰不亏。纯素,即乾之纯粹精也。真人,至人也。前曰圣人之德,此又曰真人,便如内篇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名,皆只是圣人字,却换许多名字,非曰真人至人又高於圣人也。

刻意言养神而有天行物化之论,缮性言存身而有时命行谬之说。以养神存身分作两篇,此其分别学问工夫处,读者不曾子细为之参究,甚孤庄子千载之意。

外篇缮性

缮性於俗 #2 学,以求复其初,滑欲於俗思,以求致其名,谓之蔽蒙之民。

缮性,治性也。缮性以俗学,讥当时儒墨之言性也。初,自然之理,性也。滑,汨没也。滑欲於俗,以利欲滑没於世俗之中也。明,虚明之理也。以俗学治性而求复其理性之初,滑於利欲而思欲致虚明之地,此至愚而无知者也。蒙蔽之民,以此名俗学之愚者也。文字起语最难如此喝起。三句方说古之治道者,真是好文字。东坡言,因读庄子而悟作文之法,履之而后知也。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礼乐偏行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已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

恬,静定也,定能生慧,故曰以恬养知。知吾有生之初本来无物,何以知为。如此而后能静定,故曰以智养恬。二者交相养而后得其自然之性。理,顺也。和理犹曰和顺也。静定而得其本然和顺之性,故曰和理出於性。性字即自然字。恬养知,知养恬,此六字最妙。释氏有曰:戒生定,定生慧。却未说慧能生定也。如此等处,当子细读。道德即是和顺,故曰德,和也;道,理也。无不容即无不爱也,无不理即各得其宜也。义明於中而后能与物亲,便是尽己,之谓忠也。情,发见者也。以中心之真纯而见於外,以其发见者而反求之中心,即是乐则生矣,生则乌可已也,故日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其容体之所行,而有自然之节文,即是动容周旋皆中礼也。故曰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信,任也。信行犹安行也。外求礼乐而不知其本,故曰偏行。犹言只见得一半也。蒙,晦也。德积於己不自眩露而彼物自正,故曰彼正而蒙己德。彼正即物正也。不冒者,言我非以德加诸人也,德不自晦而求以加诸人,则失其自然者矣,故曰冒则物必失其性。以善服天下,不若以善养天下,便是此意。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混芒之中,即晦藏不自露之意。澹然漠然,上下不相求之意。举世皆纯全而於道无所欠阙,故曰至一。莫之为者,言无所容力也。鬼神不扰,山川鬼神莫不宁也。四时得节,天地节而四时成也。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戏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柎忌⑵樱离道以善,脸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於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

性情而复其初。

三个下衰,其文自奇。知有理之可顺,则其纯者一 #3 已离矣,故曰顺而不一。人各以理为安则知有己,知有己则离於道矣,故曰安而不顺。作意於为天下而兴其教化,则非无为自然者,故曰柎忌⑵印%枺漓也。有善之名则远於道矣,有行之可见则德不平易自然矣,故曰离道以善,险德以行。险,不平易也。去其自然之性而从其有为之心,故曰去性而从於心。我以有心为,彼以有心应,故曰心与心识。识,相识察也。似此心字皆炽心也。文者,文华也。博者,名物之多也,礼乐庶事备也。用其知不足,又附益之以礼乐,故曰知而不足以定天下,附之以文,益之以博。博,繁多而寡要也。用心於此,则犹陷溺也。

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隐故不自隐。

道与世交相丧,言两不相入也。既不相入,则有道之人何能作兴世俗之闻见,世俗之人又何由而知道。举世皆不知道,则圣人虽在目前亦不知矣。非圣人自隐也,人不知之,不求隐而自隐矣。故曰隐故不自隐。言其所以隐者,非圣人故意自隐也,在目前而人不识之也。此五字下得亦奇。

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因上面隐字又拈起隐士来说。应士非欲伏身闭言藏知,时不可也。藏知,邦无道则愚也。时命大谬,言与时命大相戾也,谬,戾也。反一无迹者,言成功而不有也,道虽可行而付物於无心,在我者一而已矣,故曰反一。根极,即自本自根也,极,止也。深根犹曰退藏於密也。宁极犹曰安汝止也,存我以待时,故曰深根宁极而待,存身即存我也。

古之行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久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之谓得志。

因存身字又说个行身。存,不用之时也,行,用之时也。不以辩饰知,有所知见不饰以文辞也。不以知穷天下,有余不敢尽也。不以知穷德,虽用知而不失其自然之性也。危然处其所,所立者高也。而反其性已,即所谓反一无迹也。无为者,道之大也,有为则为小行,小行则害道矣。不识不知者,德之大也。有所识知则为小识,小识则丧德矣。正己而物自正,初不求於正物,故曰正己而已矣。以此为乐则所乐者全矣,其快意者在此不在外物也。得志犹快意也,以此二字生下一段文法也。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故曰丧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足於内者无求於外,故曰无以益其乐,便是万物皆备於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性命,天爵也,轩冕,外物也。适然而来,故曰傥来。去留在彼而不在我,故曰寄。此三字下得奇绝。知其去来之不可必,故达亦不肆,穷亦不屈,故曰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趋俗者,屈己以趋时也。彼,道也。其乐道与他人乐轩冕同,故曰乐彼与此同。乐者在我则无时而能忧,乐者在物则物去而乐亦去矣。其乐既有去来,则非真乐,故曰虽乐未尝不荒也。倒置者,言不知本末也。己与性本也,物与俗末也,重末而失其本,故曰倒置之民。

此篇亦是一片文字,最要看他结上生下,起下接上处。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七竟

#1 神:明本作“德”。

#2 俗:原本作“俗俗”,据明本删一“俗”字。

#3 纯者一:明本作“纯一者”。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八


鬳斋林希逸

外篇秋水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涯之间,不辩牛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於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已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 #1 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於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於大方之家。

泾,浊也。黄河之水骤至而浊拍满两岸,故曰泾流之大。两涘 #2,非泾渭之泾也。渚涯,河中洲渚也。渚涯两字一般轻重,若以涯训际,则间字下不得。不辩牛马,远而见不明也。不见水端,不知水之自来也。洋,海中也。若,海神名也。世间道理千般万般,只闻其百,自以为多,闻道百三字想古有此语,意在夫子与伯夷,故借河海以言之。大方,大道也。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於海者,拘於虚也,夏虫不可以语於冰者,笃於时也;曲士不可以语於道者,束於教也。今尔出於涯泪,观於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气於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

拘於虚者,言局於其所居也。笃於 时者,言所知止一时也,蟪蛄不知春秋之类。知尔丑者,言知自愧也。尾闾,沃焦也,出山海经,言海水至此,随沃随乾。以海比之天地,但见其小,岂知其大。禅家所谓,任大也须从地起,更高犹自有天来,便是此意。

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於水乎。

礨空,小穴也,蜂窠之类。人卒,人众也。人在万物之中只为一物之数,此合太虚之间,凡有名可名者论之也。其在九州之内,又只是一件,此合草木鸟兽论之也。此两句发得极妙,乐轩云乾坤虽大人身小,拳石空中作胜游,便是此意。世界之小如此,五帝三王万圣千贤所知所能不出其内,似此说话,固是旷远发得,亦自有理。伯夷辞之以为名,夫子语之以为博,此语从前谁道得。任士,任事之人,言治世之士也。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於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悦,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这一转话又好。前言其大,於此又言无小无大,即所谓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也。物量无穷,言物不可得而量度也。时无止,言寒暑昼夜相寻无已也。分无常,言有无得失,人之分剂,或先或后,初无定也。终始无故,言无终无始,无新无故也。是故大知者,谓有大智之人而后有下面四知也。观远犹近,故不以大小为多寡,而后知量之无穷也。证乡,考明也。今故,今古也。明於今古之为一,故迎而未至者,虽远而不忧,攘而可取者,虽易而不跂。待之而后知,时之无定止也。盈,得也。虚,失也。盈虚消长与时偕行,不以此为喜愠,而后知分剂之无常也。明乎坦涂者,犹曰识乎正道也。由乎正道而生死听之,即寿夭不贰,修身以俟之意。明乎此则知终,亦犹始不可以终为故也。此便是原始要终之说。人之所知者,人也,其所不知者,天也。且如既生之后,我则知之,未生之前,我何由知之。即禅家所谓父母未生以前道一句子。至小我也,至大天也,以我至小欲穷至大之天,宜乎迷乱而不乐,此数语若在禅家,便是一大公案也。庄子即等闲说了自是。故大知而下是解上面数句,其辞伸缩长短,齐而不齐,此文法也。倪,端也。域,方所也。语其小而无端,穷其大而无所,故曰:何以定至细之倪,何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此一转又好。至精者无形,细也,不曰至小而曰至精,皆是文之活处。信情者,谓信乎此语之实耶。自细视大者不尽,管中窥天之类也。自大视细者不明,鹏鸟下视野马尘埃之类也。小之微者曰精,言小而又小者也。大之盛者曰垺,言大而又大者也。殷,盛也。异便,异宜也,就小大上又生出此两句也是精绝。无形之小不可以数分,曰毛曰翁亦不可也。不可围之大不可以数尽,曰稊曰兆亦不可也。物无精粗皆局於形,故可以言论,可以意推。若小者大者皆无形,则言不可论,意不可极。既曰无形则不可以精粗言矣,故曰不期精粗焉。察致者,察其极至也。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虽不害物而亦不以爱物为能,故曰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门隶贱役而求利者也。如曰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我虽不求利,而亦不以贱役而求利者为非,故曰动不为利,不贱门隶。才有贱役贵己之念则有迹矣。我不争货财而亦不以辞让为能,故曰货财不争,不多辞让。以辞让自多则近名矣。事事皆自为之而无所资於人,然亦不尽用其力以自食,故曰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言有余不敢尽也。贪污之人亦不鄙贱之,尔为尔,我为我也,故曰不贱贪污。其行实异乎人而不自为崖异,故曰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也。辟,僻也,辟异,崖异也。为在从众,和光同尘也。不贱佞谄,由由然与处焉,能浼我之意也。不贱,不鄙恶之也。若此等人无分是非,混同细大,此则道人也,至德也,大人也。不闻,无名也。不得,无得无丧也。约分者,言会至理於至约而尽己分之事也。闻曰,我闻於古有此语也。约分即尽己也,但如此换字耳。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前言不贱门隶,不贱贪污,所以换此一转,又添个贵贱与细大同说。若物之外内者,合物之内外而论之也。至,极也。恶至,何者为极也。贵贱小大,求其端倪,於何而极尽其理。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难壅豨苓,时乎为帝也。在我则不见,在彼则知之,百骸九窍 w 而存焉,其递相为君臣乎,亦此意也。此一句下得最好。贵贱不在己,即轩冕傥来寄之意也。差,等差也。天地只此稊米,豪末可敌泰山,则其等差之数不足言,盖可见矣。功分,功劳分限也。各任一职以为功,故曰功分。农商工贾随分以政其力,而世间少一件不得,亦犹东西南北虽相反而不可以相无也。趣操者,趋向志操也。以尧为是,以桀为非,固趣操之当然。然以不有废者,君何以兴。观之则趣操之不可定可见矣。因其大小,因其有无,因其然非,即齐物因是之意 #3。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

把尧舜与之呛汤武与白公相形而言,此皆愤时之激论。中间多有此类,但观其文势可也。

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汝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梁,屋梁也。丽音礼,屋栋也。大小各有所用,故曰殊器。骐骥狸狌各有所能,故曰殊技。鸱鸺,训狐也,枭也,夜则眼明,见日则暗,性不同也。是非治乱不能相无,亦人世之所必有者,故以殊器、殊技、殊性者而喻之。天地、阴阳亦喻其不可相无也。篡夫、义徒即是尧桀之论。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仕,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这一问又好。言既无贵贱,既无是非,则我之辞受取舍将何所从。衍,宽裕也。反,反而求之也。以道观之而无贵贱,则反求於吾身,自绰绰宽裕,故曰反衍。若以贵贱是非自为拘束,则与道相违矣,故曰无拘其志,与道大蹇。蹇,违碍也。施则有多有少,谢去其施则无多无少,故曰谢施。若执一而行,拘於多少之施,则与道差池矣,故日无一而行,与道参差。国之有君,祭之有社,皆谕此心以道为主也,而无所用其私,故曰无私德无私福。此心广大,如四方之外无所极穷,则无私畦叮矣,故曰无所畛域。三句三个其字下得自别。万物皆备於我,是兼怀也,而无所私爱,故曰其孰承翼。承翼,拱扶之也。此二字形容私爱之意。无方即无心也,我既无心则物无短长,亦无生死。不恃其成,即前所谓不雄成也。盈虚随时,不可一定,故曰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不位,不定也。无古今则年不可举,无去无来则时不可止矣,大义即大道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即所谓逝者如斯夫。变动转移无时不然,何者为为,何者为不为,是皆听造化自然而已,故曰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於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於理,达於理者必明於权,明於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於祸福,谨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 t 而屈伸,反要而语极。

此一问又好。言既听造化之所为,则人亦不必学道矣。朱文公问答书中,廖德明亦曾有此问,文公皆不曾答,想难言也。庄子到这裹说个权字,自是作家又有不以物害己一句,愈自分晓。看来庄子见道自是亲切,特读其书者看他不破。道,总言也;理,事物各有之理也。权,用之在我者。有道之全体而后有此大用也。明於权者不以物害己,知轻重也。水火禽默四句,着四弗能字,却以非谓一句结之,看他语脉极是下得有力。薄,迫近之也。至德之人固知事事有数,岂物所能害,然亦不谓恃此可以薄之而不能也。譬如死於水火,固曰有命,自投於水火可乎。下云谨於去就,其意愈明,亦犹孟子曰知命者,不立岩墙之下也。察安危,定祸福,谨去就,便是道心中有人心,何尝皆说听之自然。庄子到此处何尝鹘突宁定也。天在内,人在外,即前篇所谓主者天道,臣者人道也。德在乎天,此言自然之德也。而必曰知天人之行这个知字,便从人心上起来。本乎自然而安於其所得,故曰本乎天位乎得。此句又属道心。位,居之安也。蹢 t,进退也。屈伸进退,各循其理,此句又属人心,发明至此道之至要也,理之至极也,故曰反要而语极,犹孟子曰,将以反说约也。

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这数句发得人心、道心愈分晓。牛马四足得於天,自然者不络不穿,将无所用此,便是人心一段事。以人灭天,以故灭命,贪得而殉名,则人心到此流於危矣。三言无以乃禁止之辞,犹四勿也。既知天又知人,於此谨守而勿失,则天理全矣。故曰是谓反其真。命,天理也。故,人事也。得,得失之得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o 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夔无角,一足而行,见山海经。蚿,百足虫也。蛇,无足者也。自一足说到无足,皆言天机自然之动,可谓世间至奇之文。中间又以人之唾喻蚿之足,此处又妙。其末却归在风上,而目与心两项却不说,此皆文字变换,奇而又奇者也。趻踔,一足行之貌也。无如矣,无似我者也。何可易邪,不可变易也。有似,有可见之像也。蓬蓬然,风声也。指我,以手指风也。o 我,以足践风也。就风之中又添说个小不胜大胜,愈见奇特,即人众胜天,天定胜人之意。小虽不胜而大胜,则万物孰能出於造化之外哉。自然而然者,物物不可违也。

孔子游於 x,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子路入见曰:何夫予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汝。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此段只言时命自然,非人力所预知道者,又何惧焉。中间以渔父猎夫烈士比圣人,亦自有理由处矣。令其止息,不必言之意。

公孙龙问於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茫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吾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於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早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於是场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境而犹欲观於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距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於不测,无东无西,始於玄冥,反於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真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於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阶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公孙龙,当时之辩者也。指其名而言之,所以辟之也。井蛙海鳖之喻,都是撰出。不知这老子胸中如何有许多劣相。虷,井中赤虫也。蟹,螃蟹也。坎井之地,虷蟹科斗皆周旋其中,故曰还奸蟹与科斗。九年之水七年之旱,人人如此说,安得水旱如此之久,信然人类尽矣。庄子添个十年九潦八年七旱字,便自别了这般等闲处,亦看得笔力。适适犹虩虩也。商蚷,小虫也。跐,蹈也。大皇,天也。下蹈黄泉,上登于天,言其见趣之高远也。奭然即释然也,四解,四达也。沦於不测,所入者深也。始於玄冥,言在於无极之先也。反於大通,归於至道也。以察察之小明而欲穷素之以言辩,不亦小乎。邯郸失行之喻尤佳,国能,邯郸国中所能之步也。学未成而故步又失,所以匍匐归也。列子所言魏牟公孙龙,与此全异。

庄子钓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於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於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於涂中。

往先者,往见之,先道此意也。以境内累者,言欲托之以国也。死留骨,生曳尾之喻,真是奇特。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於南海,而飞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於是鸱得腐鼠,鹓趋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吓,恐夺其食而为此声也。以鸱之腐鼠而吓凤,比惠子以国相而吓我,不知此老何处得许多好譬喻。自庄子而下为文字者,无非窃其机关。这一部书,天地间如何少得。庄子惠子最相厚善,此事未必有之,戏以相讥尔。练实,竹实也。

庄子与惠子游於濠梁之上,庄子曰: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这一般说话又奇。循其本者,请反其初也。言汝当初问我非鱼安知鱼之乐,是汝知我之意,方有此问,汝既如此知我,则我於濠上亦如此知鱼也。二人最为相知,想当时对语亦自可观。

此篇河伯海若问答,正好与《传灯录》忠国师无情说法、无心成佛问答同。看大慧云:这老子软顽,撞着这僧又软顽,黏住了问。谓其家活大,门户大,波澜阔,命根断。这数语庄子却当得。大慧语详见普说中 #4。

南华真经当义卷之十八竟

#1 我:明本作“吾”。

#2 泆:明本作“岸”。

#3 意:明本作“志”。

#4 此句明本无。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九


鬳斋林希逸

外篇至乐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之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诬诬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

此篇乃是以前篇不以物害己一段推广言之。奚为奚据以下四句,言若何而可也,便与屈原卜居文势一同。富贵寿善,四等人也。善恶,名誉也。疾作,勤而作之也。思虑善否,为职事而思其忧也。惛惛,老而不聪明也。烈士,为名誉者也。四段本同意,皆以物害己者。今既说贵富寿三段了,却以烈士一段如此发明变换语势,此文法也。蹲循与远巡同。争财残其形,不争名不成,此两句说破世故,为名而至於残其形不得谓之善矣。今俗之所为以下结前四段也。举群趋者,言举世群然而趋之也。经经然,必取之意。可已而不已,故曰如将不得已。吾未之乐,未之不乐者,谓世俗所谓乐、不乐,我皆不知如何也。此深鄙之之意。然我以无为为乐而俗人反以为大苦也。至乐在於无乐,至誉在於无誉,而世俗之人孰知无乐之乐,无誉之誉乎。然则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惟无为可以定是非。如此数句,须识他文字揖向起伏,方见好处。几存者,言无为则庶几存其乐也。

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

此数行乃是收结前语。两无为相合而后能化生万物,便是无为无不为也。无从出者,不见其所由始也。殖,生也。万物皆在自然中生,故曰皆从无为殖。此篇自天下有至乐至无为哉,只是一片文字,起伏抑扬,最好玩味。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倨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槩。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於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形变而有生,言先有形而后有此动转者也。释氏曰动转归风便是此生字。又曰在眼曰视,在耳曰听,在手执捉,在足运奔,便是此生字。四时行者,有生必有死之喻也。此一段乃是发明死生一贯之理。鼓盆之说,亦寓言耳。且如原壤之登木而歌,岂其亲死之际,全无人心乎。若全无人心,是豺狼也,夫子尚肯与之友乎。圣门之学,所以尽其孝慕者,岂不知生死之理乎。原壤庄子之徒,欲指破人心之迷着者,故为此过当之举。此便是道心惟微,不可以独行於世,所以有执中之训。庄列之徒,岂不知此,特矫世厌俗,故为此论耳。李汉老因哭子而问大慧,以为不能忘情,恐不近道。大慧答云:子死不哭,是豺狼也。此老此语极有见识,其他学佛者若答此问,必是胡说乱道。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於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蹙蹙然恶之。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滑介即是滑稽之意,这般名字岂不是撰出。黄帝所休,谓帝尝休息於此。柳,疡也,今人谓生疖也,想古时有此名字。蹶蹶然恶之,病中之意也。假借者,言此身乃外物假合而成也。尘垢者,言在造化之中至微而不足贵也。释氏所谓四缘假合,今者妄身,当在何处,其意实原於此。观化者,观万物之变也。化及我者,言我将随造物而变化也。前言蹶蹶恶之,此言又何恶焉,前后之语似乎相戾。盖病而恶之亦人情,思死生之理而知其本原,便是道心为主处。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骁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於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於上,无臣於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頞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饶然,空虚而坚固之貌。从然,从容自得之意。诸子,凡子所言也。此段只说死生之理而撰出髑髅一段说也,是奇特。读者当知其意,莫把作实话看便错了。

颜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曰,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邪。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於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且汝独不闻邪,昔者海鸟止於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乌也,非以乌养养乌也。夫以乌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 u,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譊譊为乎。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於实,义设於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

褚,布袋也。绠,汲井之绳也。譬力小不可以任大之意。命与形,得於天者,各有一定之分,不可损益。以古圣人之道而与齐侯言,我又未能有以感动而化之,则将有罪我之意。此借颜子以讥当世进说之士。鸟之所食非人之所食,以人之食而养鸟,违其性矣。此意只是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圣门只是一句,他却撰出许多澒洞说话。御音道,迎而觞之也。觞,饮也。坛音但,与澶同。州中沙澶之地,故曰澶陆。不一其能者,言人才各不同也。不同其事者,言人各事其所事也。随其实之所有而得其名,随其意之所适而得其理,故曰名止於实,义设於适。盖言人各随其分也。条达者,直截不费力也。福持者,言福常在也。持,保也。非我所能而不为过分之事,则不费力而常保其生,无所患害。其意止如此。

列子行,食於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欢乎。种有几,得水则为櫍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生於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鸟足,鸟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蝴蝶,蝴蝶,胥也,化而为虫,生於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攘千日为鸟,其名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醢,颐辖生乎食醢,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筍。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於机。万物皆出於机,皆入於机。

从见者,因而见也。攓蓬者,彼在蓬草之中,攓其蓬而指之也。生而饮食曰养,死而寂灭者曰欢,却如此到说,此皆是笔头弄奇处。汝与若,指髑髅也。这欢字便是寂灭为乐也。种有几者,言天地之间物之生生者,种各不同。下面把个至微底说,不是以小喻大,盖言虽大无异於小也,便是无细无大,无贵无贱之意,其意固止如此,而文字之妙绝出千古,整齐中不整齐,不整齐中整齐,如看飞云断雁,如看孤峰斯坂,愈读愈好。列子於中又添两句,便不如他省了两句。櫿撸水上尘垢初生苔而未成,亦有丝缕相萦之意,但其为物甚微耳。龟蠙之衣即青苔也。水土之际,水中附岸处也,附岸处例多而厚,故曰衣。此两句说了个青苔,却又就陵屯上说来,陵屯即田野中高处也。陵舄,车钱草也。郁栖,粪壤也。车钱群生粪壤之中则变而为鸟足草,鸟足之根又化而为蛴螬,鸟足之叶又化为蝴蝶。蛴螬,蝎虫也。胥,蝴蝶之别名也。就蝴蝶下添此一句尤奇。此下又说化生者灶下之虫,有化生者名为鸲掇,软而无皮无谷,故曰若脱。如今柑虫然。鸲掇又能化而为鸟,乾余骨,鸟名也。斯弥,虫也。之流沫又化为虫。食醢,s 蠓也。s 蠓化而为颐辂,颐辂化而为九猷,九猷化而为黄軦,黄軦化则为腐蠸,腐蠸化则为瞀芮。此处以生乎字省了两句,文法也。黄軦、九猷、腐蠸、瞀芮,皆虫名也。此意盖言万物变化,生生不穷,无有尽时也。上面一截说了,却把个至怪底结杀,此是其惊骇世俗处,莫把作实话看。羊奚,草名也。草之似竹而不生笋者曰不笋。久竹笋则可食,此不可食也。青宁,虫也。程亦虫也,马亦草名也,如今所谓马齿菜,马栏草。人亦草名也,如今所谓人参也,人面子也,分明是用许多草名却把马与人字说,故意为诡怪名字。前后解者皆以为未详,是千万世之人为庄子愚弄,看不破也。万物之变,如雀化为蛤,鹰化为鸠,腐草化萤,鼠化蝙蝠,何所不有入於机者,言归於尽也。出机入机即是出入死生也,便是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九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


鬳斋林希逸

外篇达生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奔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为。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生之所无以为者,言身外之物也,如人生几两屐,一口几张匙是也。知之所无奈何者,言人力所不及也。养形必以物,有生必全其形,此世人之见也。然物常有余而形岂长在,形虽能全而生者有尽,故曰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即前所谓物莫足为而不可以不为是也。其为不免者,言为与不为之中皆不免於自累,欲免於自累,非弃世不可也。弃世者,非避世也,处世以无心,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则我自我而世自世矣。正平者,心无高下决择也,犹佛氏曰是法平等也。更生者,与之为无穷也,彼者造物也,与造物俱化,日新又新,故曰与彼更生。至於此则尽矣,几,尽也。能知此意则身外之事与其生者,不待遗弃而自遗弃矣。精复者,精神不散於外也。合则成体,言四大假合而后成身,散则复其初也。初者,无物之始也。形精即形神也。形神不亏则能变化,故曰能移。移即变化也。体道至此,精而又精,则可以赞造化矣。相天,赞天也。此两精字与形精字不同。反犹还,以事之之还也。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於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汝。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却,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 r 物而不慑。彼得全於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於天乎。圣人藏於天,故莫之能伤也。复雠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於人民,几乎以其真。

潜行不窒,嘿运而无所障碍也。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如御风而行是也。纯气之守,守元气而纯一不杂也。知巧,容心也。果敢,容力也。言此事非容心容力所可为也。此语似为迂阔而实有此理。看今伏气道人,便可见。貌象色声,谓有形迹也。万物之物皆拘於形,我若有迹则与物同耳,则何以至乎未有物之先。人之局於一身而不能见乎万物之始者,皆是以迹自累,故曰是色而已,色即述也。貌象声色,上面本有四字,到此即举其一,文法也。造物者无形,故曰物之造乎不形。无终无始,一而不二,故曰止乎无所化,化,易也,言其无所变易也。得是而穷之者,造化之理也。言得此造化之理而穷尽其妙,则去乎有物之物远矣,故曰物焉得而二焉。淫,乱也,不定也。不淫之度,一定之法度也。无端之纪,无物之初也。纪即理也。万物之所终始,造化也。壹其性,纯一不杂也。合其德,浑全不离也。与造物为一,故曰通乎物之所造。曰天曰神,即此理之在我者也。无部,无间也。在内者既全而无间,则外物奚自入焉。q 物而不慑,言虽为物所 q 触而其神不动,故不惧也。醉者坠车之喻极为精密。藏於天,故莫之能伤,即前篇不以物害己一段,所谓无为是也。镆干伤人,飘瓦中人,而人不怒之者,以其物之无心也。此二句即是无心之喻,其言极有理。天下平均者,言行於天下无好恶也。争则有攻战杀戮之事,我无心矣,无所争矣,又安有此事哉。人之天犹有心也,夭之天无心也。开,明之也。德生者,自然之德也。开人之天,心犹未化,心未化则六根皆为六贼,况外物乎。不厌其天,言不奔其天理也。不忽於人者,言人事之有为者未尝忽之而不为,但为之而无容心耳。如此则近於真实之理,几,近也。

仲尼适楚,出於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九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橛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楼丈人之谓乎。

承蜩,持竿而拈蝉者也。累九於竿首自二至五而不坠,则其凝定入神矣。郭象下两个停审字亦自好。橛株拘,今所谓木桩也,根,桩也,株,木之名也,拘,定也。想古时有此三字。不反不侧,止是凝定也。当承蜩之时,其身如木橛而不动,其臂如槁木,然其心一主於蜩而不知有他物,纯一之至也。用志不分,其志不二也。凝於神,凝定而神妙也。此虽借喻以论纯气之守,而世间实有此事,今世亦有之,但以为技而不知道,实寓焉。痀偻,背曲者也。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觞,深渊名也。游,拍浮者也。没人,泅而入水也。善没之人视水如平地,则不学而能操舟矣。覆却万端而不动其心,故曰不入其舍。心者,神明之舍也。注,射也。射而睹物曰注。王钦若曰,以陛下为孤注,即此注字。以瓦为注,则全无利害轻重之心;以钩带为注,则已有顾惜之意矣;以黄金为注,则爱心愈重而易殙矣。矜,恰惜之意也。射者之巧,其心本一,而有所顾惜,则所重在外而内惑矣。惑则虽巧有时而拙矣。既答其问,又以此喻结之,不特二喻皆极天下之至理。看他文势起结,亦自奇特。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亦何闻於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拔篲,扫帚也。拔犹根拔之拔,操拔篲以持门庭,供弟子酒扫之职也。牧羊本听其自然,若行者在后,而不逐其群,则鞭之。此意便谓循天理而行,亦必尽人事也。单豹隐者,而见杀於虎,张毅往来富贵之家,虽无虎伤之患,而胸中狂燥以内热而自殒,皆在人有未尽者,不可委之天。此段於学道者已分上最为亲切,推此则知庄子前后说天道人道之意。先设喻后以二事实之,文势亦奇。

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极。

无入而藏,不专於主静也。无出而阳,不一於动也。柴立,无心而立之貌,其形如槁木是也。动静无常,不倚一偏,故曰立其中央。三者言上三句也,尽此三句则可名为至人矣。故曰三者若得,其名必极,极,至也。

夫畏涂者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以畏涂喻衽席,即蛾眉伐性之斧之意,此示人窒欲之戒。庄子此语虽圣贤闻之,亦必为之首肯。此岂异端之学乎。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策,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牺汝,十日戒,三日齐,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策之中,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於腞循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玄端,冠也。v,刍养之也。尻,猪之后也。腞犹篆也,楯,机也。机之有文者曰豚楯。楼,曲也。曲而可以聚物者,畚筥之属也。前篇编薄曰编曲,则知此亦竹器也。左宣公二年牢夫腼熊蟠,不熟杀之置畚,即此类也。生有轩冕之贵,或以刑戮而死,置其身於趺踬之上,畚薄之中,亦甘心焉,即退之所谓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是也。为彘谋如彼,而自为乃如此。此语可谓善喻。

桓公田於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误论为病,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跃之。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方皇,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於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此一段与柸蛇之说相类,但此说较奇特。诶诒,犹今呕哝之声,气逆之病也。忿滀即郁结也。病在身之中而当其心,今人所谓中管之病也。沈,沟泥之中也。履,神名也,髻亦神名也。烦壤,粪壤也。雷霆亦鬼名也。倍阿鲑蠪,屋中东北方之鬼名也。泆,阳,屋中西北之鬼名。此以上言人家中所有鬼物之名。罔象,水中之神名也。峷,小丘垤之神宅也。夔,山之神名也。彷徨,野中之神名也。委蛇,大泽中之神名也。桓公所见者在泽,故独问委蛇之状。桓公始疑为妖,故惧而为病,今曰见者必霸,故喜而病自去矣。辴然,笑之貌也。此事之喻,又与见豕负涂载鬼一车者不同,然圣人既以此语入之爻辞,则是世间必有此事,亦不足怪也。

纪消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侨而侍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闻响而应,见影而动,则是此心犹为外物所动也。疾视而盛气,言其神气已旺。疾视而不动,初言虚憍而恃气,则其气犹在外,此言疾视而盛气,则气在内矣。疾字有怒之意,即直视也,却与匹夫按剑疾视不同。望之似木鸡则神气俱全矣,此言守气之学,借鸡以为喻。

孔子观於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鼉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於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长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此段亦与前言操舟意同。并流,□流也。故,本然也,孟子曰,言性者故而已矣。性命,自然之理也。齐者,水之旋磨处也。汩,涌汩处也。出入,随水上下也。从水之道而不为私,顺而不逆之意。生於陵则安於陵,长於水则安於水,皆随其自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故性命三字初无分别,但如此作文耳。若以生长字强求意义,则误矣。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凝神者,其是与。

鐻似夹锺,此虽注家之说,然锺以金为之,岂削木所能成。愚按大观类篇曰,鐻,锺鼓之扮也,是乃笋□之类,所以县锺鼓也。笋□之形为鸟为兽,刻木为之极其精巧,考工记中可见。惊犹鬼神,言精绝非人所能为也。耗气者,气不定也。齐以静其心而后定。不怀爵禄,不怀非誉,忘其四枝,谓纯气自守而外物不入也。无公朝者,亦不知有朝廷矣。唯其如此,故我之巧心专而外物之可以滑乱吾心者,皆消释而不留。入山林观天性,观木之性也。木之形躯各有成象,皆若见成者,然后取而用之。加手,取也。以我之自然合其物之自然,故曰以天合天。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文弗过也,使之钩百而反。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六辔如组织而成文也,御之巧如织然,故曰文弗过。钩,御马而打围也。钩百而反,言百转也,马力竭而驰之不已,御者虽巧必败,人之自用又岂可过劳其神乎。此一喻极为的切,极为端正。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

到此又散说数句。倕为共工,故曰工倕。旋,转也,以手旋转画而为圆也,言工倕制器之时,旋转其手,其圆便如盖然,自中规矩。考工记云,盖之圆以象天地,盖乃至圆之物,故取以为喻,非谓其实为盖也。如吴道子画佛像,圆光只一笔便成,遂入神品,即此类也。器圆不用规,只以手画之,其技入神矣。指,手指也。指与物化,犹山谷论书法曰,手不知笔,笔不知手是也。手与物两忘而略不留心,即所谓官知止神欲行也。故曰不以心稽。稽,留也。或曰圆则中规,何以曰矩,殊不知圆之中自有矩,圆而不中矩,非圆矣。今匠者削木为圆,必先取方,便见规矩不相离之意,所以曰规圆生矩。灵台,心也。一,纯一也。不桎,不拘碍也。

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适,安也。足安於屦,要安於带,若无物然,故曰忘足忘要。会,犹造也。造道而至於适,则内境纯一而无所变,虽与物应接乎外而亦不知其所从事者矣。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言久则并与适亦忘之。譬如足初蹑履,见其恰好,则知有屦之适,着之既久不复有初时见其恰好之意,是忘适也。此以人之常情而喻乎道,须自体究,便见得庄子尽物理处。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休居乡,不见谓不修,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於乡里,逐於州部,则胡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无中道天於聋盲跛 #1 蹇而比於人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於惑也。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於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财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乐鴳以锺鼓也。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宾於乡里,摈弃於乡里也。明污,自别於污俗也。饰知惊愚,修身明污,言其有心求名以自异也。若揭日月,着其名也。彼固惑而来矣,彼之来本自惑,非先生惑之,又何罪於我。款启,小孔窍也,言其所见之小也。寡闻,学之浅也。其见本浅,吾语之太高,彼安得不惊疑自惑乎。此意盖讥当时之学者,以其所见者小而未知大道也。食以委蛇,言使之自得而食也。委蛇,自得也。鸟养之喻,已见至乐篇。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竟

#1 跛:明本作“破”。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一


鬳斋林希逸

外篇山木

庄子行於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坚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呜,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於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不材全其天年,前此屡言之矣,今添雁以不材见杀之说,又自一意。盖言材与不材,皆犹有形迹,故未免於自累,必至於善恶俱泯,无得而名,斯为全其天也。乘道德者,顺自然也。一龙一蛇,犹东方朔曰,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也。用舍随时,我无容心,故无毁亦无誉。专为则有心矣,无肯专为即无心也。上下,进退也。和,顺也。量,则也,度也。以顺自然为,则或上或下皆可。万物之祖,万物之始也。此神农黄帝之所能,故曰神农黄帝之法则也。万物之情,此私情也。传,习也。人伦之传,人类之传习也。此以下数句,曲尽人情。有合则有离,所谓世间无不散筵席也。有成则有毁,言不有所废,君何以兴也。露圭角者必至於自摧挫,居人上者必为人所指议。有心於事,为其名必亏。人之恶其成,乐其败者,众贤者於此将为全身之计,则必有计度思虑,故曰贤则谋。小人患失,无所不至,则为奸为欺而已矣,故曰不肖则欺。处乎世间事,不曰人何可自必,故曰胡可得而必哉。悲夫者,欺世俗之不美,人事之无常,危机之可畏也。此语切於人身,故嘱其弟子识之勿忘。唯顺乎自然则可以自免,故曰其唯道德之乡乎。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然不免於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於山林,伏於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且胥疏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於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剑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於无人之野。

居然,安然也。於此用之有无因而得患之意,谓不应有忧患而不免於忧患也。隐约,僻处也。居於深僻之中,虽有饥渴,出而求食於江湖之上,犹且避人,而与之相疏远也。胥,相也。此退之所谓倪而啄,仰而四顾,深居而简出者也。以皮自累,言有名有位於世,皆能惹祸也,此言甚切,人心涉世深者,方知之。

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

前言无人之野,即无物之始也,此又以建德之国名之。看此一段,今人礼净土,其源流在此战国之时。南越未通中国,故借其地以为名,初无他义。知作而不知藏,言耕作以自食而无私蓄也。未有礼义之名,故曰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将,行也。猖狂妄行,从心所欲,皆合乎道,故曰蹈乎大方。与道相辅而行,谓以慕道之心自相勉励,而欲至於此国也。

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 #1 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

无形倨,不有其身也。无留居,不有其国也。能办此心,则可以往,故曰以为君车。心无所求则无所不足,故曰少费寡欲,虽无粮而乃足。涉江浮海,望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保是进无穷三字,如此敷演。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此句最为深妙。言学道之人既悟之后,向之所资以自悟者,如人之饯送登舟至于一海崖,皆已反归矣。击竹 #2 而悟,卷帘而悟,皆其送者也。譬如见舞剑而善草书,始因剑而悟之,既悟则剑为送者矣。读书亦资送者也。故有

人者累,见有於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於人也。吾愿去君之累,

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於大莫之国。方舟而济於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褊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於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有人者,以我而役物也。见有於人,我为物所役也。二者皆非自然之道。若尧则不以己役物,亦不为物所役,故曰尧非有人,非见有於人也。大莫之国,冲漠太虚之地,即无人之野、建德之国也。以此结上章也,语意既足,乃以譬喻继之。方舟,两舟相并也。我舟方行而为虚舟所触,舟既虚而无人,故虽触我而不怒。忽有一人而在虚舟之上,则必呼其人使之张歙之。张,撑开也,歙,剑退也,呼而不应至於三度,则必叫骂之。无人虚也,有人实也,向也无人则不怒,今也有人则不能不怒,人情然也。此喻极佳。盖言我若无心则与物自无忤,游於斯世而虚其心,又何患害之有。既说一大段,却把比譬喻结,便是文字首尾起结之法。列子有同此段。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锺,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王之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於朴。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音附,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敛民之财以铸其锺,先祭而后铸,故曰为坛三月而成。锺有架,所以悬锺也,架有两层,故曰上下县,此言编锺也。何术之设者,言用何术而成此之速。一,纯一也。循自然之理,终始纯 #3 一而无所维於其间,故曰之间无敢设。犹言此间别着不得一件也。既雕既琢,复归於朴,言去圭角而归於自然也。侗乎,无识之貌。傥乎,若怠若疑,无容心之状也。或往或来,无将无迎,故曰萃乎芒乎。萃,块然之意。芒,无物之状。来者勿禁,往者勿止,言顺其自然而无迎无送也。强梁去而不顺者曲傅,回而附我者,我皆随之听之,任其如何也。自穷者,自至#4 也。言或顺或逆,要终皆不求而自至,故曰因其自穷。我虽赋敛而於人无一毫之伤,故曰毫毛不挫。大涂者,言此是顺事坦然而行,但以无心处之,故能速办也。

孔子围於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太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隳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於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於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於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子恶死乎,言处此濒死之患难,其心亦厌恶之乎。不死之道,言自得而无祸患也。意怠,今之燕也。翂翂翐翐,飞之貌也。引援,群飞也。迫胁而栖,近人而为巢也。进不为前,退不为后,言其往来不争也。绪,弃余也。取虫而食,世所弃余也。不斥,不多也。虽为行列,而不如乌雁为群之多;各依人家,外人亦不害之。直木甘井,以声名自见之喻也。大成之人,大道之士也。自矜伐者必不能成功,以功名自喜者终必自在隳戏,皆自损也。还与众人,言退而与众人同也。顺道而行,黯然自晦,故曰道流而不明。所居之时,虽得行其志,而不以声名自高,故曰居得行而不名处。不处,不有之也。纯纯常常,一也。比於狂,若无心也。削迹捐势,不以功名为,意谓无迹而化也。我不责人,人亦忘我,此至人也。至人则欲无闻於世。子又何以名为喜乎。末后数语,便与食豕如食人处同。借孔子之名以申其说,此重言也。

孔子问子桑雩曰:吾再逐於鲁,伐树於宋,削迹於卫,穷於商周,围於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子桑雩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可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於前,其爱益加进。

子桑雩,雩即户也。假人,假国之人也。弃璧负子,此喻最佳。天合者必常相收聚,利合者必相弃背。君子之交淡而亲,小人之交甘而易绝,皆说尽人世情状。此语虽入之语孟亦得。无故以合则无故以离,氓诗便可见也。此一句又是一个好条贯。无挹於前者,不拘目前。挹,拜之礼。而其相爱之意愈加进也。

异日桑雩又曰:舜之将死,真泠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 #5 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泠音零,晓也。以真实之道而告之禹,故曰真泠。缘,因其自然之意。率,循其自然之意。不离,与道为一也。形,我也。文,身外之物也。不以身外之物而待我,故曰不求文以待形。今人宴客曰待客,此 #6 待字之意也。不以身外为文华,则无所资於物矣。故曰固不待物。此待字又是不用之意。三个待字自作两义。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苦弦反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柟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逄蒙不能睥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 #7 干之见剖心征也夫。

大布,粗者也。緳,带也。正带,中结也。系履,履弊而以索穿之也。惫,病也。揽,把之也;蔓,缠绕之也,此两字状猿之在木自是不苟。王长,言其志盛意得也。柘棘枳枸,有刺之木也。振动,恐也。不柔之上着个加急字自是好。医书有头项强直之证,是加急而不柔也,以之状猿尤精神。征也夫,言以比干之事比之,则见其证验。此三字亦奇。

孔子穷於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焱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其无有常於人之心。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进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人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平。

槁木,几也。槁枝,策也。齐物篇所谓策技是也。以槁技击槁木,故曰有其具。虽击而无节奏,故曰无其数。无宫商,言不合五音也。木声,击者也;人声,歌者也。犁然端的之意。广己,尊我也。以尊我之意而求之,则所造者无畔岸,故曰恐其广己而造大也。以爱我之意而思之,则必至於哀伤,故曰爱己而造哀也。造音挫。人与天一也,言在我者皆天理也。今之歌者非我也,故曰其谁乎。

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 #8 於鷾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谓人与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天损,穷时也。无受者,贫而乐也。人益者,富贵之也。无受者,富贵而不淫也。寻常之论,则以处富贵而不淫为易,贫而乐为难。庄子却如此反说,极有意味。言天损之时,事不由己,虽欲不受,如之何而不受,不容不安贫也,故曰易。人益者,如富之日至,名位之日高,日增月益,我欲辞而不能。所以贵不期骄而自骄,富不期侈而自侈,故曰无受难。穷桎,穷塞也。不行,推不去也。运物,运气也。泄,发也。运物之泄,气数之往来,天也。吾亦与之俱行,亦与之俱泄,故曰偕逝。即所谓与时偕行,与时偕极也。君命其臣且不得违,天之命人何可违乎。此无受易之意。四达,谓意之所向无所窒碍也。始用,谓此意才萌则事随以集而无窒碍也,并至而不穷,交至而不已也。我不求物之利而利自至,故曰非己也。爵禄皆自外而至,时命使然,故曰吾命其在外者也。无功而禄,君子耻之,视之如盗窃,吾虽欲不取之而有推不去者,公孙贺拜相而哭,非无受人益难乎。鷾鸸即意怠也,不给视者,不足视也。非其所宜处之地,虽目有见亦以不足视而去之。果实之落,必惧而飞,恐害己也,故曰弃之而走。其志虽畏避於人而乃与人相近而居,故曰袭诸人间。袭,入也。社稷,祭祀之地,虽无可畏亦无可取,人自敬而存留之,如燕在人家,虽无益亦无害,而人亦容之。言处富贵之人若能如鷾鸸之无益亦无害,则亦无讥恶之者。然既曰富贵矣,安能无益而无害,故曰难。无始而非卒者,言不知其始,不知其终也。万物之变化,更相禅代,孰知其终,孰知其始,但居中以待之而已。正,中也,谓处造化之中也。何谓人与天一邪。人者,天所生,故曰有人,天也。天亦造化为之,故曰有天,亦天也。性者,天命之性也,此性字与生字同。在人之性,生而有者皆得於天,岂人所得而预之。圣人惟知人之所不能有,故处之安然,尽吾身而已。孟子曰,是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即是人之不能有天性也。晏然,安然也。安时而处顺以终其身,故曰体逝而终矣。

庄周游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於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褰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庄周反入,三月不庭,简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於浊水而迷於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吾游於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於栗林而忘其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 #9。

雕陵,地名也。樊,园之蕃篱也。感周之颡,飞从额前过也。殷,大也。逝,往也。翼大而不能往,目大而不能睹,逐物而自迷之状。执弹而留之,将以取之也。螳螂因蝉,意在一得,而忘其形,异鹊又利螳螂而忘其真,故有不逝不睹之状。螳螂与雀,异类而相召也,皆忘其形,忘其真,相累也。虞人,守园者。谇,骂之也。不庭,不出其居之庭也。守形,养生者也。我为养生之学,忽因逐鹊而忘其身,是以欲而汩其理也。浊水,喻人欲也。清渊,喻天理也。夫子,老子也。入国问俗,问禁也,故曰入其俗从其俗。他人之园而我误入,是违禁也。以吾为戮,言为虞人所辱也。此段盖言物无大小,有所逐者,皆有所迷。此乃学者受用之语。

阳子之宋,宿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肠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美者自美,自矜夸也。恶者自恶,慊然自以为不足也。行贤而去自贤之行,谓有贤者之德而无自矜之行,则随所往而人皆爱乐之。此一节亦是受用亲切处。看此数篇,或以外篇为非庄子所作,果然乎哉。

南华真经当义卷之二十一竟

#1 皆:原本无,据明本增。

#2 竹:明本作“足”

#3 纯:明本作“循”。

#4 至:明本作“信”。

#5 待:原作“特”,据明本改。

#6 此:原作“比”,据明本改。

#7 比:原作“此”,据明本改。

#8 知:明本作“至”。

#9 原本无“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据明本补。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二


鬳斋林希逸

外篇田子方

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数称溪工,文侯曰:溪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 #1 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真土梗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称道数当,言称诵道理拍拍皆当也。其为人也真,纯也。人貌而天,貌虽人而有自然之天德也。虚心而顺物,未尝动其心,故曰葆真。葆,养也。清,自洁也。清则易离於物,而能容之,言其大也。人有非道,未尝责之以言,但动容貌而使彼自悟,自然消释其不肖之心,故曰使人之意也消。溪工之善犹可容言,顺子之美不可容言,故曰何足以称之。全德君子,言顺子也。形解,言自失也。土梗者,得其粗不得其精也。以有国为累,故不得以深究无为自然之道,故曰夫魏真为我累耳。

温伯雪子适齐,舍於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於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於齐,反舍於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邪。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耶。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伯,名也。雪子,其字也。礼义,有为之学也。陋於知人心,陋,劣也,谓其不识本心也。振,振德也,言必有益我也,故曰振我。进退成规矩,从容若龙虎,动容周旋中礼也。规矩,有法度也,龙虎,成文章也。大人虎变是也。谏我祖子,道我似父,谓交浅言深也。目击而道存,即正容以悟,使人之意消也。容声,容言也。

颜渊问於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蹈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於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熏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汝殆着乎吾所以着也。彼已尽矣,而汝求之以为有,是求马於唐肆也。吾服汝也甚忘,汝服吾也亦甚忘。虽然,汝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不比而周,言不待亲比之而其情自然周美也。无器者,不可以迹名也。民蹈乎前,言人自来归也,以此比夫子之不可及也。不知其所以然而已矣者,言我至此不知其为如何也。奔逸,飞驰也。绝尘,去速而不见其尘也。瞠,直目以视也。步趋驰者,皆以马为喻也。恶可不察者,言当更於此精察也。心死者,无所见也。生而无所见犹甚於死也,故曰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比方,可数也。日既明时,物之长短小,大皆可尽见,故曰莫不比方。出自东方,入于西极,自朝至暮也。有目有趾,群动之物也。必见日而后事可为,待是,待日也,故曰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人事之存亡系日之出入,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万物之有待於道,亦犹人事之待乎日也,故曰万物亦然。生死皆循是道之自然,故曰有待而死,有待而生。生而受其形则此道在身,无所迁变以待其终,故曰不化以待尽。不化者,无所迁变也。效,仿也。仿於物而行,不容其心,故曰效物而动。物,事物也。无隙者,无所间断也。不知其终者,无已时也。浑然此身无非和顺之理,故曰熏然而成形。熏,和也。虽知事物之无非命而日用之间不以命为规度,即所谓圣人不言命也。日徂者,日日如是,与之俱往,纯亦不已也。交一臂者,并立也。终身与汝周旋而汝未得此道,故曰交一臂而失之。着,可见者也。汝但见吾所可见者,而不知有所不可见者,故曰汝殆着乎吾所以着也。尽,无也。道必至於无而后尽,汝但以有求之,所以见不到尽处也,故曰彼已尽矣而汝求以为有。肆,货马之地也。唐,无壁之屋也。诗云中唐有甓。唐肆,今之过路亭也。货马者,来去不常,止就其肆求之,刻舟求剑之意也。忘,不可知者也。极其不可知曰甚忘。服,行也。吾与汝之所行叉极其所不可知,汝与吾之所行亦必极其所不可知,故曰吾服汝也甚忘,汝服吾亦甚忘。意谓此事我与汝说不得,汝亦与我说不得,必至於忘言而后尽也。虽然,又转一转。谓汝今虽未至於此,亦何患焉。盖汝既知奔逸绝尘者瞠若乎其后,则是知有此一解未尽矣。若到此能忘其故吾之时,虽与今日所见不同而在我之所不忘者仍旧在也。释氏所谓悟后依旧是故时人,意谓见到无处方尽,仍旧即是有时道理也。故曰虽忘乎故吾而吾有不忘者存。此两个吾字就颜子身上自说,又与上面吾服汝,汝服吾字不同。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乾,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去声曰:某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於独也。老聃曰:吾游心於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必亦反,卷不闻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被发而乾,即离骚所谓睎发也。愁然,凝定而立之貌。非人,犹木偶人也。掘,兀兀然也。遗物,遗外物也。离人,离人类也。立於独者,超立乎一世之表也。物之初也,无物之始也。辟,合也。心无所知,口不欲言,故曰困焉辟焉。将,近也。谓其深妙者难言,且拟议其近似者也,故曰言乎其将。前曰其樊其风,此言其将即变,换为文也。肃肃,严冷之意。赫赫,辉明之意。即是一阴一阳之谓道。如此下四句,阴阳和而后万物生。交通,互往来也。独阴不生,独阳不成,故曰交通成和。纪者,纲维,主张之意也。亦似有物主之而不可见,故曰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为之纪者,造化也。一晦一明,昼夜也。消息满虚,四时之气运。日改月化,日异而月不同也。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日日如是,而造化之功孰得而名言之。相反,不同也。始终虽不同而其端不可寻,譬如雀化为蛤谓雀之终,则蛤实始焉谓蛤之始,则雀实终焉。大而帝王之禅代亦如是,如何见得尽,故曰终始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此分明是说个造物,但不指其名,却又曰非是也,孰为之宗。是即造物也,宗亦造物也。言不是这个,孰为之主宰。庄子之文,句句生活,便是此等处。

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中之虫不疾易水。行少变而不大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於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於隶也。贵在於我而不失於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己为道者解乎此。

至美至乐,赞道之美也。不疾,不厌也。行少变,言易薮易水也不失其大常,所食之水草犹在也。万物之生皆在乎天之下,故必听天之所为,岂得以自异,故曰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知其一出於天而莫不同,则死生且不能滑其心,而况得丧祸福乎。介,芥蒂也。隶,仆隶也。仆隶去来,弃如泥涂,以我贵而彼贱也。若知道之可贵实在於我,则外物之变岂能失我之至美至乐者。天地之间变化相寻,万古如此,何有尽时。得丧祸福无非自然,又何足以为吾心之患,故曰万物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但世俗之人不能解此,惟身与道一者方解晓乎此。己,身也。身与道一,故曰己为道。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说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於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於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於道也,其犹酰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假,借也。至言者,指以上许多言语也。谓老子其德如此,犹且不能离官语以修其心,他人孰能免此。脱,免也。谓必不能离言语以求道也。说与脱同。老聃曰不然者,谓假言语以修心,其说非也。汋,取也,与酌同。江河之水酌之而不竭者,以其本质无为而自然也。才,质也。水之所以为水者,自然之质也。至人之德本乎自然,虽不假修为,外物亦不得而离间之。天地日月亦自然而已矣,又何容力乎,故曰夫何修焉。酰鸡,醋瓮中之蠛蠓也。其包覆於瓮中,岂知瓮外之大,言所见者小也。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园冠者,知天时;履方 #2 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於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於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方,术也。言鲁之儒者学术与先生不同也。缓佩玦者,言其行详缓而佩玦玉也。玦,取能断之义。一丈夫,言孔子也。此意盖言儒服者多

而皆不知道也。

百里奚爵禄不入於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故足以动人。

方饭牛之时,岂有求爵禄之心。唯其不求,所以见用於穆公。动人者,言感动而化之也。死生不入於心者,无为而为,心无所动也。到此又等闲说这两句。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知,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儃儃,犹澶漫也,舒迟自得之意。受揖不立者,言与众史相揖而略不住也。盘礴,箕踞之状。裸即裸也。此言无心於求知乃真画者。东坡形容画竹与杜诗曰,神闲志定始一扫,亦近此意。

文王观於臧,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文王

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於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而顺,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於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诸大夫蹙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他,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於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不成德,斔音吏斛不敢入於四境。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螤斛不敢入於四境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於是焉以为太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遁,终身无闻。

此一段把太公事却如此妆撰别个话头。常钓者,钓常在手也。钓竿虽在手而无意於钓,故曰非持其钓有钓者也。这般句语皆是好处。无天者,言无所主也。偏朱蹄者,其蹄只一只朱也。先君王也,言所梦乃文王之父也。典法无更,不变易法度也。偏令无出,无一事肯出号令也。号令之间独言一事,故曰偏令。坏植散群,言不立朋党也。不成德,不自有其成功,犹易曰或从王事无成也。同务,与众人同事功而不自异也。钦即庾也。外国之螤斛大小不同,皆不敢入其境内,则诸侯无不知归也,故曰无二心。朝令者,朝闻文王之命,有及天下之问,故逃去终身无闻,犹书曰暨厥终罔显也。且属之大夫,古本作夫夫,司马云上夫字作大字读,夫,一大也。太山石始皇文曰,御史夫夫。盖篆字夫与大同,见文镒。

颜渊问於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以梦为。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刺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循斯须者,言苟徇一时之计,欲众人易从也,又岂可讥刺乎。

列御寇为去声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於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於中也殆矣夫。

引之盈贯,开弓而至满也。前手直而肘平可以置一杯水於其上,言定也。发,射也。适,去也。沓,重也。又也矢方去而矢又在弦上,沓於弦上者,才去而方来之矢又寓於弦上矣。此言一箭接一箭,如此其神速也。象人,木偶人也。背逡巡者,面向高上而背临深渊,退而未已之意,故日逡巡。三分其足,一分在岸,二分垂於虚处,可谓危之至,而伯昏无人能之者,即所谓纯气之守也。履地而射,射之常也,故曰非不射之射也。神能守一,则虽上窥青天,下至黄泉,挥斥乎八极,其心亦无所变动。若险夷之境界,犹怵然恂其目,则是未知至人之学也。以此为射而欲求中的之精义,亦难矣,故曰尔於中也殆矣哉。怵,惧也。恂目,恂动也。

肩吾问於孙叔放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放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

鼻间栩栩然,息不在外而在内,有自养之意也。令尹之贵若在於令尹,则与我无预;我之可贵若在於我,则与令尹无预。故曰其在彼邪亡乎我,其在我邪亡乎彼。此数句发得精神。腾躇四顾者,高视遐想於天地之间,安知人之所谓贵者贱者。

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刊,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太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

知者不得说,非言辞所可穷也;美人不得滥,非声色所能淫也;盗人不得劫,非凶威所能屈也;伏戏黄帝不得友,遁世而轻天下也。介,间也。石虽无间,可以穿而过也,故曰经乎太山而无介。处贫贱之地而不以为病,故曰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者,道也。:道在己者,既塞天地,推以化人,用之无尽,故曰既以与人已愈有。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此意即刖者丧足而尊足者存,又如此换个话头。谓道之在己,不问有国与无国也。凡不为亡,楚不为存,则世之得丧祸福皆外物矣。然其意犹在楚不足以存存一句。失者既不足以自歉,则得者亦不足以自矜。自歉,愧也;自矜,夸也。此语尤有味,此学问切身受用之语。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二竟

#1 子:原本无,据明本增。

#2 方:明本作“句”。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三


鬳斋林希逸

外篇知北游

知北游於玄水之上,登隐弅符云反又音纷又符纷反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问,反於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於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

前后人名皆是寓言,如此三名却有分别。知,有思惟心者也。无为谓,自然者也。狂,猖狂也。屈者,橛然如槁木之枝也。此书猖狂字便与逍遥游浮游字同。猖狂而屈然,无知之貌也。此段只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妆出许多说话。问而不知答,是此中无老僧,面前无阇犁也;夹山语欲答而忘其言,是犹知有问者也。故曰无为真是,狂屈似之似近也。

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於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己音纪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

知者不言,此是达磨西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言之教,即维摩不二法门也。道不可致,不可以言致也。德不可至,不可以迹求也。仁义礼皆为有进,有迹则於道隳矣。庄子以礼为强世,故比之仁义其迹又甚,故曰道之华,乱之首。华,外饰而无其实也。外饰之伪,欺诈之所由生也,故曰乱之首。黜聪明,堕枝体,此为道之日损者也。损之又损以至於无,则是忘其故吾之时。能无为则循天理之自然,无所不可为矣。物,迹也。求道而又有迹,则是己犹与物同,而欲见自本自根之地,宜其难矣。复归根者,言取敛而返於无物之初也。大人,无为者也。大人则易之,其易也三字,庄子文法,若他人则曰:唯大人则易之矣。

生者死之徒,死者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

生者死之徒,死者生之始,下一句易说,上一句难说。且如花木之发为枝为叶,是其生者也,然此已发者终无不尽之理,则是其生者犹死矣。伊川曰:复入之患,非已出之患。此语极好,便是此意。硕果不食,剥者,复之萌也。谓之顿果死者矣,种之再生,非死为生之始乎。死生往来,万物皆然,孰知其所以为之者。纪,网纪也,主张而为之者也。气之聚散,为生为死,人皆知之。若知死生只是一理,则吾又何患。为徒者,死生为一也。死生本一理,万物皆然,而人自分美恶好恶,如花卉之方盛则以为神奇,落而在地则为臬腐。殊不知叶落粪根,生者又自是而始,则是臭腐复化为神奇也。既生而落,则神奇又化为臭腐矣。亘古穷今,来来往往,只此一气而已。圣人知此,故不以死生穷达祸福为分别,故曰圣人故贵一。一者,无分别也。

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此数行解得前意甚明。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於天地之谓也。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僭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於天矣。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即乾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明法者,寒暑往来盈虚消长,皆有晓然一定之法则。何尝犯商量,故曰不议。兔短鹤长,麦垂黍仰,或寒或热,或苦或甘,皆是自然之理。而其所以长短甘苦者,如何说得,故曰有成理而不说。不作,即无为也,无为不作,皆顺自然也。圣人之所以顺自然者,亦得诸天地而已大,故曰观於天地之谓也。神明至精,言妙理也。百化,百物之化也。上彼字在天底,下彼字在物底。物之或生或死,其生也或方或圆,皆神明至精者为之。既已有矣,孰能究其根极之地,故曰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扁然即翩然也,有去而不已之意,便是逝者如斯。万物之化相寻而去,无所穷已,而其造化常存,东坡所谓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若非有所见亦不能道及此。六合为巨,未离其内,言天地虽大,不出造化之内也。秋毫为小,待之成体,若无此秋毫之体则无秋毫之名,即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也。沈浮,往来也,不故,常新也。万物往来而不穷,日日如此,故曰天下莫不沈浮,终身不故。惟其不故,所以四时运行而得其序也。惛然,不可见也。油然,生意也。若亡而存,死者生之徒也。不形而神,不恃形而立,不随生而亡也。畜,养也。养万物者,道也。而人不知之,此造化本根之地也。观於天者不过此理,故曰可以观於天矣。

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睡寐。被衣大悦,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音昧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此一段又撰出两个知道之人相与语,释氏所谓好手手中呈好手,红心心裹中红心。正汝形,一汝视,是忘其形体耳目也。摄汝知,一汝度,是去其思虑意识也。度,意度也。天和者,元气也。忘其形体耳目,则元气全矣。神者,释氏所谓主人公也。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则非来舍矣。德将汝美,德润身也。道将汝居,居天下之广居也。瞳,无知而直视之貌。犊之初生未尝不视,而何尝有所视,赤子亦然。无求其故,谓人不知其所以视者如何也。此即形容无心之貌。言未卒而睡寐者,吉答之未已而自睡也,语意相契,不容於言,故如此状出。真其实知者,言其实见此理之真也。□ 事物不入其心,故曰不以故自持。故,事也。媒媒晦晦,芒忽无见也。彼既无心而我有不容言者,故曰无心而不可与谋。穹壤之间,有此人物,故曰彼何人哉。深美之也。

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委,聚也。四大假合而为此身,故曰委形。阴阳成和而后物生,故曰生者委和也。顺,理也。性命在我即造物之理,故曰委顺。人世相代如蝉蜕然,故曰子孙。委,蜕也。强阳气即生气也,动者为阳。人之行处饮食皆此气之动为之,皆非我有也。圆觉所谓今者安 #1 身,当在何处。便是此意。此一段亦自奇特。不知所持,无执着也。

孔子问於老聃曰:今日晏间,敢问至道。老聃曰:汝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育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於冥冥,有伦生於无形,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

疏爚,通导之也。澡雪,洗涤之也。掊击,屏去之也。窅然,深奥之貌。崖,边际也。崖略者,谓深妙者难言,只言其边际粗略而已。昭昭,可见者也。冥冥,不可见者也。见而可得分别者谓之有伦,有伦,万物也。无形,造化也。精神,在人者也。形,可见者;精,不可见者。九窍,人类也;八窍,禽类也。以人与禽并言,故抑之也。佛经所谓胎生、卵生、湿生皆原於此。此意盖谓人虽贵於物而其生也实同,故欢其舍色身而求法身。庄子之意亦如此。

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音旁四达之皇皇也。邀於此者,四枝.强,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

其来无迹,其往无崖,言造化之间,去者来者,无地可寻逐也。四达皇皇、言太虚之间。人之室居则有门有旁,太虚之间,但见其皇皇之大,岂知其所从入从出者乎。邀於此者,言邀索而见此道也。四枝强,即圆觉所谓身体轻安也。恂达,通达也。不劳,顺自然也。无方,不定也,即是以接而时生乎其心者也。天地日月万物,若非此道,谁实为之。此四句只形容彻上彻下,无非此道而已。

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巍巍乎其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於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於宗。自本观之,生者暗音荫醷与噫气之噫同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

博之,无所不知也。人之辩博,皆夸以为己能,而不必出於汝之知慧。其所以知慧者,造物也。故圣人只以造物断之,不以益为益,不以损为损。所保者在我而外物不得而加焉,此圣人之事也。终则复始,纯亦不己也。运量万物而不匮,应物而不穷也。运用而量度之,故曰运量。此未免於有心,只为君子之道,盖言其有迹也。以我而应物,则为运量万物;物至而我应之,则为万物皆往资焉,便是感而后应,迫而后动。如此而不匮,则谓之道。道者无心,无迹也。中国有人焉,谓天地之中有至人焉。非阴非阳,言其不可以物指名也。有人之形,而其心游於物之初,直寓形於天地之间耳,故曰直且为人,将反於宗。宗者,万物之初也。喑醷,气之不顺者也。人身之气有所不顺则为疣为赘,造物之气生而为人则亦其不顺者也。故曰自本观之,言反於天地之初而观之也。此意盖是贬剥人身,便是释氏所谓皮囊包血之论。子细看来,大藏经中许多说话多出於此。尧桀是非,言人世是非之论因有此身而后有之。百年之间纵有长短,比之天地,须臾而已。此数语亦好。

果蓏有理,人伦虽难,去声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

果蓏,物之至微也者,其生也有时,其种也有种,自古及今,其类不杂,非有自然之理乎。举其微者言之,则大者可知矣。人伦之中虽有许多厄难,如上下之相制,强弱之相凌,寿夭之为悲喜,此皆厄难也。然而同处宇宙之间,相为齿列君臣父子,中国夷狄亦皆造物中之一物也。圣人则曰方以类聚,物以韦分。此则无分精粗彼我,皆曰相齿,亦高论也。遭之而不违者,遭时有逆顺,顺之而已。过之而不守者,所过者化也。调,和也。偶,合也。随感随应,相与和合,道德之自然者也。帝王兴起亦不越此理而已。忽然者即须臾之意。出,生也,伸也,来也;入,死也,屈也,往也。注然勃然,推拥而出之状。油然漻然,活熟也。此即往者伸也,来者屈也,易之所谓穷神知化者也。

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 b,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

物之初生本无而有,又化而死则是既有而无。同乎一理,而人物之类自以为悲哀,愚惑也。弢,藏弓之物也。b,囊也。愚惑之人犹有所包裹而不明也,能自知觉则解其弢而堕其 b 矣。堕,落也,弃之也。纷乎宛乎,宛,转也,言变化也。魂魄,精神也。精神将散则躯壳从之,故曰大归。即返其宅之意也。

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

不形之形,不可见者也;形之不形,於形体之中而有不可见之形也。即佛所谓:唯有法身常住不灭也。然此事人皆知之而未能离形以求之,故不得而至焉。务,事也。学而将极乎至,则其所从事者不止如斯而已,故曰非将至之所务也。众人之论皆如此,而未有至之者,故曰此众人所同论也。又就此语演说。谓能至者则不论,才有此论则为不至矣。故曰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盖谓不形之形,此本易知不待言也。若以此为论,乃是未造其至妙之地。此又说高一层话。

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见而有所通曰值,此有迹之见也。道不可以形迹见,则无值矣。故曰明见无值。辩不若默,才有辩则非矣。嘿,不言也。所谓道者,非闻彼也,自闻而已矣。谓之闻则非道矣。有闻不如不闻。塞,塞其耳而无闻也。故曰道不可闻,闻不若塞。大得,犹言深造也。

东郭子问於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秆。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号。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於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

此段撰得又好。虽似矫激之言,然物无精粗同出此理,亦是一件说话。释氏所谓无情说法,瓦烁炽然,常说即此意也。期而后可者,言指定其所而后可质本也。汝问不及其本,故吾所言愈下也。监市,犹今之卖肉行头也。履狶者,以足蹑豕则知. 其斤两轻重也,况,比也,下,监市之贱者也。正获之官砍知豨之肥瘠,若问其卑贱者,则其比况说得愈明。故曰每下愈况。正,市令司也。获,人名也。此以喻问道者也。

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徧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间乎。寥已吾志,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

莫必者,无固必之意也。汝若无固必之心,则物之至理皆无所逃,又岂疑於吾言。故曰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徧咸三字同训,故曰异名同实。此一句盖喻物无精粗,其理一也。无何有之官,志已见而无固必之意也。同合而论,言无精无粗,合而同论,安有终穷。调间,和安也。澹静、漠清、调间,皆形容无为之妙而已。寥,虚也。已与矣字同,言能讲究至此虚一之妙,则吾之志顺足矣。故曰寥已吾志。此四字下得简而有力。既无往矣,安有所至,虽有去来而无所止宿之地。上两句既言往来不可知之意,又结云我既往来而不知其所终。则但见其彷徨冯闳入於大知之中,而不知其所穷极矣。彷徨,徜徉也。冯闳,虚旷也。大知,至道也。

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 #2 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与物无边际,是与物俱化者也,与物俱化则可以物物,即所谓不物者乃能物物也。与物未化则有崖际矣,既有崖际则穷於其所际。有际则有穷矣,故曰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极而至於无极,穷而至於无穷,则为不际於物之际而得其不际者,则际之不际者也,谓於崖际之地而见其无崖际也。不形之形,形之不形,不际之际,际之不际,此等句法,皆是庄子之文奇处。衰,盛衰也。杀,隆杀也。举其一则知其二也。盈虚盛衰,本末聚散,皆若有迹而实不可穷,此则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

y 荷甘与神农同学於老龙吉,神农隐几闱户昼瞑,y 荷甘日中奋处野反户而入曰:老龙死矣。神农隐几拥杖而起,曝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訑,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弇缸吊闻之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於道,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於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

奓,开也,推开其户而入。嚗然,放杖之声也。天知予,以天呼老龙吉也。夫子在则有启发予之大言,今既死则无启发予之言,盖谓老龙吉死而无言矣。弇,姓也,缸,名也。因吊老龙而闻神农之言,体道者与道为一也。系,归而宗之也。有体道之人,则天下之君子皆归而宗之。今神农於道未有所见,而亦知老龙之死为藏其狂言,况其体道与老龙同者乎。狂言即大言也,其意盖谓道在不言,藏其言而死所以为道。神农未造此境而亦为此言,况高神农者乎。秋毫之端至小矣,於此而未有万分之一,少之又少可知矣。佛经算数譬喻亦有此语势。道本无声形,不可视听,若论说於人,以冥冥而名其道,是特强名而已,实非道也,故曰所以论道而非道也。即言者不知之意。形声,有也;冥冥,无也。知有之为无,不若并与无无之。盖谓神农之为此言,亦未为知道也。

於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又问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有。曰:其数若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若是,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於是泰清中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大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大虚。

发语之端,着於是两字,即是佛经我闻一时之上着如是两字也。道之有数,谓可历历而言也,贵饯合散皆道之可以历数者。约,合也,内自得也。外,与道为二也。不知之知,乃不可名言之妙也。形形之不形,即不物乃能物物也。当,对也。有道之名,则名与道对立,即离其本然之真矣,故曰道不当名。道本无问,问之而答,我已离道,彼之问者,所闻亦非道矣。问穷者,言其所见至於问而穷,盖谓泥言语求知见之非也。无内者,中心未得此道也,得此道则不应答之矣。宇宙,可见者也,故曰外。太初,不可见者也,故曰内。昆仑在於宇宙之外,太虚又在昆仑之外,昆仑且未过,安得至太虚乎。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传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孰视其状数语,只形容道之不可见也。予能有无,未能无无,此言妙之又妙也。示能无无则我犹在无字之内,为无字所有矣,何从至於宝然空然者乎。圆觉曰,说无觉者,亦复如是,觉而至於无觉,可谓妙矣。而犹以无觉为未尽,即此未能无无为无所有之意。前之知、无为、泰清、无始,此之光曜、无有,似此等名字,其寓意却甚明,非其他王倪、被衣等之比。

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毫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於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钩,带也。大马,大司马也。捶,锻也。大司马之属有锻钩者,老而精绝,至於无毫厘之差,言其巧也。非钩无察,即前所谓唯蜩翼之知也,用心专一於钩之外无所见也。用者,巧也;不用者,道之自然者也;无不用者,道之无为而无不为者也。言我以不用自然之妙而用之於巧,且长得其用而至於老,况道之无为无不为者。天下之物,孰不资赖之乎。

冉求问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犹今也。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拿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冉求未对,仲尼曰:已矣,未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 #3,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

太极之初,阴阳判而为天地,天地之运行,阴阳之往来,循环而无已。古亦如是,今亦如是也。以古犹今而答未有天地之间,意盖如此。昭昭,见之甚明也。神者,在我之知觉者也;不神者,知觉之灵为气所昏也。昔日之昭昭,虚灵知觉者在也,故能受之;今之昧然者,虚灵知觉者不在,故又有所求而未知也。无今古,无始终,言太极之理一动一静,无时不然也。造化之理生生不穷,如人之有子孙,不待其有而后知之也,有此人类则有此子孙,有此宇宙则有此阴阳,无一息之可间断也。已矣,未应矣,言汝到此不必更形於言矣。才有生字则有死字,是因生而后生一死字也;才有死字则有生字,是因死之名而后死其生者也。此即无生无死,四字又如此变换言句。死生之有待,一体而已,一体犹一本也,即一理也,即造化之自然也。物物者非物,则有非物者必生於天地之先,岂可以物名之,故曰有先天地生者物邪。言非物之物,不可以物名也;既名为物,则不得为在天地之先者矣,如此便是有物也,故曰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此是一句既曰有物,则物之相物无穷已矣,故曰犹其有物也无已。如此等处,皆其文字之妙者。圣人之爱人,则有迹可见矣。形述之相求至於无时而已者,盖其所取在於有物,而不知物物者之非物也。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回敢问其游。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狶韦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 H 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

无将无迎,即无心於物者也。应物而不累於物,则为外化,因感而应,不动其心,则为内不化。故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与接为构,日以心斗,则为内化。与物相剧相刃,而见役於内,则为外不化。故曰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以我之内不化者而外应乎物,所过者化而无将迎,则化亦不知,不化亦不知,故曰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一不化者,无心之心也。安犹岂也。相靡,言相磨也,靡与劘同。安与,岂与也。多,求多也。求多,相胜也,莫多,则不求相胜也。必与之莫多,言至道之人必与物不求多以相胜也。狶韦,黄帝,有虞,汤武,儒墨之师,皆未能尽内不化之道,故至於以是非相。H,言其犹有是非之争也。五味相夺而后可以为整,故曰相 H。以狶韦而下与儒墨对说,是以小抑大之意。囿、圃、宫、室者,谓其以此为窠臼也。不伤物,即与物化也,既与物化则物亦不能伤,谓其无所累也。惟其心无所累,所以能与人相将迎。前言无将迎,此言与人相将迎,即无为无不为,不物乃物物之意。

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

凡人游於山林车壤之间,其始也必乐,既乐则必有所感,感则哀矣。兰亭记中正用此意。因物而乐,因物而哀,去来於我皆不自由,则我之此心是哀乐之旅舍也。此言自无主人公,为物所动也。遇,可见者也;不遇,不可见者也。可见者,人也;不可见者,天也。能其所能,人也;其所不能,天也。举世之人皆有不自知不自能者,既谓之人皆不免此,故曰无知无能者,固人所不免也。唯其知人而不知天,故尝用心用智,欲以免其所不可免者,岂不可悲也哉。至言则无言矣,故曰至言去言。至为则无为矣,故曰至为去为。不知其所不可知,而皆以其所可知者为知,其所见浅矣,故曰齐知之所知。齐,同也,犹皆字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三竟

#1 安:原作“妄”,据明本改。

#2 有:原作“不”,据明本改。

#3“犹其有物也”下明本有“犹其有物也”一句。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四


鬳斋林希逸

杂篇庚桑楚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昼然知者去,其妾之絜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穰。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於予。夫春气发而百群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大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於老聃之言。

役,徒也。门人,弟子也。偏得,独得也。臣,仆也。昼然,分明之意,絜然,慈柔之意。拥肿,钝朴也,鞅掌,犹支离也。洒然异之者,言见其潇酒有异於人也。岁计有余者,久而有益也。尸祝社稷,只是敬祀之意,四字轻重一般,如此下语,皆是其笔端鼓舞处。南面者,必其所居向南。不释然,不乐也。春秋之所以得而然者,天为之也,故曰岂无得而然哉。大道已行矣,大道,自然也,此盖自然无心之喻。尸居环堵之室而自托於猖狂,与百姓为一人,皆不知其所行为何如,故曰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如亦往也。言与世相忘也。俎豆,犹言位置也。杓,小器也。必我浅而易见,故人得以知之,如释氏言我修行无力,为鬼神觑破是也。不释然於老聃之言者,恐负吾师之诲而不乐也。

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满鼮橹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罔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於其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宂阫普回反又音裴。吾语汝,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未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鲵鳅虽小,可以主寻常之沟;满虽小,而可以主步仞之山。此言地无细大,皆有所尊也。先善与利,言名出则利入也。尧舜之时,其於贤能亦然,言人有贤能之善,则人必尊敬之。今畏垒之地虽小,而其敬贤之心亦与古同,谓夫子当听从之也。函车吞舟,函亦吞也。介,独也。砀,流荡也。此喻名见於世能害其身也。全其形生,长生久视者也。藏身不厌深眇,欲遁世而无名也。二子指尧舜也。以尧舜为辩,犹垣墙之上将欲种草,无此理也,谓引证失其宜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形容其屑屑容心之意。举贵则民必争,以知为任则民愈诈。之数物者,言以上数事也。民於利甚勤者、言为生甚苦也。阫,墙也。日中穴墙,即昼为盗也。千世之后必有人与人相食者,谓天下之患自尧舜始也。

南荣趎蹙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也。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托业,言受学也。及此言者,欲及庚柔子之所诲也。具人之形,其心耳目皆同,故曰吾不知其异也。人人有此心而狂者不自得,亦犹盲聋者之无所见闻也。辟,开也。我之形与人之形,亦皆开明而无所蔽,而我乃为物欲所间,我欲以心求心,愈不可得,故曰欲相求不能相得。我方求心,了不可得,而夫子谓我勿使思虑营营,若於此黾勉,以求闻道,亦庶几其能达乎。趎为此言,未有脱离处。庚桑子更欲点化之,而未尽其言,欲指其往见老子,故曰辞尽矣。盖托为谦言,非果辞穷也。奔蜂,小蜂也。藿烛,豆中大虫也。越鸡小,鲁鸡大,鹄亦大鸟也。小蜂不能咒大虫,小鸡不能覆大卵,此喻其力量尚小,不能点化汝也。遂使之往见老子。

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暂,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

趎方独见而老子以为与众人偕来,正释氏所谓汝胸中正闹也。忘吾答,因失吾问者,言其心茫然失所问答也。去其知而不知,则人以我为愚矣,朱,专也,朱愚,犹颛蒙也。若有心乎用智,则反为我身之累,此意盖谓无心既不可,有心又不可。即释氏所谓急么也不得,不恁么也不得。其言仁义处亦同三言之患,其疑即一也。若,汝也。见汝眉睫,已知汝为未知道。今观汝言果然,故曰,又言而信之。规规,蹇浅之貌。揭竿而求诸海,言求无於有,茫乎而无归着也。亡人者,失其本心之人也。惘惘,忧愁不自得也。欲反情性而无由入,言欲见自然之道而不可得,亦可怜悯也。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

召其所好,欲求其是也。去其所恶,欲离其非也。有好有恶,其中自惑,故十日自愁。孰哉,孰与熟同,言用功亦久矣。郁郁乎,未宁一之意也。才有所恶则心有所着,故津津然而可见。韄,以皮束物也。揵,闭门之牡也。二者皆执捉敌束之喻。应物於外,欲自检槐则繁多而不可执捉,外既不定则将反而求之於内,故曰、将内揵;心中之扰扰,欲自检柅则绸缪缠绕而不可执捉,内既不定则又将求之於外。此言学道而不得其要,或欲制之於外,或欲制之於内,皆无下手处。若此者,其在身所有之道德且不能自持守,况欲行道乎。放道而行,言循自然之理而行之也。能循自然而行,此至人之事也。

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喷音舜,偏不在外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病者方病,人有问之能有言其病之状,则是其病犹未甚也。病至於甚则不能言矣。我今欲闻大道而不自知其受病之处,言蔽惑之甚也。虽有教诲之言,使我愈见惑乱,故曰犹饮药以加病。今皆不敢请教,只愿学卫生之道而已。曳一者,全其纯一也。勿失者,得於天者无所丧失也。无卜筮而知吉凶者,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也。能止,能定也。能已,即释氏所谓大休歇也。合诸人而求己,不务外而务内也。翛然,无所累之貌。侗然,无所知之貌。能儿子乎,不失赤子之心也。嗥,哭也。哑,喉也。嗄,声乾也。赤子嗥啼而声不乾,无容心而不伤其和也。掜,屈不可伸也。人之手久握而不伸,则伸时必有窒碍,小儿则不然者,其自然之性个个如此。共同也。德性也。目视而不瞬,虽视而无所视也,未知外物也,知有外物则为偏矣。喧与瞬同。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即言无心也。委蛇,随顺也。或行或居,动而与物随顺。波,流也。同波即与物偕往之意。如此则可以为卫生之常,故曰是卫生之经已。

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水解冻释者。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趎问卫生之经,求其次者也。及闻老子之言如此之妙,故有至人之德之问。此问自是而老子又曰非也,盖恐其住着於此,又成窠臼,即释氏所谓立处非真是也。冰解冻释。即脱酒自悟之意。相与交食於地,与人同也;交乐於天,自同乎天也。交,俱也,同也。相撄,相触也。为怪,为异也。不为谋,无计度之心也。不为事,无事事之迹也。又曰是卫生之经已,上言夫至人者,此曰卫生,则所言卫生之道即至人事矣。以此而观,则前面非也两字,分明不是实话。越既闻此,又曰然则是至乎,意谓此道即至道矣。而老子又曰未也,既曰未也,则当别有话头,却又提起前头能儿子乎之语,则所谓未也亦非实话。祸福无有者,言超出祸福之外也。人灾者,世情之患害也。我既超出祸福之外,则去世远矣,又何有世间之患害乎。曰非也,曰未也,盖不欲与之尽言,使之自悟也。禅宗多用此一解。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

自此以下,庄子泛言至理也。宇,胸中也。泰然而定则天光发见,即诚而明也,故曰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天光既发,则人虽见,其为人而已自同於天矣。人有修者,修真之人也,修真之人至於天光既发,则有恒矣。恒,久也,便是至诚悠久也。至诚而至於悠久,则天亦助之,人亦归之。舍,止也,归也。天民,天人也,言非常人也。天子者,天爱之如子也。学行辩,皆有迹者也;所不能学,所不能行,所不能辩,自然者也。人之所知,至其所不能知而止,则为所造之极,故曰至矣。天钧即造化也。有不即是者,不就是也。即,就也。不就是,反是也,反是则失造化自然之理矣。败,失也。

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於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

备物者,备万物之理也,万物皆备於我也。将形者,顺其生之自然也。不虞,不计度,不思虑也。退藏於不思虑之地,而其心之应物随时而生,即佛家所谓无所住而生其心也。存於中者敬,则应於外者无不通,即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也。达,通也。彼,在外者也。万恶者,不如意之事也。吾之所造既至於是,而犹有万恶至者,则是天实为之,非人事之失有以致之,又何足以滑我胸中浑成之德,故曰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灵台,心也。不纳於灵台,外物不入其心也。外物不入其心,所以不滑其成也。有持者,言有所主也。不知其所持者,虽有所主而不知其所主大而化也。不可持者,言有所持守则未化矣。此一句三持字最说得精微,不可草草看过。

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间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

此数句又说不善之人,未能成己而有所作。为,妄发也。妄发则每事皆不当,业已入於其间,虽知之而不能自舍,此耻过作非者也,更,换也。耻过而作非,每有所更改,转见差错,故曰每更为失。业亦训事,今人曰业已成行,业已如此,便是此业字。如此之人所为既不善矣,非有人诛则有鬼责。言幽明之间,有不可得而逃者。人能知幽明之可畏,则能谨独矣,故曰明乎人,明乎鬼,然后能独行。此即莫见乎亿,莫显乎微,是以君子慎其独也。独行即慎独也。似此数语,入之经书亦得。

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

券内者,所求在我之分内也,即孟子所谓求则得之,求在内者也。无名者,人无得而名也。券外,求在外者也。务外之人志之所期,不过为费用之资耳,言求以自利也。唯庸有光,充实而有辉光也,庸,常也,光常在也。舍己而求外,志在得利,商贾者之用心也,故曰唯贾人也。跂,高而自立之貌。人见其外,或富或贵,有过於人则以为魁然而可尊,而不知其与物欲相为终始,至於穷尽而后已,是其一身皆没入於物欲之内矣,故曰与物穷,物入焉。且,苟也。逐,逐於物。苟且以求得有,至於丧身而不悔者,故曰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身且不能容,於人何有。以其不能容人之心,及其甚者,则亲戚骨肉皆疏弃矣,故曰不能容人者无亲。人而无亲而人道绝矣,故曰无亲者尽人。尽,绝也。看此数句,庄子如何不理会世法。

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寇莫大於阴阳,无所逃於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志者,心有所着也。心有所着皆能自伤,人之自害莫憯於此,志尤甚於兵之镆铘,故曰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阴阳之气皆能伤人,犹寇也,然此心若平和则阴阳岂能为害,故曰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即所谓其热焦火,其寒凝冰是也。此两句极佳,在心学工夫,此语最切。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

成毁二事,分而为二,以道观之,一而已矣。故曰道通,其分也。人心既分彼我,则於其私也必求备,故曰其分也以备。凡有皆归於无,而私於求备者但求其有,知道者恶之,故曰所恶乎备者,其有以备也。

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

应於外者能反於内,则为德,为德则能神能天。逐乎外而不知反,则沦於鬼趣矣,故曰出而不反,见其鬼。释氏曰,鬼窟里活计即此是也。无是无非,则此心常生;执是非而不化,则此心为死。出而得是,言役於外而得自是之见者也。齐物曰近死之心,不可复阳,即此意也。

灭而有实,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

实者,天地之间实理也。无心则虚,虚则实。若以私心灭之而以有者为实,则其人与鬼同矣,故曰灭而有实,鬼之一也。鬼趣沦没,皆私心灭理,贪着诸有而不知真空实有者也。人能於有形之中而视之似无形,则见理定矣。象,似也。释氏云但可空诸所有,不可实诸所无,便是此意。

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

出,生也,万物之所由始也。未尝无本而不可知,故曰无本。入,死也,万物之所由终也。虽知其所终而不见其所入之处,故曰无窍。实理虽有,而无方所之可求,故曰无乎处。

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

自此以下解上三句也。理在今古,千万年如是,故曰有长。然而不见其始终,故曰无乎本剽。本,始也,剽,末也,终也。老子曰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虽出者不穷而不可屈。其窍虚也,虚乃所以为实,故曰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出入,一也。此解入字却曰所出,可见其意。宇,四方上下也。道无定所,四方上下皆是也,故曰宇。即鸢飞于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古往今来曰宙,道之往来千万年而常如是者,即宙也。生,出也;死,入也。生死出入皆有所自而无形可见,此造化之妙也。天门即造化也,自然也。因言出入,故下门字。

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

有不生於有而生於无,故曰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於无有。而此无有者,又一无有也,故曰无有一无有。齐物曰,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即是此意。藏者,退藏於密也。圣人之心藏於无有,故曰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族也,昭景也,着戴也,甲氏也,着封也,非一也。

无物之始,死生终始无分。其次则有死生之名矣。丧,旅寓也。齐物言弱丧而不知归,以生为丧,即寓形宇内之意。以死为反,言归真也。以生为寄,以死为乐,才有生死之分,便是有物,故曰是以分已。上焉者无物,太极之初也。次焉者有物,阴阳既分也。又其次者曰有生,有生则有我矣,虽知有我,犹以死生有无为一,是知其分而又知其不分者也。三者虽有次第而皆未离於道,譬如公族,分而为三,姓则同也。昭氏景氏,以有职任而着也;甲氏,以有封邑而着也。戴,任也,任职也。昭景甲虽非一氏,而皆楚国之公族也。上言三者虽异,同乎公族,却於四也字之下,以非一也结之,就上生下,绝而不绝之体,此皆文字妙处。

有生,黬户灭反也,披然曰移是。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可知者也。

黬,黡也,釜底黑也,亦疵病也,喻气之凝聚也。天地之气聚而为人,元气之病也。前言生者喑噫气也,与此意同。人之生也,同是此气,而强自分别,故曰披然。披者,分也。既有分别,则各私其私,既私其私,则各是其是,而所谓是者移矣。移,不定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移也。其意只与齐物论同,而又撰出移是两字。非所言者,谓不当言也。谓移是之说,在人皆不当言,言之皆为私也。人虽各有一是,而其所是者不定,故曰虽然,不可知者也。

腊者之有媲音吡胲古来反,可散而不可散也。

腊,祭也。膍,牛百叶也。胲,足指也。牲之一体也。方祭之时,既杀此牲,其四体与五脏皆散而置列俎之间,谓之散则所祭之牲本只是一物,谓之不可散则五脏四体已分於鼎俎矣。譬犹人之所谓是者,移而无定也。五脏只是百叶,四体只举胲,文法也。

观室者周於寝庙,又适其偃焉,为是举移是。

一室之中有寝有庙,又有偃息之所在,在不同谓之寝,谓之庙,谓之偃,则同乎一室谓之室,则又有寝庙偃之异名。亦犹移是之不可定也。此两句即移是之喻也。举,皆也。以腊祭与室而观,则其所为是者皆移易而不可定之是也,故曰为是举移是。

请尝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莺鸠同於同也。

上面既结一结,又提起移是字再说。是以生为本,言既有是字,则以生者为本。以其所知之智为师,因此而后以是非相乘,孰为名乎,孰为实乎,故曰果有名实。曰果有者,言其非必有也。质,本也。因吾一己之师以此为本,而欲人皆听己之节度,故曰因以为己质,使人以为己节。惟其因此自私,是非之争虽以死偿之而亦甘心焉,故曰因以死偿节。下节字因上节字而生也,唯其如此,故於用舍穷通之际,有知愚荣辱之分,今世之人皆移是者也,故曰移是,今之人也。彻,通也。蜩与莺鸠皆同讥大鹏,亦犹移是之人,不知至道之士而非笑之,其见识与蜩鸠同矣。蜩与鸠同,人又与蜩鸠同,故曰同於同也。此鼓舞之文。

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

此数行又别一项说话。与市人行而蹍踏其足,则必以放傲自责而辞谢之,恐其怒也。若兄跟弟之足,则妪翎之而已,叉无所辞谢,盖其情亲不待谢也。大亲,父母也。若父母而踏其子之足,则并与妪诩亦无之矣,情亲之至,自相孚也。至礼有不人,谓礼之至者,无人己之分,忘其揖逊也。至义不物,谓义之至者,不待物物而度其宜也。至知不谋,无容於谋度也。至仁无亲者,言不见其相爱之迹也。至信辟金者,言不待以金宝为质也。辟音屏,除也。蹍足之喻,为下面礼义五者设也。

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彻与撒同,解释也。显,华显也。严,威严也。勃志,言六者能悖乱其志也。动,举动也。理,辞理也。谬心者,言六者能绸缪牵系其心也。累德者,情胜则累其自得之真也。知,心知也。能,才能也。塞道,障道也。荡,荡乱也。去此勃志谬心累德塞道四者之六害,则胸中不为之荡乱,此教人下工夫处也。

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钦,持守而恭敬也。生,德之发见者也,发见则有光华矣。性,在我者也。质,本然也。性之动而后有为,有为而流於人伪则为性之失。接,应也。谟,谋也。应接而至於有谋虑,皆性中之知也。此处字义与语孟不同,以庄子读庄子可也,不可自拘泥。婴儿之视而无所视曰睨,知者以其所不知而为知,亦犹婴儿之睨也。此即智者行其所无事文意。凡所动用皆以不得已为之,则谓之德,即忘我也,於忘我之中而又无非我,此即形中之不形,不形中之形也。治,安也,物不能乱之谓治。曰德日治,曰不得已,曰无非我,名虽相反而其实未尝不相顺,此又是一般说话。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微,妙也。射之中至於微妙,故曰中微。羿之不能使人无.誉己,亦犹圣人不能逃天下之名也。工乎天者,尽天道也。很乎人,能自晦於人也。俍音良,善也,能也。全人者,全德之人也。虫,鸟兽百物之总名也。物物虽微,皆有得诸天者,如能飞能走,能啼能喷,能呜能跃,皆能遂其天性,故曰能虫能天。谓之全人则不以天自名矣。有天之名,则有人之名,故曰全人恶天。恶者,不乐有其名也。在人而有天人之分,吾已恶之,而况我自分别天人乎,故曰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唯虫能虫,唯虫能天,此八字极妙。

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庖人笼伊尹,泰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介者拸敕纸反画,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

羿之射见雀必得,雀亦畏之,猿见养由基抱树而啼,即此意也。以天下为笼,则雀皆在笼之中,不待射之矣。主意不在羿,只引生下句而已。此意盖谓人有所好恶则必为好恶所迷,伊尹、百里奚,亦因其所好而为人所笼耳。我若无所好,则超出乎万物之外,谁得而笼之。介者,兀者也。画,华饰之服也。拸,撦去之也。其足既兀,华饰何足为美。盖其心於毁誉弃外之矣,故曰外非誉也。非,毁也。胥靡,城旦春之人也。彼为罪人,不爱其身,故登高而不惧。此心无所爱则无所着之喻。

夫复謵不馈而忘人 #1,因以为天人矣。

复,反复也,犹易之反复道也。謵,习熟也。不馈者,不以遗予於人也,言此道在已,不是卖货,但知为己而无为人之心,则忘人矣。忘人则在我者纯乎天矣,故曰天人。謵与习同。徐无鬼篇有曰,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观此可知不馈之意。

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於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於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缘於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敬我亦不以为喜,侮我亦不以为怒,即所谓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也。天和,造物之和气也。同乎天和,与之为一也。怒虽出而不怒,则是其怒者本自不怒,而出自然之怒,非有心之怒也。以此一句喻下一句。至人出而有为,於世无所容心,虽为亦无为也。是其所以为者,本自无为而出,即是无为无不为。又如是变换言句。欲静则必平其气,气不平则不能静矣。欲全其神则必顺其心而无所拂,少动其心则神不全矣。凡有为而欲得其当,则必缘顺,不得已而后起之意。不得已者,无心之应也。应事而无心,则为圣人之道,故曰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此篇文字何异於内篇,或曰外篇文粗,内篇文精,误矣。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四竟

#1 明本“忘人”下有“忘人”二字。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五


鬳齐林希逸

杂篇徐无鬼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劳,故乃肯见於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於君,君有何劳於我。君将盈嗜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嗜欲,学好恶二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於我。武侯超然不对,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

盈嗜欲,长好恶,则失其性命之理;去其嗜欲好恶,则顿失耳目之常,皆病也。学音攀,引却也。狸德,言其资质与狸同,狗之下品者也。狸德字下得好。视日者,凝然上视而目不眴也。一,生之性也,其生也如死狗然,故曰若亡其一。犹鸡之似木鸡也,此上品也。

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

马之中规矩绳墨,言其身件件合法,故借方圆曲直以言之,不必就马身上泥而求之。成材者,言天成之材也。若恤若失,即闷然之意。丧其一,即亡其一也。不知其所,去而不知其所止也。此皆借喻之言。武侯悟其无心自然之意,故大悦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版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悦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於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探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金版六弢》,即太公兵法也,此书藏於朝廷,故曰金版,犹曰金匮,石室之书也。从横反覆,铺说之意也,不可泥诗书为横,六弢为从也。奉事,从王事也。以诗书六弢之说,见之行事皆有效验,故曰奉事而大有功。启齿,笑也。流人,去国流落之人也,所知,旧知识也。所尝见,仅识面也。似人者,似其乡人也。山间之蹊曰鼪鼬之径,柱,塞也。踉音郎,类篇云欲行貌也。位,居也,止也。言其困倦欲行而又止伏於谷中也。空,谷也。闻足音而喜,但是人则喜之矣,不必其知识乡人也。此意乎言武侯本然之真离失已久,略闻此语,如逃空谷而闻足音,所以喜也。禅家所谓久客还家是也。謦善胜,则民已脱死各得其生,又何偃兵之求哉。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骖乘,张若诸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於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於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於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子又且复游於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七圣,黄帝与方明、昌寓、张若、謵朋、昆阍、滑稽也,此等人名皆是寓言。若以大隗为大道之魄然者,亦凿说也。瞀,目眩也。乘日者,与日俱往,即日新也。言六合之内未离於物,则有自昏之病,能离此病游於自然,则为六合之外,意谓为天下者亦然,无累於有物之内而已。非吾子之事者,言汝物外之人虽不预此,亦须与我说破也。马成群而牧之,各随水草,但顺其性而使之无所害,则牧马之道尽矣,亦牧羊而鞭其后者之意。天师者,言天人可以为我之师也。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於物者也。

思虑之变,百种变换思量也。谈说之序,说得成条理也。凌,陵轹也。谇,讯也。好察之士则与人争分争毫。三者皆随其所长而自以为喜,故一日无之则不乐。此为物欲所笼罩者也,故曰囿於物。

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

兴朝,兴起而立於朝廷之上也。招世者,立招子而为名於世,即好名者也。中民者,庸人也,荣官,但以爵禄为荣也。筋力,有才力者也。矜难,以济患难为矜夸也。勇敢,武士也。奋患,见患难而喜也。枯槁,隐士也。宿名,留意於声名也。法律,法家者流也。广治,多求治事也。敬容,矜持容貌而为外饰也。贵际,以交际为重也。

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

草莱,耕种之事也;市井,商贩之事也。比,和乐也。旦暮之业,日积月累,其赢余也劝喜,而自力之意也。工艺之人以其能自壮,即自夸也。

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

夸诞之人,趋附权势,一日退失则悲矣。尤,甚也,欲愈盛之意。不尤,不甚盛也。有倚恃者曰势,有积聚者曰物。徒,趋附者也。势物之徒,即依附富贵之门者。乐变,以变诈为乐也。依附小人,好动而不好静,多是从曳主家使其有所作为而后可以得志,故曰势物之徒乐变。自此以上与不乐三句皆是一意,但长短变换,如此下语,文法也。

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於岁,不物於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遭时有所用,言时使之然,虽其身亦不自由,虽欲无为亦不可得也。譬如一岁之间,百物生成,皆顺比其序。其所变易者,皆非物之所自由,故曰顺比於岁,不物於易。此一句乃上句之喻也。不物於易,犹言非物自为变易也。驰其形性,言役其身心也。潜之万物,潜,没也,汨没於万物之中。终其身而不知反,反者,犹释氏言回光自照也。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於是为之调瑟,废一於堂,废一於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於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於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前期而中,言有所指的之地也,有的而后见其精。若含眴而射,则中者皆为羿矣。此句喻下句也,其文极妙。天下既无归一之是,人人各持其说,则人皆为尧矣。杨,杨朱也。秉,公孙龙也。墨翟杨秉与惠子为伍,其学既不同则孰为真是。冬寒之时不以火而爨鼎,夏热之时能以水而为冰,其违时也若难矣。然冬至之日,阳气已生,夏至之日,阴气已生,以阳召阳则冬不寒矣,以阴召阴则夏不热矣。虽似违时而有可召之理,故曰非吾所谓道。言其术未高也。废,置也。置一瑟於堂上,一瑟於室,相去虽远而鼓此则彼动,宫之应宫,角之应角,以其音同,犹曰易也。只调一弦而於五音之中不定其一,言 #1 鼓宫亦得,鼓征亦得,故曰吾音无当。才鼓其一於此,而相去之远者二十五弦皆动,比之鼓宫宫动,鼓角角动,又难矣。然以理观之,不同宫商角徵羽,皆是以音为音,故曰音之君。皆不离乎弦上之声,故曰未始异於声。如此则与以阴召阴,以阳召阳者何异。鲁遽乃自以为胜其弟子,亦各是其是而非真是也。且若是者邪,言惠子之所谓是,亦即如此鲁遽也。

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庄子曰:齐人谪子於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鉼锺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夜半於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

相拂以辞,以言语相抗对也。相镇以声,以名声相屈服也。未始吾非,言要终以我为是也。蹢音掷的,说文云住足也。蹢而不能行之子,曰蹢子。齐人以其蹢子而寄之宋,谓其可以守阍也。守阍不用完全之人,以此处其子自以为是矣。然而求政钘锺乃知束缚而爱护之,何爱物而不爱子乎。彼何尝不自以爱是。钘锺,小锺也。唐,亡也。子亡在外而只求於乡域之内,是其惑也。彼何尝自以为惑,此又今是一句不与上蹢子之意相关。遗,余也,略也。类,似也。言此三事皆与惠子杨墨之徒略相似也,故曰有遗类矣。亦犹前言若是也邪。然不结於怨也之下,而先结於此,正是其作文之妙处。寄,客也。楚有蹢阍之人,寄於外国,不能自归,附舟而返,方至於岸而是夜之半,即与舟人有争,忘其济己之恩,已造成仇怨矣。岑,岸也。未始离岸,言载之而来,舟未离岸,又非久而忘之也。蹢,住足也。病足而为阍者,故曰蹢阍。忘恩之斗,是夜固不自知,旦而视之,能无所愧乎。方其斗时,彼亦自以为是也。凡此数句,皆设喻以讥惠子之自是,但以惠子好辩,故特为诡谲之辞,有不可遽晓者以困之。此乃二人平生戏剧之言。东方朔与合人争辩,亦有此意可以参看。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斲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斲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垩,白泥。以白泥埂其鼻端,其薄如蝇之翼,乃使匠石削而去之。运斤成风,言其急也。泥尽而鼻不伤斲者,固难矣;然其人若立得不定,匠石虽巧,安得其鼻不伤,是立者尤难也。质是用巧之地也。此意盖言有惠子之辩,而后我得以穷之,惠子既死,则无可与语者矣。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矣,可不谓云,至於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於不已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人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将弗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已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国有不闻也,其於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属国,托国也。不比之,不比数其人也。钩,要束之意也。逆,强民以礼义之意也。凡此数语,谓其黑白太分明也。上忘者,忘其势也;下畔者,离远而无求於下也。畔,离也。以德分人,犹曰德乃降,黎民怀也。以财分人,不自私也。以贤临人,擅其名以矜乎下也。有不闻有不见者,言其不察察也。此事不见於他书,只见於列子,亦寓言而已。谓语我也,云自言也,故曰可不谓云,至於大病。

吴王浮于江,登乎徂之山,众祖见之,恂然弃而走逃於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 z,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极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委蛇攫 z 一作 z,跳跃来去攀执树枝之意。敏给,射之矢去速也,狙能搏接其矢亦甚捷速。相者,王左右也。众人齐射之,狙虽巧捷,力不敌而死矣,死见执,故曰执死。锄其色者,去其骄矜之色也。去乐,甘於自苦也。辞显,退而就辱也。此为矜能掇祸者之谕。

南伯子景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口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斋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物之尤也,言人物之中为最大也。田禾,齐君也。国人以其见贤者,故贺之。我在当时不能自晦其迹,故有此名。曰先曰卖,言我必有形迹可见,故彼得而知我也。以形迹自见者,乃自丧是也;能悲人之自丧而不能自觉其身,则其悲人者又可悲也。山穴之口,地名也。我在当时,惟以悲人之悲而自觉,所以其后道日加进,遂至今日形若槁骸而心若死灰也。故曰其后日远矣。远者,道愈高远也。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放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於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也,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犬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

古之人乎,於此言已,意谓饮酒之时,可以剧谈,虽古人亦然也。夫子答曰,我有不言之言,未尝与人言,今於此言之。弄丸,戏事也。秉羽扇而甘寝,无作为之意也。汝二人皆能为无为之为,又何待我说。喙三尺者,言无如此之长喙也。宜僚叔敖之事,与史家所载殊异,亦寓言而已。道之所一,自然者也。德者,得之在己者也。在造物之一者与人为者不同,故曰德不能同。看此德字,与本书他处说得又自不同。名若儒墨,便非不言之辫矣,故曰而不知其谁氏,民无得而名也。实不聚者,言己虽有善而不以归之一身也。贤者且不以多言为能,况大人乎。有大之名则不足以为大,而况台然之德又可名乎。大备,大成也。唯其无求,所以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者,己贵於物 #2 也。循古者,顺古道而行也。不摩,不容力也。

子景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音因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歅曰:捆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捆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於是极也。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捆祥邪。尽於酒肉,入於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群生於奥,未尝好田而鹑生於完。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於天地,吾与之邀乐於天,吾与之邀食於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捆之於燕,盗得之於道,全而斋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於是乎刖而鬻之於齐,适当渠公之街,终身食肉而终。

酒肉入於鼻口而未知其何所自来,言何自以得也。穉,牝羊也。奥,西南隅也。尖,室之东北隅也。未尝牧未尝田,而此物忽生於室中,异事也。此意盖喻我与吾子无求於世,安得有此。邀乐於天者,顺天以自乐也;邀食於地者,随世自养而无他求也。事,世事也。谋,私谋也。世事私谋则於自然之道为怪异,我未尝与吾子为之,言无心於世也,故曰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一委蛇者,一循乎自然也。不求应乎事,亦不知事之宜不宜,故曰不与之为事所宜。偿,还债也。我方乐於无为而彼之相与国君同食,则是其分剂之中有此世俗之债未偿也,如此之相怪证也,我子不应得之,将来必有乖异之事,故曰怪行。渠公之街,临街之门也,为阇者也。此一毁又言人世有出於意外之事者,亦其命也。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离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夫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覕薄结反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惟外乎贤者知之矣。

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知此四者,则可以聚其民也。致其所恶,非其所欲也,致所恶则民不归也。顺其好恶,求以得民,皆容心者也。仁义之行施之於外,有为之为,故曰无诚。贪如禽兽者或假此七义之名以为用,故曰假夫禽贪者器。覕,割也。一覕者,犹言一截截断也。有心於断制,以此而利天下,则其纯朴自然之质皆一截截断矣。外乎贯者,出乎贤者之上也。必出乎贤者之上,而后知有心於利天下者,反以贼天下也。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悦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蹄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已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舜有膻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墟而十有万家。尧闻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

暖姝,浅见自喜之意,此以讥刺好学者。未知未始有物者,言不知无物之妙也。濡需,濡滞而有所需待,贪着势利之人也。疏鬣,豕之毛也。曲隈,蹄之曲处也。股脚,腰下腹边与足相近之处此。即乞儿向火倚冰山之意,言所恃者不足恃也。域者,囿其心於富贵之间而不自知也,故曰以域进,以域退。卷娄,伛偻而自苦之貌,其意盖言修德之人自以为名而人皆归之,反为所苦,终身劳役不能自已,借此以讥侮帝王也。童土犹童山也,谓其始之所居在於不毛之地。

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於蚁弃知,於鱼得计,於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众至者,众人之所归也。不比,不和也。不利,自害也。抱德炀和,养其德而不露也。炀者,内自温暖之意。蚁,至微之物也,而犹未尽能无知;羊,至愚者也,而犹未尽能无意。唯真人则无知矣,无意矣,故曰於蚁弃知,於羊弃意。鱼之在水,悠悠自得,真人之自为计,但如鱼然,盖以水喻造物,以鱼喻其身也。蚁之与羊,其所食者犹在外,未能无求,故不若鱼也。真人之心与其耳目皆与人同,但无心以用之,故曰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绳之平,自然之平也。变而循之,顺其动也。不以有心而预其自然之理,故曰不以人入天。其生若得若失,其死也亦若得若失,不以死生为得失,听其如何生而曰得亦可,死而曰得亦可,死而曰失亦可,生而曰失亦可。

药也其实,革也,桔梗也,鸡壅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

董,川乌也。鸡壅,鸡头也。豕零,木猪苓。医者制药,随其所用,各有所主。主者为帝,其他为臣,谓之药者,其实皆同。随其所用而有轻重,亦犹人之在世,得时而用则为贵,不得时而用则为贱,其在我者初无贵贱也。此数句奇文。

勾践也以甲楯三千,栖於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

大夫种能为勾践报吴,於已亡之中而求存,可谓智矣,而不知反以杀其身。始者之用种,为帝之时也;及其杀之,又一时也。鸱之目用於夜而不用於昼,亦随时也,鹤胫之节,虽长而不可断。解,断也。言鹤之立其两胫,或伸或屈,亦要随时而用也。

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

河上之风日皆能损水,而河未始以为损者,其源长也。其源出於自然,故物虽损己而我无所撄拂也。此五句自是一意。只,但也。请,使也。使风与甲但相与守河,谓风日共守而不去也。

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水土,自然相入;形影,自然相依。守,不相离也。物之守物,如水流湿,火就燥,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是也。审,定也,信也,谓决定如此也。此三句是一意,天地之间自然一定之理,决不可易也。看此三个审字,方知第七篇渊名之审不可以蟠字易之。

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听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凡能其於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

殆,危也。有心於用明,有心於用聪,有心於殉物,皆非自安之道,故曰殆。府,脏府也。智出於脏 #3 腑,自以为能,凡如此者皆危,故曰凡能其於府也殆。不给,即犹不及也。危殆既成则不及改矣。兹萃,愈多也。兹与滋同。

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反,覆也,缘,因也。因谋功之心则必至於自覆败。果,必也。有待久之谋则某心固必而不化,此皆为身之害而人人以此自喜,如得宝然,故曰人以为己宝。古今之亡国与夫被刑戮之人,相寻而无已,皆不知於此致问而已,言其不问道也。

故足之於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

人之行地,两足所践不过少许,若皆削去其地,仅能容足,则难行矣。博,远也。於其所践之外必有足所不践之地,则其行也可峡致远。蹍亦践也。此句以譬下句,人之所知者能几何,其所不知者皆天也。不恃吾之所知而恃吾之所不知,则知天矣。

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大一,造化之运者也,天向一中分造化是也。阴,静也。大阴,至静也,极其静定则无所不解矣。解音蟹,犹佛书所谓解脱也。大目,所见者广也。大均,大分剂也,缘,顺也。大方,太虚也,大方无隅,混然一体,故曰大方体之。大信,真实之理也。稽者决也。知此真实之理,则无疑可决矣。大定,物物之定理也。持,总持也。总天下之物者,此一定之理也。

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

凡事到尽处,便见天命,故曰尽有天,即人事尽而天理见也。楯乎自然,则吉凶祸福荣辱得丧其理皆见,故曰循有照。冥冥之中自有执其枢要者,即所谓主张纲维是者也,故曰冥有枢。无物之始,必有物以始之,齐物论曰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即此彼字。故曰始有彼。彼,造物自然之理也。曰天曰照,曰枢曰彼,虽可解之知之,亦似不解不知者,谓不敢以为可知可解也。惟其以不知为知,乃真知也。

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推乎。阖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於不惑,是尚大不惑。

问者,问造物之理也。言我欲问造物之理,以为有崖际,不可也;以为无崖际,亦不可也。颉,颌顽也,滑,旋转也。言造物之妙,无所捉摸也。不可捉摸则若无物而有实,有之故曰颌滑有实。从古至今只是一个造化,初无更代,而用之不穷,何尝有一毫亏损,故曰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以此理言之,岂不为一项大议论乎。扬搉,提掇发扬而论之也。阖,何也。是造物之理也,何不问此造物之理,又奚疑乎,故曰奚惑然为。以此不疑之理而解天下之疑,而又复归於不疑之地,则庶几乎至於大不疑矣。赵州问南泉不疑之道,便是此数语之意。尚,庶几也。只不疑二字,庄子鼓舞出来,却撰出此数句以结一篇之文,可谓奇特。此篇亦与内篇何异。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五竟

#1 言:时本作“弦”。

#2 物:明本作“物物”。

#3 脏:原作“胸”,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六


鬳斋林希逸

杂篇则阳

则阳游於楚,夷节言之於王,王未之见。夷节归,彭阳见王果曰:夫子何不谭我於王。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彭阳曰:公阅休,奚为者邪。曰:冬则独鳖于江,夏则休乎山樊。有过而问者,曰,此予宅也。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不自许以之神,其交因颠冥乎富贵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夫冻者假衣於春,暍者反冬乎冷风。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於罪也,无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挠焉。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其於物也,与之为娱矣;其於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间其所施。其於外人心者,若是其远也,故曰待公阅休。

则阳,姓彭名阳字则阳。夷节尝荐则阳於王,未用而归也。此予宅者,言其无定居也。彭阳好进,故以凭者语之,欲其自悟也。无德而有智,不知有天理而纯用私智也,神在我之自然者也。颠迷富贵之交,坚固不解而失其本心,不复知本身有自然之神,故曰不自许以之神也。其於人也,非相与为善,乃相率以为自损之道也。故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此句自下得好。冻者得衣则其暖如春,暍者得风则其冷如冬,言人之相与必以有余济其不足也。彭阳之好进,是其不足者也。我告汝以隐退,如执热之以濯,御寒之授衣,将於汝有补也。形尊而严,言恃势以陵下也。罪人而不赦,好杀如虎,是不仁也。挠,自屈也。非真小人,孰能屈挠其身以事之。有佞人之正德谓真小人也,却如此下四字自佳。故圣人其穷也以下,皆言有道而隐,无求进用之意。王公,尊者也。忘其爵禄而能下士,化尊为卑也。穷万物之理以自乐,故曰其於物也,与之为娱。其於人世,循乎万物之理而略无窒碍,以自保其真为乐,故曰乐物之通而保己。有不言之教可以悟人,如以至和饮之也,佛书所谓如饮醍醐是也。目击而道存,正容使人意也消,故曰与人并立而使人化。彼其,犹诗曰彼其之子也。此一句倒下,意谓彼其之子若归而居乎,尊卑长幼各得其宜,故曰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其所施,一本於间暇,殊不容力焉,故曰而一间其所施。此言其在家在乡,各得其和也。其於人心,若是其远,犹言人之度量相远如是哉。盖谓公阅休之心如此,而彭阳之心若彼,其相去远矣。吾又不若夷节者,言夷节佞人也,彼亦好进者也。所以进汝於王,我岂肯似彼耶。此鄙薄夷节之意也。父子之宜披其乎归居是一句。#1

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人则从而命之也。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

绸缪者,阴阳造化,往来相因而不已之意。一体者,精粗合为一也。圣人达乎造化之理,而穷尽周徧精粗合一之妙,所以循乎自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故曰性也。性,自然者也。摇作即动用也。动用作为皆复归於天命,而以自然为主,故曰以天为师。命之者,称名之也。以圣人之名从而称之,圣人初何心哉,故曰人则从而命之也。忧乎知者,以人之私智,其忧万端,多少计较,能有几件计较得行,故曰所行恒无几。我将有为有行而尼之於命,人亦如之何,故曰时其有止也,若之何。时,命也。止,尼也。此两句曲尽世情,推原其患,皆自知字始。若知其所不知则无忧矣,故下面有美鉴之喻。

生而美者,人与之鉴,不告则不知其美於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 #2 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妍生於丑,若不告之以丑者,则亦不自知其妍矣。有妍媸美恶分别,便是忧端之所由生,故曰不知不闻,其喜终无已。我既无美恶之别,与物以无心,则人之好我也亦无已,此自然之理也,故曰性。因鉴美之喻,又及圣人爱人之名,其意盖谓爱人至於有名则有心矣,有心则离本真之性矣。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县众间者也。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闱尝舍之。

久旅而归,见其旧国都,必有畅然之合意,言有所感也。纵使入其旧国之中,人物已变,丘陵之上草木皆荒秽,合比之昔日,十失其九,但有一分相似处,犹且畅然有感,而况求道之人忽然自悟,得见其所自见,闻其所自闻者,皆本然固有之物,能不喜乎。佛氏所谓本来面目,本地风光,便是此意。十仞之台,最高处也。县,张乐也。众,县多也。间,犹言笙镛间作也。处甚高之地而听交奏迭作之乐,可以耸动世俗之耳目,而况古之圣人以虚中无为自然之理,随万物而乐之。其自处之高也,如何环空中之物,虚之喻也。无终而无始,终始如一也。无几无时,无古今也。几者,时节之变也。日与物化,言与物俱往,日新又新,即我之所得一个不化底如此用出来。舍者去也。阖者何也。言世俗之人何不舍去故习而归至道也。冉相氏即古圣人也。

夫师天而不得师天,与物皆殉,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备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从师而不囿。得其随成,为之司其名。

师天而不得师天,言以自然为法而无法自然之名,不过与物相顺而已,故曰与物皆殉。若有心於为事,则未如之何矣。才有为事之意,便非自然也。有人,有为也。天无为也,非惟无有为之迹,亦并与其无为者无之,故曰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有物,迹也。无物之始,无迹也。非惟无有物之迹,并并与其无迹者无之,故曰未始有始,未始有物。行乎斯世,未尝不与人同,於人世初无废事也,故曰与世偕行而不替。不替,不废也。万行俱备而不着於其一,故曰所行之备而不洫。齐物曰以言其老洫也,洫者,泥着而陷溺之意也。与道为一则不求而自合,若求合於道则不可得而合之矣,故曰其合之也若之何。汤之於伊尹,学焉而后臣之,庄子把这一句却改名换字,以其官为司御,又曰门尹登恒,皆是做此诡怪说话。傅者,辅也。言尹辅汤也。汤虽以尹为师而不为其所笼也,故曰从师而不囿。汤之无为也自得万物之成理,而随之自处於无为自然之地,使其辅相之。尹而主其名,故曰得其随成,为之司其名。言汤无为而尹有为也,汤无名而尹有名也。司,主也,言门尹担当了许多有为之名也。

之名赢法,得其两见。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容成氏曰:除日无岁,无内无外。

之名,此名也。赢,余也,剩也。言此名之在世间是剩法也,犹言长物也。两见,身与名为二也。有心於为名,则不得其混然之一者,故曰得其两见。伊尹之所担当,已自未为奇特,而孔子又慕之,尽其思虑,将以为辅相於斯世,言夫子又欲为伊尹之事也。此是讥侮圣人之意。容成氏,借古圣人之名也。合三日六十日而后为一岁,逐日而除去之,则但可谓之日,不可谓之岁,故曰除日无岁。此一句自好,老子曰数车无车,亦此意。外之名因内而生,无内则无外矣,故曰无内无外。举此二句,以证自然之意。

魏莹与田侯牟约,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犀首闻而耻之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雠。衍请受甲二十万,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於背,然后拔其国,忌也出走,然后挟其背,折其脊。季子闻而耻之曰: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不可听也。华子闻而丑之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君曰:然则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魏莹,魏惠王也。田侯,齐威王也。胥靡,刑余之人,城筑之所役也。城既成而又坏之,则役者以为苦矣。兵不起七年,此魏王之业之美也,而犀首教之用兵,犹坏其已成之城也。衍,犀首之名也。华子之言,盖谓着一伐字则皆未免於容心,故以三者皆为乱人知道,则并与兵不吉矣。故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於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於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无穷。曰:知游心於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於魏中有梁,於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君曰: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客出,惠子见,君曰: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惠子曰:夫吹管也,犹有嘀也;吹剑首者,吷而已矣。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於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音血上同也。

此一段极好。惠子闻华子有求道之说,故荐戴晋人而见之王。戴 #2 晋人,有道者也。蜗角之喻,似若虚言,而下面说得来却成真个,故曰请为君实之。无穷,太虚之间也。通达之国,即中国也。以太虚而观中国,则至为微细,若有若无,故曰若存若亡乎。杜子美曰:俯视但一气,焉能辫皇州,即此意也。以中国而观,魏又为小矣;梁是其都也,於魏国之中而观,所都之地又小矣;於所都之中而求王之一身,愈微而愈小矣。自太虚之上,等而下之,则观王之身与蚜角之蛮触何异,故曰无辩。言其同也。惝然若有亡者,茫然自失,而知其所争之不足争也。管犹有窍,比之箫笛,虽无音节,其吹之者犹有嗃然之声。若以剑首而吹,则一吹而已,言其全无声也。此意盖谓有道者之前,虽欲说七、说义、说道、说理,皆无所容其声也。

孔子之楚,舍於蚁丘之浆。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是自埋於民,自藏於畔。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沈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子路请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着於己也,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於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见其身乎。而何以为存。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蚁丘之地有卖浆之家,夫子宿於其家也。登极者,升其屋极而望人也。稯稯,纷纷也。圣人仆者,言圣人之徒也。自埋於民,自隐於民间也。畔,邻也。藏居於此,邻人亦不知之也。其声销,逃名也。沈,不在水而在陆,喻亿者之隐於市尘也,言此人必为市南宜僚之徒。宜僚姓熊,居於市南,楚人也。着於已者,谓我必知之着知也。佞人,多言之人也。何以为存,言其必去而不留矣。其室虚者,逃而去,恐夫子言之楚王而召之,故逃去也。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而灭裂之,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齐,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繁以滋予,终年厌餮。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为性萑苇兼葭,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并溃漏发,不择所出,漂疽疥瘫,内热溲膏是也。

封人因耕而喻政,庄子又以喻学,东坡稼说实仿此也。变齐者,变易其法也。厌餮,饱食也。以众为言,世间此等人多也。恶,好恶也。孽,妖孽也。好恶之害,其蔽塞本然之性,犹雈苇也,即茅塞其心之意。性既蔽塞则其昏欲之长,如兼葭之始萌,充满其身,言通身皆是人欲也。扶,助也。以物欲而助其形,则视听言动、起居饮食,皆失其自然之理,故日寻擢吾性,寻,渐也,擢,拔也。始其真性只为之蔽塞,及其甚也,渐渐拔而去之,是天理尽灭,真性既失,气亦为病,故有并溃者,有漏发者,不择所出,触则成病也。并溃者,漂疽疥瘫也,此脓血之病也。漏发者,内热溲膏也,今之消病也。此一段所以戒世人之纵情欲而不知学道者,终必杀其身也。

栢矩学於老聃曰:请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於齐。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

天下犹是者,言天下皆如此。莫为盗,莫为杀人者,言汝之所以被罪而囚者,或为盗乎,或为杀人乎。莫为言莫是如此也。荣辱,名也。货财,利也。病,患害也。在上者尚名而后有此患害,为国好聚财而后有此争竞,谓此事皆自上始也。老子曰: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即此意。以名利而役人,使之自困无时而已,安得不至於此。其意盖言太古之时,无名无利,故风俗醇厚,国无刑人也。

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涂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於谁责而可乎。

失得正枉两句,即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一人之形有不得其生,则人君退而自责,即匹夫不被泽,若已纳之沟中也。今则不然者,言后世也。匿为物,蔽其物而不言,而以不知者为愚。大为难行之事,而以其不敢为者为罪。重为任,不量人之力也,远其涂,不计人之行程也。强人所不能而乃罚其不胜者,诛其不至者。在上之人,其所出政令一日伪於一日,士民安得不伪乎。强其力所不能,必以伪应之;强其智所不及,必以欺应之;过取而无厌,必为盗以输之。是我使之为伪、为欺、为盗也。又谁责乎三句一体,即就下句盗窃上结。非惟此一句,意易明,亦文法也。

遽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於是之而卒谈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年六十而六十化,一年之见胜如一年也。然安知六十岁之是,便为是耶。此一则话也。

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

其生也必有根,其出也必有门,但人不见之耳,此是其所不可知者。凡人知其所知,而不知其所不知者乃为至妙,此大惑之人也。且无所逃者,言自然而然,不知之知,通古今,彻上下,皆如此,何处而非此理,如何逃得。然与然乎者,后辞也。谓之然欤,而其所然果然乎。子贡对曰然非与,即此意也。见卫灵公篇。然与音余。

仲尼问於太史大强、伯常骞、狶韦曰:夫卫灵公饮酒湛乐,不听国家之政;田猎毕弋,不应诸侯之际。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史輶奉御而进所,搏币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啸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於故墓不吉,卜葬於沙丘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椁焉,洗而视之有铬焉,曰不冯其子,灵公夺而埋之。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

毕弋,取鸟兽之用也。诸侯交际之礼,皆不应答之,其人如此,谥之以灵,何耶。言未足当其恶也。大弢曰此亦因国人所同是而谥之,上是字犹此字也。进所,进所居之处也。奉御,犹今言召对也。搏币者,执其赞见之币。而灵公使人扶翼之,言有礼也。肃,敬也。沙丘石椁先有灵公之客,则未生之前此名已定,於人何力焉。此段盖言世事皆出於自然也。之二人,大弢与伯常骞也。沙丘,古人葬处也。不冯其子者,其子孙不可托,遂为灵公所夺也。冯,托也。

少知问於太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太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於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知字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百材皆度,观乎大山,木石同坛。此之谓丘里之言。

聚井为丘,果丘为里,故曰丘里。一里之中有十姓百名,人物虽异而风俗则同,合异以为同之喻也。丘里之言者,公一里之言也;合异以为同,万物同一理也;散同以为异,物物各具一理也。合百体以为马,一体之上无马之名,此散同以为异也。立其百体乃谓之马,合异以为同也。积而为山,合而为水,亦此意也。合并而为公,合万物之异以为同也。有主而不执也,言所主虽在内而无所执,执则非自然矣。正者,万物之理也。出乎胸中者,其理与万物同则自然相顺而不相距也。不执不拒,乃顺自然而无同异之意。天不赐,不以为功也,犹言非相为赐也。五官列,爵惟五也,各职其职,君何私轻重焉。大人於文武之德,时乎而文,时乎而武,可用则用,亦非相与赐也,故为全备之德。万物各具一理,故曰殊理。以大道合之而为公,故曰不私。无名者,无得而名也。淳淳,流行自然也。吉凶祸福之至,倚伏无常,或有所拂逆而反为宜。塞翁得马失马之意也。拂,逆也,不如意也。宜,如意也。人有自殉之心则如其面然,皆不同矣。有所正者,执定而拘泥之也。有所泥者或失之,即今人谓拟则差也。故曰有所正者有所差。比,譬也。譬如大泽之中,百物之村,各中其度,无小无大,皆可用也。伺坛即同地也。木之与石本在一山,初何分别。此合异以为同也。

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太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於万物,而期曰万物者,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辩,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

物不止於万而言万物,其总数也。期,约也,约言之也。天地阴阳,亦形气之总名尔。形气不止於天地阴阳,但以其大者言之。道之为公,亦因其大而借言之耳。虽已有道之名,而亦岂可以此相比喻而言邪。故曰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狗马,不可为类者也。斯,比也。因道之名,若以相比并而为此辩说,则如犬马之异类不可得而合也。不及,不相若也。远,甚也。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裹,万物之所生恶起。太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於是桥起,雌雄片合於是庸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精之可志也。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

万物之生从何而始,故曰恶起。相照,相应也,相盖,相合也。相治,相消长也。四时相代,春生秋杀,随时各有不伺也。因此于后有欲恶去就,雌雄分合,安危祸福,缓急聚散之事,谓因有天地阴阳而后有人世之事也。凡此数者,皆是其同中之异者。桥然而起,桥,拱高也。片,判也。片合即分合也。庸有,常有也。以成,即相成之意,但换下一字,文法也。自欲恶而下至於聚散,其名实皆可纪,其精微皆可志,谓件件可见,非惟可言亦可书也。随其时序而相理,即阴阳之相治也。桥,起也。桥起而运,相为消长,故曰相使。穷而反为通,终而复为始,此皆万物之所必有者,言而至於尽,亦此而已,知而及其至,亦此而已。尽心尽力只说得个物字,故曰极物而已。惟知道之人,则於其所以废所以起者,皆归之於无,皆归之自然,则其言议至於此而止,谓到这裹无可说处矣。

少知曰: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议,孰正於其情,孰偏於其理。太公调曰:鸡呜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人不能以意其所将为。斯而析之,精至於无伦,大至於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於物而终以为过。

季真、接子,当时有此二人,各为其说,一曰莫为,一曰或使。莫为者,言冥冥之中初无主宰,皆偶然尔;或使者,有主宰无非使然,所谓行或使之,止或尼之是也。正於其情,正得其实也;偏於其理,见之偏也。二者孰当孰否也。难吗狗吠,不同之喻也,言人所知既有不同,则虽有大智之人亦不能尽其言,亦不能尽其意。所自化者,言其所自见之妙。读犹诵也。其自见之妙,岂能诵其言而知之。所将为,所欲为也。其所欲为之意,岂能以意度之。斯者,此理也。若以此理而分析之,可以语大,可以语小,言不可穷也。无伦,小之极;不可围,大之极也。二者之说皆未免於物累,而要终皆有过患,言其皆有节病也。

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

或使则实者,谓冥冥之中有物以司之,是实也。莫为则虚者,谓冥冥之中本无所主,是虚也。既有实则与名俱矣,则是累於物矣。居者在也,言在於物之中也,故曰是物之居。若谓之无则名实俱无,而所谓无者终在、未能并与无者无之,亦是累於物也。故曰在物之虚。大抵曰有曰无皆可以言传,可以意度,皆未免於言,则去道愈疏远矣。

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

忌者,禁也。未生之初,不容不生,既生而死,岂可得而违阻也。死生之理本在目前,初非甚远,但欲见而不可见,故曰理不可睹。

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 #4 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

若以为或之使,若以为莫之为,则世之疑情方假此而起,又安得为无累乎。本,始也,未动之时也。即未动之时观之,已见其往者无穷矣。末,终也。既动而止之时也。就其既止之时而观之,已见其方来者无止。以此而观,但泯於无言方可合万物而伺一理,故曰言之无也,与物同理。

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夫胡为於大方。

二者之言推求其本,谓之或使,谓之莫为,皆未能远离於物,但见与物终始而已,故曰与物终始。不能离物则是有也,谓之道可有乎,故曰道不可有。既曰有,则所谓有者何可得而无之,言离不去也。故曰有不可无。若以真实而观,道之一字本是假名以行於世,故曰道之为名,所假而行。二者之言皆为泥物而在於一偏,安得谓之大道。一曲,一偏也。大方,大道也。既结了上面说话,却别说两句又妙。

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

同乎此言也,但我果有所见,虽谓之言亦可尽道,终日言之亦自不妨,故曰言而足,终日言而尽道。若我无所见则言不足以尽道,言之纵多亦不离於形似而已,故曰言而不足,终日言之而尽物。道,精也;物,粗也。以精粗之极而求之,言亦不足尽,默亦不足尽。载,在也,谓不在此也。非言非默之中,自有至极之议。极议,至言也。佛氏所谓如我按指,海印发光,似汝举心,尘劳先起,即此意也。又曰我为法王,於法自在,盖言造道之人,说亦是,不说亦是,汝未造道,便说得是也不是。此篇亦与内篇何异。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六竟

#1 明本无此句。

#2 爱:明本作“忧”。

#3 戴:原本无,据明本增。

#4 末:原本无,据明本增。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七


鬳斋林希逸

杂篇外物

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曾参悲。

外物,身外之事也,是求在我者也。桀纣之时,贤者不肖者均於被祸,是不可必也。此皆纣事,却并桀说,以意逆之可也。苌弘被放归蜀,刳肠而死,蜀人以匮盛血,三年而化为碧玉。此事与左传所载稍异,其言似诞。晋元帝托运粮不至而杀其臣,其血逆柱而上,齐以明月之谶,杀斛律光,其血在地,去之不灭,则亦世间所有之事也。孝己,殷高宗之子,见逐於后母。曾子,未见悲泣之事,想以芸爪大杖则走之事言之。读此书者,但观其意,若此类皆,不必拘盖。谓忠孝人之所贵,而或害其身,是皆外物不可必也。

木与木相摩则然,金与火相守则流。阴阳错行,则天地大絯。音絯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

木与木相摩则其火自出,今舟人用榆柳亦然。火与金相守,| 镕之事。木本无火,相摩而生;金为至坚,见火而流。亦言不可必之意。大絯,大异也。大雷雨之时,或焚树木,故曰水中有火,乃焚大槐。不曰他木而曰槐者,槐能生火,故以槐言之。淮南子曰:老槐生火。见汜论篇。亦非专焚大槐也。此皆阴阳错行而为。灾事之不常见者,亦言其不可必也。

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螴音陈又楷允反蜳音 {又敦转柱允二反不得成,心若县於天地之间,慰暋音泯又音昏沈屯,强纶反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众人焚和,月固不胜火。於是乎有僓音颜然而道尽。

甚忧者,极忧也。两陷,非有人道之患,则有阴阳之患也,人间世云是两也,即此意。螴蜳者,怵惕不自安之意。不得成者,言甚忧无所逃而不成情绪也。心若县於天地之间,言心有系缚自苦也。慰暋,郁闷也。沈屯,陷溺险难也。利害相战於胸中,其内热也甚於焦火,故曰生火甚多。此皆世俗一等不知道之人,不知外物之不可必而过用其心,故至此焚伤其胸中至和之气,故曰众人焚和。月,性也。众人之生,其得於天者全此至和之理,犹如月然,但为物欲所昏,其炎如火,故其为月者不能胜之,遂至於焚和也。山谷云,本心如日月,利欲蚀之,既正用此意。僓然者,弛然而自放也。道尽者,言其天理灭尽也。盖谓众人汨於利欲,终身不悟,至於灭尽天理而后已也。

庄子家贫,故往贷栗於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鱼之肆。

监河侯,说苑曰魏文候也,亦未必然,或是监河之官以侯称之,不然则侯是其姓也。邑金者,采邑之租金也。波臣犹曰水官也。此段必当时有此戏言,因记於此,亦今人所谓远水不救近火之意。枯鱼之肆者,言待得此水之来,吾已为鱐矣。常与,常时相与者也。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辖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锱设而下,惊扬而奋髻,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伴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趋灌读,守鲵鲋,其於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於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於世亦远矣。

巨缁,大黑索也。信音界,牛也。} 与陷同。海水震荡,声侔鬼神,言此鱼摇动海水,其声可畏也。惮赫,惊恐也,千里之人皆闻其声而惧也。厌,厌饭而食之也。辁才,揣量浅见之士也。讽说,道听涂说者。知其常而不知异,见其小而不见大,故惊以相告也。累,小绳也。灌,注也。灌渎,言流水之小渎也。鲵鲋,小鱼也。县令,犹今揭示也,县与悬同,县揭之号令,犹今赏格之类。言见小之人饰其辞说,千求于上,求合其所示之令格,纵得之,能几何。故曰其於大达亦远矣。俗世,俗之士也。俗士不可与言经世之道,故曰俗其不可与经於世,亦远矣。远矣,犹甚矣也。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於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擪其顪。儒以金樵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此段盖喻游说之士借诗书圣贤之言以文其奸者。自上语下曰胪,自下语上曰句。胪传者,大儒为首而告其下也。青青之麦,生於陵陂,赋墓田也。生不布施,何含珠为,讥富者也。此诗只四句,或是古诗,或是庄子自撰亦不可知。接其鬓以下,大儒教小儒之语。接,撮也。擪,以手按之也。顪,颐下也。控其颐者,控开其颐也,别亦开也,言歌此诗教其徒,徐取其珠而欲无所损也。诗曰,何以含珠为,则我今取之。亦合古诗之意矣。

老莱子 #1 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於彼,修上而趋下,未偻而后耳,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惊万世之患,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

出薪者,出而采薪也。修上,上长也。趋下,其行趋锵也。末,微也,言其背微有偻曲之状。后耳者,面前视之不见其耳也。视若营四海,即蒿目以忧当世之患之意。躬矜,汝身矜持之行也。容知,容,外饰也,知,思虑也。业可得进者,言道业可得而学否也。一世之伤;一时之人憔悴可伤也。骜,傲然而不恤之意。言汝为一时而忧,通用其心,能贻后世之患,汝皆骜然而不顾也。汝既如此,道之穷宜也。寠,穷也。固,宜也。汝之道其穷如此,是不知天下之事有非智略所能及者,故曰亡其略弗及邪。亡与忘同。惠,施惠於人也。欢,欲得人之欢心也。以施惠而得人之欢心为骜,以此自惊於世不可,此乃终身可丑之行也。庸人之所为则务入於此而已,故曰中民之行进焉耳。中民,庸人也。以名而相汲引,以隐蔽之计而自相交结,以形容中民之为也。尧桀两忘则不惟无毁亦无誉矣,故曰闭其所誉。反,背也。反背自然之理,则无非伤道之事也;不好静而好动,则无非邪僻之行也。圣人则不然。踌躇者,欲进不进之意,以踌躇兴事即不得已而后应也。惟其无心,所以每每成功。载,自负也。汝奈何终身以矜持之意而自负,故曰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此一句下得奇。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荚。仲尼曰:神龟能见梦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荚,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

阿,曲也。阿门,曲侧之门也。宰路,渊名也。清江之神使我使於河伯。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再三迟疑而不决也。卜以杀为吉。遂杀之。七十二钻,言用之而占七十之智岂能敌之。此言我苟有心,则人亦以有心应我,故以此喻之惟能去其小知而付之自然,则大知明矣。去吾为善自名之意,则善自归我,故曰去善而自善矣。石与硕同,石师,硕大之师,能教人者。婴儿之能言不待求师而自能者,与能言者同处,则自然能言二次也。龟灵於人而不灵於己,故曰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此意盖谓名之以知则有穷时。此下数句却泛言世情以实之。人有至知者,岂能以一身而胜万人之谋。鹈鹕之取鱼,饮涸其水而后尽其鱼。此有心害鱼者非网之比也。上言人若有心而害我一人也。大知自善,自然之理也。不教能言,自然之喻也。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垫,掘也。容足之外皆为深渊,则不可行矣。即前谓,足也践,恃其所不蹍之意。故曰无用之用。徐无鬼篇

庄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决绝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覆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於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承意不彼。

能游者则游之,不能游者终於不能。此言世有达者,有不达者也。游,自乐之意也。流遁,逐物而忘返也。决绝,与世判然自异也。任,为也。至知厚德,循自然之人,则其所为无流遁决绝之失矣。覆坠,言陪溺於世故也。火驰,逐於世如火之急也。此皆为世俗所累而不能反身自顾,故曰不反不顾,言不能回光返照也。虽一时之间有贵有贱,名为君臣,而没身之后贵贱何。故曰夫孰能不波。学者之古今,只自三皇五帝为始。此盖讥贬古帝王之意。僻,偏也。游於世而无所偏倚,不以古今为是非也。虽和光同尘,不与世相忤而我之所存者自在,故曰顺人而不失己。彼之所教自以为是,我固不学之,然亦承顺其意而无彼我之分。此有言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也。惟至人之所行则於世无留恋之意,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古今人情大抵相类,安有淳浇之别。学者尊古而卑今,不知世变者也。狶韦氏,三皇五帝之先也。若以天地之初,上古之世,而观於今日,则皆为波荡流逐而失其性者矣。即齐物因是之意,故曰承意不彼。

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跈女展反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

彻,通也,得自然之理而大通彻,则耳目之所视听为真聪真明,鼻口之所嗅味为真颤真甘,心之所知者为真知德为至德矣。壅,壅塞窒碍也。哽,哽咽而不通也。跈者,足所践之迹也。我之见道,苟窒碍哽塞而不能自觉,则累於形迹矣。不止,迷而不知止也。既累於形逵则众害生矣。息,生也。生之谓性,人皆有之,有此受生之性而后有所知觉。所谓知觉者,恃此息也。人莫不然,而或至於不当其理者,岂天斩之不殷不当也。天理之在人心,日夜发见其孔窍,发见处何尝有止息。故曰天之穿之,日夜无降。穿,心窍也。无降,无止也。窦亦心窍也。人以物欲而自蔽惑,是塞其窦也。顾,乃也。

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溪;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胜。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谋稽乎识音玄,知出乎争,柴生乎守,官事果乎众宜。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铫耨於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

胞,脬膜也。人身皮肉之内有一重膜包络此身。重阆者,空旷也。人身之内如此空旷,而心君主之以天理自乐,则谓之天游。勃溪,争斗也。窄小之屋,妇姑常在面前,则易至於争斗。此即不虚旷之喻。心才蔽塞,不知天理之乐,则六凿必至於相攘逆。六凿,六根也。大林丘山,人见之而必喜者,是其平日耳目窄隘,不能存自然之神以胜外物,忽然一见空远之地,则以为喜,故曰亦神者不胜。求名於外,则德性自荡溢矣;暴急而不自安,则名亦荡溢矣;言并与名失之也。有誸急之意,而后稽度於智谋之事。议与弦同。有争竞之心,而后智谋之所由出。守执不化,而后柴梗不乐之意所由生。果,实也,塞也,齐物曰腹犹果然之果也。求众事之皆宜而后分职以任事者,有固必不通之弊。此言痴儿了官事,官事不可了也。铫耨,田器也。春雨时至,草木奋然而生,故曰怒生。当此之时,人知修田器以为耕种之事,则必锄拔其草木。其草木之得雨而方生植者,皆倾倒过半矣。到与倒同。子美曰,霜倒半池莲,即此倒字。铫耨之人,岂戕贼草木之生哉。为耕种之计,不得不然,亦不自知其於生意有害也。此意盖言生者方生,拔者自拔,草木虽去而耕种之物又生,便是其成也毁也,其毁也成也。由此而观,则成败得丧死生祸福,皆当听其自然,何必容心乎。自德溢乎名而下皆容心之失也,能无容心则有天游矣。

静然可以补病,眦~ 可以休老,宁可以止遽。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

静然者,安然也。补病者,去故即新,舍末而归本也。此心能安然,则向之失者可以补而全之矣。眦音翦~ 音灭。訾赃者,屏除 #2 物欲而全其天理,则可以优游而至老。遽,急也。能宁其心则可以止遽矣。此三句皆言既失而复,犹#3 杨子曰先病而后瘳也。故曰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若是句绝,言其已见物累之苦,而后能自悔,若夫安佚自得之人,胸中本来泰然自得,则不问及此矣。佚,自得者也。非佚者之所,犹曰非佚者之事也。所犹所其无逸之所也。

圣人之所以駴户稽反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所以駴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駴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

因未尝问一句又生下四句。駴与骇同。圣人以仁义而治天下,是駴之也,神人则无此矣。贤者以盛德而骇世,圣人则无此矣。君子则以声名而骇其一国,贤人则无此矣。小人则营营以求合於一时,君子则无此矣。演门,地名也。善毁,孝也。以孝而得爵,遂为官师,其党人慕之乃至有哀毁而死者,言好名之为累也。官师犹今曰官员也。

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踆於窾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许由务光以隐得名,纪他慕之,亦相率而隐於窾水。踆与蹲同。此一字鄙薄之之意也。纪他之意,亦欲诸侯以国让之,而诸侯但以其苦吊之而己。己自可笑,三年之后,申徒狄又慕隐名以至自投於河。此盖极言好名之累也。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上面既说尽了,却以筌蹄之语结末,亦与前篇言而足,言而不足体格一同。筌蹄,取鱼取兔之具也,既得则无用矣。言寓意也,得其意则忘言矣,不能忘言则泥着而失其意矣。惟忘言者而后可与言。此篇文亦精细。在兔,意在於得兔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七竟

#1 子:原作“之”,据明本改。

#2 除:明本作“去”。

#3 犹:明本作“得”。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八


鬳斋林希逸

杂篇寓言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於己为是之,异於己为非之。

此篇之首乃庄子自言其一书之中,有三种说话。寓言者,以己之言借他人之名以言之。十九者,言此书之中十居其九,谓寓言多也。如啮缺、王倪、庚桑楚之类是也。重言者,借古人之名以自重,如黄帝、神农、孔子是也。十七者,言此书之中此类十居其七也。尼,酒卮也。人皆可饮,饮之而有味,故曰卮言。日出者,件件之中有此言也。和,调和也。天倪,天理也。以天理而调和众人之心也。藉,借也。不出於己而出於他人曰外,故曰藉外论之。父誉其子以求婚,则其人必不信,故必借他人以誉之,此譬喻也。此罪不在我,因人之不见信,故有此寓言也。若以为出於我,则在人之见必有同异之分,应是之也,反非之也。与己不与己,此言他人自私之见也。

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 #1 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

已,止也。已言,可以止其争辩也。借重於耆艾之人,则闻者不敢以为非,可以止塞其议论也。古先帝王圣贤皆耆艾也。经纬本未,言知常、知变、知首、知终也。期年,期颐之年也。年虽先矣而学无所见,但以期颐之年而称为耆宿,则其年虽先不足为先。谓无以过人也。人而无以过人则是不能尽其为人之道,此陈人而已。陈人,谓世间陈久无用之人也。此意盖谓我之所借重者,皆耆艾可尊之人,非徒以为前辈人物而借重之也。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於然;恶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恶乎可,可於可;恶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曼衍者,游衍自得也。穷年者,以此送日月也。不言则齐,以无言之言则归於一理。齐,一也。以此一而形诸言,以其言而论此一,皆为有所容心,则不得为齐一矣。故曰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惟无言则齐,无言,无心之言也。终身言,未尝言,无心於言也。终身不言,未尝不言,不言之中亦可悟理,则非不言也。有自,有所由来也。言凡人之所谓可,所谓不可,所谓然,所谓不然,其言皆有所自来,故各是其所是。我则何从而然可之,惟随其然者可者而然之可之,随其不然者不可者而不然之不可之。物固有所然,谓凡物各有所是也。既各有所是,则物物皆是,故曰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此意齐物中论之甚详。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者,言我非以自然之言而调和众口,若与之同为,是非则岂能要诸久远哉。盖谓自然之理,千古万古跌不破也。万物之种同出於造物,以其不同形而相代於天地之间。则人以草为草,木为木,禽为禽,兽为兽,但见其形之不同而不知同出於元气,其种则一也。万物之在天地,往来终始,若循环然,其伦理之妙人莫得而穷之,谓其不可尽知也。此之谓天均。均者同也,天理之同者,故曰天均。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呜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噩,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服知者,服事也。知,知见也。勤心以从事於知见,谓博学也。谢者,去也。言孔子已谢去博学之事而进於道,但未尝与人言尔。孔子云者,庄子举孔子之言,谓孔子尝有此语也。受才乎大本,犹言受性於太始也,大本即造物也。灵,知觉之性也。复,返也。反而归之本来知觉之性,而后可以尽人生之道,故曰复灵以生。鸣亦言也。律即法也。当者,言皆当理也。以利义陈於前而有,所是非好恶,则人与我对立,可以服其口而未能服其心。是必舍去利义而忘其是非好恶,乃可以使人心服而无敢与我对立而为忤者,而后可以定天下之定理矣。姜音悟,忤逆也。姜立者,对面而立,则我为顺而彼为逆,周礼曰以受诸侯之逆,亦言向我而来者为逆也。庄子既称夫子之言,乃对惠子而叹曰,已乎已乎,我安得及彼孔子哉,只此可见庄子非不知敬吾圣人者。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锺不洎,吾心悲。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曰: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锺,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

不洎,言不及其亲也 #2 无所县其罪乎者,县,系累也,谓曾子此言有系累之罪乎,无系累之罪乎。盖疑其前后两变有悲有喜也。既已县矣者,谓止此悲喜之心,便是有所系累也,若无所系累则外物之轻重过於吾之前者,犹鸟雀蚊虻然,岂以此为悲喜哉。才有悲喜,则有心矣。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

一年而野,返其朴也。二年而从,从顺也,於是非喜恶无所逆也。三年而通,大通彻也。四年而物,犹槁木死灰也。五年而来,寂灭之中又有不寂灭者也,禅家所谓大死人却活是也。鬼入者,纳造化於其胸中也;天成者,与天为一也。不知死不知生,无入而不自得也。大妙者,极其玄也。自一年至九年,此即借为节次之语,此事非可以岁月计也。

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而果然乎,恶乎其所适,恶乎其所不适。

此数句言无生无死之理。生有为者,言以生为有生则有死矣。有死生之见,自私者也。若以至公之理而劝之,欲其知造物之间无不死之物,故曰劝公以其死也。然谓之死则是有所自矣,谓之死而有所自则求其生於萌动之始,本无所自,既其始也,无生则安得有死。阳,动之始也。以死生之理如此言之,不知其果然乎否也。所适然也,所不适不然也,要其尽而观,则恶乎然,恶乎不然。言谓之有亦非,谓之无亦非,故曰而果然乎,恶乎其所适,恶乎其所不适。

天有历数,地有人据。吾恶乎求之。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邪。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耶。

历数,星辰日月之往来,有历书度数也。人据,人迹之所至有可考据者,犹言图经也。以历数及人据而求之,果可以尽天地之理乎。故曰吾恶乎求之。天地之间,日迁月往 #3 谁能知其所终。其运而往也,必有造物主之,安得谓之无命。然芒芒之初,本来无物,安得谓之有命。朝必有暮,寒必有暑,时至气应,毫发不差,如此相应,安得谓之无鬼神。然谦者未必福,仁者未又寿,幽明之间,有时而不相应,安得谓之有鬼神。此数句乃发明造物不可知之意。

众罔两问於影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影曰:叟叟音萧也,奚稍问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叟叟,若隐若显之意也。稍,略也,率略意也。谓其何为,率然有此问也。予之所有本,不自知其所以然者,故曰予有而不知其所。蜩已化而甲在,蛇已化而蜕在,盖以形之动者比蛇蜩之生,而以影比蜕甲也。似之而非者,言以此为比亦近似之,而非果然也。在日与火之中则有此影,故曰屯屯聚也。昼阴而无日,夜至而不火,则影不可见,是代去也。彼,指形也。吾,影也。言吾之所待者彼乎,故曰彼,吾所以有待邪。然形之动也,又有所待,故曰而况乎以有待者乎。强阳,动也。形待强阳之气而动,彼形之所以往来者,强阳也。彼以强阳而动,我亦从之,其为强阳者本非形之所知,汝又何问我乎。此段与齐物同,但添强阳火日之说,又要弄笔头。禅家所谓重说偈言也。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於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履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间,是以不敢。今间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请问其过者,言夫子谓我不可教,其过在何处也。睢睢盱盱,矜持而不自在之貌。谁与居者,言其物我未忘,常若与人同居也。大白若辱者,明而自晦之意。盛德若不足者,言其虽有而不自居也。迎将,迎送也。家公,旅邸之主也。执席,执巾栉,奉承之也。炀者,炊者也。避舍,避灶敬之也。争席者,不知其可敬也。未闻老子之言之先,有矜持自名之意,故人见而敬之。既得点化,则退然自晦,而人视之以为常人矣。此篇文亦细。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八竟

#1 纬:明本作“纶”。

#2 也:明本作“见”。

#3 往:原作“化”,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九


鬳斋林希逸

杂篇让王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於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让天下於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幽忧者,犹今言暗疾也。无以天下为者,言不欲为天子者,方可托之以天下,是有天下而不与者也。异於俗者,言其与世俗不同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於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卷卷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於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於海,终身不反也。

卷卷,音权自劳之貌。葆力,勤苦用力也。德为未至者,言非自然之德。二人皆逃而去之,妻以首戴,夫以背负,共携其子而逃。此二段无断语者,即与前意同。

大王直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荚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於岐山之下。夫大王直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所用养者,谓资之以自养者也,即土地也。所养,百姓也。尊生者,以身为重,以外物为轻也。此讥当时患失之士。

越人三世弒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玉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君乎君乎,言以我为国君乎。惟无意於为君者;方可托以国,故曰越人所欲得为君也。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於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两臂。韩之轻於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於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攫,拏取之也。铭,犹契约也。废,断而去之也。攫其铭而可以有天下,爱其身者且不攫之,况以韩国比之天下则轻矣。以不得为忧戚,乃至於愁身伤生将以自丧,又重於失一臂矣。故曰知轻重。此喻甚有益於世俗,此段文似内篇。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直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闱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闱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於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苴布,粗布也。听者谬,言误听也。土苴,上音撦,下知雅反,糟粕也。意谓帝王治天下国家之功,其在圣人之道,皆余事耳。身者天下国家之本,修身则可以治天下国家。此圣贤之论也。庄子之言如此分别,人皆谓其以精粗分作两截,殊不知其意只谓知道之人,不以外物累其本心。如尧之非心黄屋,如舜禹之有天下不与,如此方可以尽无为之治。但其言抑扬太甚耳。绪余土苴四字,只就余事上生,亦犹曰尘垢秕糠可以陶铸尧舜也。其造语过当处皆此类。荆公之学,真个把做两截看了,却欲以此施用,多举绪余上苴之语,所以朱文公深辩之。庄子立言之过,或语后世似亦可罪,然其心实不然也。危身弃生以徇和,便是以外物累其心也。所以之,所以往也。所以之所以为两句只一意。以珠弹省,人必不肯;以物累身,人则不知。此譬喻甚明切,此一段文似内篇。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於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 #3 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死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郑国之相曰子阳。列子,郑人也。以人言而遗粟,言其非真知己,既非真知己,则誉者可信,毁亦可信矣。此说亦甚切当,此段与列子同。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於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王曰:强之。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 #2 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於天下也。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3,子其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於屠羊之肆;而万锺之禄,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大王反国,说反屠羊,言各得其本分事也。三旌,三公也。三公之车服各有旌别,故曰三旌。此段亦佳。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子贡乘大马,中绀而素裳 #4 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纵履杖华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茨者,苫也,以草盖屋也。夫妻二室皆以瓮为牖,故曰瓮牖二室。壁中凿而取明者曰牖。以旧衣而塞其牖,抵风雨也,故曰褐以为塞。弦,拊琴瑟也。匡坐,正坐也。绀,深青赤色也。表素者,以白色为外衣也。轩车不容巷,言巷小而车大也。华冠,华皮为冠也。纵履,曳其履也。希世而行,言其所以行媚世也。比周而友,所交非人也。学不为己而为人,教人非为道而为利,假仁义以文奸,故曰仁义之慝。

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种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纵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缊袍,今之絮衣也。无表者,外破而露其絮也。种哙,虚浮也。正冠而缨绝,方欲正其冠而缨又绝,缨所以维其冠也。肘见,衿之袖已破也。踵决,履之后已破也。曳纵,扶曳而行也。商颂,所歌之曲也。若出金石,有节奏也。养志者忘形,不以养身者累其心也。养形者忘利,不逐外物以劳其身也。致道者忘心,无心则近道也。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饘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 #5 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於内者无一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於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郭外,田也;郭内,园也。颜子未必有此,庄子之言亦未必可信。所学夫子之道足以自乐,乐者何物也。故二程每教人求颜子乐处,此不可草草看过也。知足者不以利自累,言足乎已者无待於外也。审,信也。在我者真有以自得,则外物之失不足喜惧也。无位而不怍,不以人不知为愧也。诵之久矣,於今见之,谓昔闻其语,今见其人也。某之得者,言真得友也。

中山公子牟谓赡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赡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赡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於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心居魏阙者,未能忘富贵也。重生则轻利,知本心之可贵则外物轻也。虽知之未能自胜者,理未能胜欲也。不能自胜则从者,谓此心未能自己则且听而顺之。此言在江海之间而时起此念,不必强为抑遏也。若强为抑遏则能内伤其神,亦或至於致病,故曰不得自胜则从。从,顺之也。顺之则於神无伤,故曰神无恶乎。不能自胜,一伤也,此念动时也;若於念起之时强抑遏而不顺之,则苦於自制,是二伤也。故曰重伤。此非自寿之道。无寿类者,不入寿者之类也。魏牟以公子而为隐者,故其自胜愈难。虽所学未至於道,亦有向道之意矣。此语即中庸勉而行者之事。

孔子穷於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於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於鲁,削迹於卫,伐树 #6 於宋,穷於商周,围於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颜面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贡子路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谓通,穷於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自省而不穷於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栢之茂也。陈蔡之隘,於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於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於颖阳而共伯得乎丘首。

藜羹不糁,言有菜而无米也。藉,陵轹之也。无禁者,不以为罪也。天寒既至,知松栢之茂,即所谓岁寒而后知松栢也。因陈蔡之厄,而后圣人固穷之道可以自见,可以为法於后世,故曰於丘其幸乎。削然,音消潇酒之意。反琴者,再取琴而弹也。扢然,跃然也。子路闻此言而喜也。子贡以下数句,谓子贡因此而悟也。丘首,山名也。所谓共伯未必为共和,大抵皆寓言,难以实求之。其意盖谓子贡喜而有言,遂称许由之徒所以能终隐者,亦是穷而乐其道也。许由共伯皆托子贡之言。商周者,周之都有商之旧地民也。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於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冷之渊。

不若是而已,言舜之所为已自不是,汝之自失止在一身,可以已矣。而又欲污我,遂投渊而死。此事他无经见,亦只寓言也。辱行,犹曰秽德也。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务光而谋,务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稠水而死。汤又让务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务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沈於泸水。

强力,有作为之意。忍垢,耐世俗污辱之事。武者遂之,言战伐者成功也。仁者居之,以务光为仁者也。卞随务光皆古之隐者,但其自沈一节,亦不可考,或亦寓言而已。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於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於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於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壤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悦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暗,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二子北至於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於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节也。

叔旦,叔者,弟之称也。加富二等者,言倍其禄也。就官一列,极其品也。杀牲而取其血以盟,而后埋之。举神农而言,谓上古之世不如此也。时祀,祭以时也。不析喜者,祀而不求福也。尽治而无求者,无求名之心也。与政为政,治为治,虽有为而无容心也。遽为政者,汲汲然修其善政也。下行货者,言以爵禄而招诱天下之士也。阻兵,行险也。保威,立武也。扬行,扬其名也。以乱易暴,言与纣同恶也。其并乎周者,我若与周同乎斯世。是涂辱吾身也,犹曰如衣朝衣朝冠坐於涂炭也。不赖者,不取以为资也。后山云亲年方赖禄,是用此赖字。戾,行亢也。刻意曰为亢而已矣,即戾行也。言伯夷叔齐非欲为高节戾行,使於富贵,稍有可受 #7 之义则必受之矣,亦不至为此高亢之举,惟其於义无可受之,理所以如此。天下暗,商乱也。周德衰者,谓周方兴而其所为又如此也,恶其以智谋取天下,故曰德衰。此篇不全似庄子之笔,但隋珠弹雀,两臂重天下,说反屠羊数段犹佳。然终不及他篇矣。若盗跖、说剑、渔父,则又甚焉。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九竟

#1 乃:明本作“以”。

#2 说:明本作“越”。

#3 高:明本作“焉”。

#4 素裳:原作“表素”,据明本改。

#5 琴:明本作“瑟”。

#6 树:明本作“木”。

#7 受:明本作“爱”。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十


鬳斋林希逸

杂篇盗跖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太山之阳,脍人肝而餔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谬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悌,而徽幸於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孔子复通曰:丘得幸於季,愿望履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锺,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常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长久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民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於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值於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於鲁,削迹於卫,穷於齐,围於陈蔡,不容身於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徧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 #l,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斋辞孤竹之君而饿死於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於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四子者,无异於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2 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丧死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於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麒骥之驰过隙也。不能悦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伋伋,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入保者,闭门自守也。心如涌泉,言其气方旺也。意如飘风,虚骄轻扬之意也。妄称文武,言妄称文王武王之道以自名。枝木,削木枝之皮以为冠。牛胁,牛皮也。得幸於季,言与下季得相亲也。望履慔下,言一见於慔下而望其履也,此再通谒之辞。知维天地,知可以包罗天地,天地不能出其知之外也。能辩诸物,才能可以辩名诸物也,谓其无不知也。其卒之也,要其终也。禹偏枯,言其胼胝也。孰论之,详论之也。磔犬流豕,言其身之自杀如杀犬豕也。操瓢而乞,有求於人也。离,丽也,泥着於名也,故曰离名。不念本,不知其本真之性。伋伋即汲汲也。执辔三失,言辔屡落也,车马有行色,言其似有所往而方归也。微,无也,得无往见跖乎。若前乎者,若我前日之所言也。

子张问於满苟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於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於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於胸中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伐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於理,不监於道,吾日与子讼於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於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为 #3 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乾,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盍不为行者,言何不修其德行也。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者,言欲求名利惟修义为是也。人若弃名利则反逆其心,无以自乐必欲求之,非行义不可。此学干禄之意也。

多信者显,言多为可信之言以求荣显。此言假信之名以自利者。子张言以义求利,满苟得则曰今之求名利者诈而已矣。若谓弃名利而反逆其心,必欲得之则纵吾心之所欲,以为苟得自满之计,犹为天真而无矫揉,故曰抱其天也。

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即前胠箧篇之论。言行之情,悖战於胸中,谓其行不顾言,言不顾行也。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即前所谓得其时者为义之徒,失其时为篡夫。此意盖以仁义之行皆为诈伪而非天真也。五纪,五常也;六位,三纲也,君臣父子夫妇也。子正为名者,谓汝以仁义之名求得,我则但为利而已,不假矫伪之名也,为名为利皆非真实道理,故曰名利之实,不顺於理不监於道。无约,无拘束而听其自然也。曰满苟得,曰无约,此又寓意於其名者。如前篇知无为之类。

弃其所为者,舍其所当为而不为,谓不能存生保性也。徇其所不为者,谓为利为名乃其所不当为者也。循天理自然则无君子小人之名矣,故曰,无为小人,反循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言亦不为君子,亦不为小人,则可以徇从汝天理之自然矣。而,汝也。无曲无直,相而视之,皆自然至极之理,故曰若枉若直,相而天极。东西南北各有其方,而春夏秋冬属焉,消息往来皆一气也,故曰面观四方,与时消息。执圆机则无是非,故曰若是若非,执而圆机。信意而行,独得於我,则从容体道矣,故曰独成而意,与道徘徊。转,背也。背道而行,自名以义以求成功,则失其所谓本真者矣,故曰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而,汝也。趋赴於富而求殉其成功,则将失其自然之天矣,故曰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凡曰无者,言莫如此也,禁止之意也。正其言,谓以忠信康义之言为实也。必其行者,谓必为忠信康义之行也。服,被也,离,丽也。言必遭其殃害也。子张欲行义以求富责,因干禄之语而借其名也。满苟得则以苟得而满其欲为自然之道,故设为问答之辞。意谓矫饰以求利达,不如直情之为愈。盖矫孟子天爵、人爵之说也。

无足问於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於体;怵惕之恐,欣惧之喜,不监於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於患也。

推正不忘者,言汝之无意於富贵,岂其智不足邪。意,度也。度汝亦知此而力有不及邪。故推正理以遏求富贵之心而不能忘邪。此人,富贵之人也。言此等富贵之人皆与我同生斯世,同处此乡,岂是绝俗过世之士,言其非有甚高而不可及也。其意盖谓此亦眼前人耳,我岂不知之。此人其心全无所主,全失其.性命之正,但知趋时以求己分之益,而为流俗所化,言其所为皆俗人也。是非之分者,言以他人为非,以己为是,自求其身之益也。古今,久近也。前一时如何,今一时如何,览察其时之向背,以自求利也。至重至尊者,天理之自然也。皆弃而去之,独为其所谓求富贵之事,此岂长生安身养心之道也。求富贵之人,其身其心或安或否,或悲或喜,迷而不觉,不能自见,故曰不监於体,不监於心。为为者,为其所为,乃人为也。所以为者,天理也。知有人为而不知有天理,虽为天子犹不免於损身之患害,况其下者乎。

无足曰:夫富之於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至人之所不得逮,贤 #4 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於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於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此又不言贵,只言富。穷美者,可以尽求其所好也;究势者,可以尽权势之事也。虽至人贤人亦有不及焉,言其力量之可以自用也。使人因人、秉人,皆言其富可以使人也,即十万通神之意。欲,欲富也;恶,恶贫也。避贫而就富,不待教而后能,故曰不待师。此出於天性之自然也。天下之人虽皆以为非,而我安能辞避之,此设为贪者之言。无足,贪而不知足也,故名以无足、满苟得之类也。动以百姓者,言智者之所为,每以百姓之同得於天者为主,故不敢自违於法度。百姓所同得,有物有则者也,度即则也。足而不争,德足於己而无所争也。无以为故不求为,不在人而在天,人力无所与,故曰无以为。知人力之无所与,则不求矣。使其在我有所不足,则穷极四方而争求之亦不以为贪,此求德也,求在内者也。德足而有余则身外之物皆辞之,虽辞天下亦不为康。此食康二者之实非以为人也,非务外也,而皆反求诸天理之法度而监之,故曰反监之度。以财戏人,鼓舞天下也。虑其反,反身而虑之也。雍,黎民於变时雍也。不以美害生者,言其无为而为,不以美名而害其身,有天下而不与也。可以有之,言天下之贤名可以自有而无愧也。其为道为德出於中心之诚,非求以兴名誉也。此又把尧舜与许由皆作好说。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下久病长 #5 阨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锺鼓管钥之声,口赚於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於冯气,若负重行而上也,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蒲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射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必持其名者,言必欲求名而不求富贵之利,则徒然自苦其身,虽存如大病然。绝甘,去美味也。约养,俭以自奉也。父病长阮而不死,即易所谓贞疾常不死也。平为福,有余为害,物莫不然,财其甚。此篇文字枝叶太粗,比之让王渔父又不及,但如此一句亦好语也,岂可泯没。嗛,塞满其口也。猿猴之颔曰嗛。感其意者,动其意也,言役其心也。遗忘其业,失其所当为也。冯气,怒其气而不得通也。侅,溺,不自在也,若人行负重物而登高然。取慰,取足也。取竭,用尽也。今谚云有势莫尽用是也。静居则溺,言不耐闲而自没溺於嗜欲也。体泽则冯者,其身充肥悦泽则冯满有骄涨之意也。满若堵者,言积财而高於堵,所谓阿堵物是也。不知避,不知足,趋求而未已也。冯,恃也。恃此以为夸而不能舍,服膺念念不忘也。念念不忘,但见憔憔戚戚之意满於胸中,故曰满心戚醮。不自得如此,犹求益而不止。

剎请,劫取也。藏於屋内者,恐有劫盗,故为楼疏周环其室;运而出外,恐有大盗,必盛其徒旅而不敢独行。疏,窗也,楼墙上之楼也。六者,曰乱、曰苦、曰疾、曰辱、曰忧、曰畏是也。遗忘而不察者,言皆失检点而不自觉也。单,独也。但也,故事也。反,复也。及其病患已成,虽欲求全其生,去其财,但求一日复如贫居无事之初而不可得也。尽性,全生也。竭,去也。反愿,去富而就贫也。及至於此,则名亦何在,利亦何在。缭意绝体,缠缚其身心也。争利之时,徒缠缚其身心,反以成此祸患,非愚乎。

东坡谓让王以下四篇,非庄子所作,此见极高。四篇之中盗跖尤甚,而太史公庄子传但谓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讥孔子之徒,略不疑其文字精粗异同。何也。岂子长之意。且以其非议夫子为言,不暇及其文字乎。不然,则此书此篇在汉而后,或因散轶,为人所窜,易亦犹今列子也。

杂篇说剑

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於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赐之 #6 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庄子弗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太子曰:闻夫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币从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当太子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唯剑士也。庄子曰:诺。周善为剑。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王乃悦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治剑服三日乃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王脱白刃待之。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悦,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戏请夫子。王乃校剑士七日,死伤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使奉剑於殿下,乃召庄子。王曰:今日试使士敦剑。庄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长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王曰:愿闻三剑。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王曰:天子之剑何如。曰: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铗。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铗。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知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王曰:庶人之剑何如。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於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於斗鸡,一日一命已绝矣,无所用於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王乃牵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环之。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奏矣。於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

喜剑者,喜剑斗之戏也。夹门,拥门也。以剑术之士而客於王之门者,三千余人。以币从者,言以此为从者之奉也,犹今人言犒从也。蓬头突发,露其发与鬓也。垂冠,不高其冠,如今包巾也。缨,绕於项下者也。曼胡,粗鲁也。短后,不襜也。语难者,欲斗之时以语相诘难也。示以虚开,以利与其进也。后发而先至,鸷鸟将击必匿之势也。设戏,设剑戏也。敦剑者,敦断也,以剑相击也。御杖,御,用也,杖,执也。锋,剑首也。锷,刃也。镡,剑口也。铗,剑把也。裹以四时,言用之有时也。制以五行,顺五行之理也。日为德,月为刑,日月阴阳,春夏秋冬,皆顺造化自然之意。直之举之,案之运之,上决下绝,皆形容其所用广大之意。芒然自失者,闻其所言之大,觉其所好之浅,故自失也。上法天,下法地,中和民意,即天时地利人和也。四乡,四方也。牵而上殿者,挽之而上也。三环者,不坐而行,环所食之地三匝也。此自愧之意也。服与伏同,王既不用此戏,剑士皆退伏自毙於其所居之处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十竟

#1 情性:明本作“性情”。

#2 世:原作“母”据明本改。

#3 为:原作“而”,据明本改。

#4 贤:明本作“圣”。

#5 长:原作“民”,据明本改。

#6 之:原作“一”,据明本改。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十一


鬳斋林希逸

杂篇渔父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舡而来,鬓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於世主,下以化於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问曰:有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与。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於道也。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於泽畔。方将杖挐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於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於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饰,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总;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导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不择善否,两容颜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狠;人同於己则可,不同於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缁帷,林名也。愉袂,扬袂也。选人伦者,柬选其理以教人也。行言者,不告子贡子路而去,行且言也。远哉其分於道者,言其离於道远也。挐,船篙也。反走,退行数步而后进也。绪言,微言也,谓其略言而未尽也。卒相某者,言终以教助某也。同类相从,同声相应者,言此理人人同得之也。释吾之所有者,言释去吾所有之道也。经子之所以者,条陈世人之所宜知也。释,放下不说也。经,条陈也。四者自正,各任其职也;四者离位,相侵其事也。一官各治其一职,人人各忧其所事。忧,思也。诗曰职思其忧是也。乃无所陵,乃不相陵夺也。征赋不属,不属,不继也。功美不有,无功也。不持,不能持守也。春秋后伦,朝觐失序也。天子有司,天子之公卿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总,非己事而强为之自兜揽也。莫之顾而进之,不使之言而强进其言,逞口才也,佞,口才也。析,离他人之交亲。贼,害之也。称誉诈伪者,誉其所不当誉,私为欺诈也。败恶,犹毁辱也。毁其所不当毁也。毁誉出於私意,为奸而已矣。匿,奸也。以颜色投人之好曰颜适。无善无恶皆欲其悦已,故曰两容。揣人意之所欲而潜引拔之,长其恶也,此险人也。八疵者,言八者皆大疵病。君子不友者,君子不当与之友也。明君不臣者,小人勿用,必乱邦也。好经大事,喜经理国家大事也。纷更变异,以易其常法,自欲高立功名,挂,高也。叨,忝也。专用其私智,独擅其事任,侵人之权而喜於自用,贪者也。狠,狠戾而不受谏也。他人虽有善,以其不同己亦以为不善,自矜夸也。此四者,人之大息也。能去此疵患,方可学道,故曰始可教已。凡此皆子处人世所宜用者,故曰子之所以。以者,用以自检点 #l 也。

孔子愀然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於鲁,削迹於卫,伐树於宋,围於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於不免矣。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不知所失者,言不知何过也。四谤,鲁卫宋陈蔡四辱也。处阴处静,道之喻也。审仁义之间,辩说仁义不同之理也。同异之际,是非之分也。动静之变,随时之宜也。受与之度,辞受之节也。好恶之情,喜怒之节,讲明情性之理也。渔父之意,谓夫子之为此,皆为人而非为己,所以不免於四谤。若修其身而守其本真自然之道,而无物我之对,则无所累矣。还以物与人者,言以外物还之於人而一归之自然,则物我不对立也。今不求之於身,而汲汲於为人,是务外而不务内也。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於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於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似乎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於俗,故不足。惜哉,子之早湛於人伪而晚闻大道也。

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即至诚感神之意也。强哭强怒强亲,真悲真怒真亲,此六句甚精切。真在内者,神动於外,言有诸中必形诸外。神动者,精神感动於外也。事亲以适者,适亲意也。功成之美,无一其迹者,成而不有,无一事而有其迹也。不选其具者,不择其味也。无问其礼,与其易也,宁戚也。礼者,文饰於外,故曰世俗之为。真者,天命自然之理也。法天贵真而不拘於俗者,不以非世俗之所好为拘也。恤於人者,忧不与人合也。不知天爵之贵,故曰不知贵真。以世俗之禄为禄,而甘为流俗所化,故曰禄禄而受变於俗。如此之人,但见其不足,言常慊然也。湛於人为,溺於务外之学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问舍 #2 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於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挐音而后敢乘。子路旁车而问曰: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夫子犹有#3 倨傲之容。今渔父杖挐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再拜而应,得无大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父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於礼义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长伤身。惜哉,不仁之於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渔父之於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比之服役,言比之弟子也。舍所在,问其居也。延缘苇间,以桡撑舟沿岸而去也。此四字画笔也。水波定,舟去远也。如此其威者,言如此其敬畏之也。逆立,对面立也。拜而应者,手揖曰拜也。湛於礼义有间者,言汝浸润於礼义之学亦有时矣。彼非至人不能下人者,彼渔父若非至人岂能使人如此降下而尊敬之也。下人不精不得其真者,推诚自届以求教於人,庶几可闻真实之诲也。此一句乃为学之本。故长伤身者,言不如此则无益於身而有损也。万物之死生皆在一道之中,渔父有道者也,吾尊其道所以敬之。

自让王以下四篇,其文不类庄子所作。让王篇中犹有一二段,渔父篇亦有好处,盗跖篇比之说剑又疏真矣。锯盗跖篇今谓宰相曰,战国之时,未有称宰相者,此为后人私撰明甚。前汉艺文志,庄子五十二篇,其篇数与今不同。唐书只四十卷,即今行於世者,不知所谓五十二篇者,更有让王说剑之类乎。抑犹有庄子所作而不传者乎。

杂篇列御寇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惊焉。曰:恶乎惊。曰:吾尝食於十浆而五浆先馈。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曰:夫内诚不解,形谋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 H 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余之嬴,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於万乘之主乎。身劳於国而知尽於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汝处己,人将保汝矣。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屦,跣而走,暨乎门,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必且有感,摇而本性,又无谓也。与汝游者又莫与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

奚方而反,言在何所而回也。食於十浆而五浆先馈,其人敬己不待买而绩之。和顺积中,英华发外,此圣门之言。内诚不解,诚积於中而未化也。解,化也。谋,动也。形谋,形容举动也。成光者,有光仪也,即积中发外之意,而此以为有迹之学。外镇人心者,镇服也。言我未能无迹,故人得而见之,所以心服而敬我也。赵州曰,老僧修行无力,为鬼神观破即此意也。贵者老者,则人所敬我,今非老非贵,其人反轻彼而敬我,言敬己在於贵老之上也。H,聚也,积也。此等事积而久之必成患害,言名迹愈露则不能逃当世之患也。多余之嬴,言其求利惟欲多,欲有余而已赢利也。世之有力量者,则能轻重人。卖浆,微者也,初无权力可以轻重人也,而能敬我如此,况为君者。身方劳而智已竭,必将求我而用,使我效其成功,此所谓 H 其所患也。效,献也。香人喜之,故曰善哉观乎。言汝於此具一只眼也。又曰汝止矣,谓不必出游矣,人将归向,守汝而为师矣。处,止也。已,助字也。保,守也,归者,众而守其门也,此一保字便已有不足之意,盖瞀人之见又高一层也。户外之屦满,从学者众也。敦杖蹙之乎颐,坚立其杖而拄之於颐也。蹙,拄也。宾者,主宾客者也。提屦而走,古人坐於席必脱屦而后入,急於善瞀人,故不及穿屦也。发药者,言教诲开发而药石之。已矣,休言之意。我前此已言人将守汝矣,汝不能使人无保汝者,即所谓忘我易,使人忘我难也。而焉用之者,言汝之所为何以至此者。人之感动而悦豫於汝者,必汝不能自吃,使乖异出见乎其外而致然也,故曰感豫出异也。汝既如此,非惟形见於外者不能自隐,必且感触摇动汝之本性,其於 #4 身尤无益也。无谓即无益也。又,尤之意也。与汝游者,汝之朋友也,所学未至,其言浅近,故曰小言。其言皆能为人之毒害,又无以与汝相规正者,则汝终无所觉悟,谁复问汝为如何也。相孰,相谁何也,相借问之意也。凡世之人,其巧者必自劳,其智者必自苦,唯体道自然而不用其能者,则於外物无所求,但饱食嬉游而已。泛乎若不系之舟,言其心无所系着也。其归结即在一虚字上。虚则与大虚为一,而游於物之初矣。无能,即无为之意也。

郑人缓也呻吟丧氏之地。祇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阖胡常视其良,既为秋栢之实矣。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为有以异於人,以贱其亲,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缓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呻吟,歌咏也。祗三年,恰三年也。河润九里,以此喻其泽及人之广也。以其余资,使其弟从墨者而学之。缓为儒而弟翟为墨,学既不同,遂有辩论之异。父爱其弟而助之,缓怨其父而自杀。遂见梦於其父曰,资给汝子以为墨者,我之余泽也,今兄弟既争而自杀,我之坟上松栢已成而生实矣。言其死之久也。良或作垠,音浪,冢也。阖胡尝视其良者,言何不视吾冢也。阖与胡皆何也。举此旧事,庄子遂从而断之曰,缓以为使其弟学墨者我也,而不知造物之於人自有报应之理,不以人之能者为应,而以其人之所得於天者为应。彼之学墨而能墨,是造物以其天应之,非汝以人力资给之而能也。彼故使彼,上彼字造物也,下彼字指其弟翟也。夫人,指缓也。以己为有以异於人,谓以其学儒而泽及三族,有过人也。以贱其亲者,怒其父也。言天实使彼能墨而缓乃以为己能而怨其亲,是不知天也。井泉,出於自然者也。捽,相争扭也。齐人饮於自然之水而因水相争,此水岂汝之私有邪,其所见亦与缓同。今世之人皆不知天,而以私意自争,故曰今世之人皆缓也。看彼故使彼,井饮以下,言语便是庄子文章。让王而下四篇,安得此语。有德者且以造物为不可知,而况得道者乎。庄子之言,每谓一层之上更有一层,故以有道有德为分别。遁天,遁弃其天理。刑者,得罪於造物也。此句责缓之徒也。

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

所安者,自然之理也。所不安者,人为也。勿言难者,谓难於忘言也。知道而至於忘言,则与天为徒矣;知道而未免於言,则未离於人为,犹有迹也。古人则纯乎天而不人矣。之,即也,往也。之天之人,归於天归於人之意。

朱泙漫学屠龙於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单,殚也,言竭其千金之资也。学虽成而无龙可屠,此意盖自喻。庄子之道,广大而未有所施也。

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顺於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则亡。

不必者,不可知者也。以不必者为必,即知其所不知也。无兵,无争也。众人以不可必之事而自为可必,故多争竞也。用兵争之,大者,故举其大者言之。人若顺其争竞之心,则其行於世者常有求敌之意,言物我不能忘也,故曰顺於兵故行有求。以知力之争而自恃,而必至於亡其身而后已,故曰兵恃之则亡。

小夫之知,不离苞苗竿牍,敝精神乎。蹇浅,而欲兼济导物,太一形虚。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瞑乎无何有之乡。

苞苴,馈遗也。竿牍,往来相问劳者也。此皆蹇浅不足道之事。彼小夫者敝其精神,以此为智,而欲兼济天下,辅导万物,以合於太一之始,无形之妙,岂可得邪。形虚即无形也。其所见若是,则上下之宇,古今往来之宙,且迷惑而不知,盖为形迹所累而不知有太初自然之理也。惟至人则归其精神致於无物之始,而安处乎无为之地。甘,美也。瞑,睡也。以美睡喻安处也。

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宁。

水之流也,人皆见其有形,而不知其实出於无形,言自无而有也。及其发泄而去也,人又不知其归於太清也。太清即太虚也。此意盖以庸人不知事物之终始,如观水然,故曰知在毫毛。言其所见者小也。大宁,大安也,即无为自然之理也。悲哉乎三字,在下句汝为之上,叹其见小也。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悦之,益车百乘。反於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阨音隘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座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困窘织屦,言贫匮而自织屦也。槁项黄馘,言其老也。项槁,瘦而无肉也。黄馘,发黄而被耳也。座亦痈类也。痈座在上,痔疾在下,医愈下而赏愈厚也,以舐痔得车鄙之,言其污辱不足贵也。

鲁哀公问於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干,国其有廖乎。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为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汝与,予颐与,误而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

贞固足以干事。诗曰为邦之干。贞干犹贤辅也。有瘳者,言国之弊病可得而医也。圾危也,殆亦危也。殆哉圾乎,危之甚也。画,采色也。物既加以采色而又以羽饰之,言其文饰之甚也。华辞,华靡之言也。以支为旨,谓其所主之意不知本也。忍性,矫激也。视民,临民之上也。不知不信也,自不知其不真实也。受乎心者,其心着乎此也。宰乎神者,其神识以此为主宰也。夫何足以上民者,言不足以长民也。彼指夫子,汝指哀公也。言谓彼有益於汝乎,故曰彼宜汝欤。颐,养也。言汝若以彼为贤而养之,无益於汝,必误於汝。误而可者,犹言误则有之也。今若使国中之民皆离真实而学诈伪,非所以教民也。视,教示之也。若为后世而虑,不若已之。休,已也。

难治也。施於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贾不齿,虽以事齿之,神者弗齿。为外刑者,金与 #5 木也;为内刑者,动与过也。宵人之离外邢者,金木讯之;离内刑者,阴阳食之。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民可以不治,治若有心於治之,则难治矣,故曰难治也。施於人而不忘,有心而治者也。施,施政也。布,陈也。天布即天经也。有心於施政教,则非天经矣。譬如商贾之人,为士者必不肯与之为齿,纵因事偶然相与聚会而为齿列,而其胸中之神亦有不乐之意。譬彼有为之人,有道者亦不肯与之齿矣。此盖以商贾喻仁义之学者。外刑者,刀锯三木;内刑者,动与过。言人身之举动过失,与刑戮同也。讯,鞠问也。阴阳食之者,有造物之谴也。食如日食之食,病之也。外刑一句形下句也。离,丽也。

孔子曰:凡人心险於山川,难於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顺怀而达,有坚而缦,有缓而焊。胡旦反又音干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则,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厚貌深情,言矫饰之貌未易见,隐伏之情未易测。有貌虽朴愿而情实求益利者,有胸中亦抱所长而外不似有能者。不肖,不似也。有柔顺怀急而反达理者,缦缠绕也。有似坚刚而实欢弱缠绕者,诗云昔为百炼刚,化作绕指柔,缦,绕指也。焊,急也。有若宽缓而实褊急者。此皆言人之不可知也。其就义若渴者,言其进锐;其去义若热者,言其退速也。即是进锐退速一句,如此下得便奇特。相去远者易至相欺,故以远而观其忠。近而亲者,易至於亵慢,故以近而观其敬。剸烦剧者才易困,故以顿使之而观其能。见未明者对答必迟,故卒然问之观其智。期约之急易至於失信,故急与之期而观其信。临财易至於苟得,故委之以财而观其仁。此仁字与道字同。患难易至於苟免,故告以危而观其节。酒能昏人,故以醉而观其威仪,则,仪则也。色能惑人,故以杂处之而观其自守。征者,验也。以此九者而验之,则贤与不贤可见矣。此一段议论甚正,乃借为孔子之言,可知庄子非不敬孔子也。

正考父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循墙而走,孰敢不轨。如而夫者,一命而吕巨,再命而於车上舞,三命而名诸父,孰协唐许。

伛,背曲也。偻,腰曲也。俯身,伏於地也。言爵愈高而身愈下也。循墙而走,不敢当正路而行谦也。世有此贤者,则人孰敢不以为法,轨,法也。而夫者,彼丈夫也。吕巨,骄矜之貌也。车上舞者,言轻掀也。名诸父者,骄其宗族,呼叔伯之名也。唐,尧也,许,许由也。尧让天下於许由而且不受,此等小人所得能几,便骄矜如许,岂知有唐尧许由之事乎。协,合也。以我与唐尧许由合而观之,则可见轻重。孰协者,言彼又孰能合而观之也。

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 #6,及其有眼#7 也而内视,内视而败矣。

此数语於学道人分上最为亲切。禅家所谓渗漏心,又曰第二念,便是此意。德,为德也。为德而知其为德,则是有心矣,此最为学道者之害,故曰贼莫大乎德有心。於其有心之中而又有思前算后之意喻,如心又开一眼也,此谓之渗漏,谓之第二念。以此有眼之心而视其内,则千差万别,纷纷扰扰,不复知有浑然者,则无缘可以成道矣,故曰败。败,不成也。

凶德有五,中德为首。何谓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匹尔反其所不为者也。

凶德有五,心耳目鼻口也。中德,心也。言耳目鼻口之害不如在心之害,故曰中德为首。有以自好,言我有所能也。吡,訾也,诮也。以我之能而诮人所不能,则此心不可学道矣。圆觉云不重久习,不轻初学;大慧云切不得道,我会他不会,便是此意。

穷有八极,违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缘循偃佒,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达。知慧外通,勇敢多怨,仁义多责。达生之情者傀,达於知者肖;达大命者随,达小命者遭。

穷有八极,言有所恃者必至於穷。达有三必,言悚然不足者有时而必达。美,貌美也。髯,有须也。房玄龄云李纬如须髯是也。长,身长也。大,腰围大也。壮,有力也。丽,有华采也。勇,气盛也。敢,志坚也。此谓八极,言八者皆过人。必以此自恃,而其终也至於穷。缘循,柔顺不得已於事之意。偃佒,随倒随起之意。困畏,有所困厄而忧畏也。此三者,比之他人皆不如。人而必至於通达,言其与世无竞,人必喜之也。此皆庄子矫亢之论。形有六府,言人身之中有此六个蕴畜也。府,藏蓄之地也。知慧,一府也。外通者,以其知慧用於外而求达也。勇敢,一府也,恃力者必多怨。仁义,一府也,以仁义求名必多忧责。傀音魁。达生,一府也,违有生之理必傀然自高。达知,一府也,达众人之智见,必每事而消详之。肖音消 #8。达命,一府也,在天者为大,在己者为小,达在天者则随顺之,听自然也,达在己者则随时所遭皆归之命。遭者犹有得失,委命之心随则无容心矣。此二者自有分别。所言六府而末后命字抽绎为两句,此亦文法也。

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穉庄子。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於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 H 粉夫。

骄穉者,骄矜而有孩拊庄子之意也。纬,织也。萧,卢草也。与编曲字同。恃此而食,以此为货也。取石锻之,恶其珠而毁之也。此意盖喻人之求富贵者,皆危道也,皆欺君也。其君觉悟则必遭诛戮。奚微之有,残食无遗也。

或聘於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菽,及其牵而入於太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与前篇龟曳泥中意同。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鸟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此意盖讥当世厚葬之人。夺鸟鸢而与蝼蚁,见之偏也,此言虽过,非真达理者未易及。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於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万物之理本平,我以不平之心而欲平其平,则其平者亦不平矣。万物之理,一一可验,我以不验之心而验之,则其可验者亦不验矣。故曰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征,验也。唯为之使者,言其莫之为而以为或之使者,则是以无心为有心也。明者之自累每如此,至於神则听其自应验而已。明之不胜神,言人之有为不能胜无为也。愚者恃其私见而入於人为,每每求功於外,不亦悲乎。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十一竟

#1 检点:明本作“点检”。

#2 会:原作“合”,据明本改。

#3 有:明本作“存”。

#4 性,其於:明本作“然性,其”。

#5 与:明本作“安”。

#6 眼:明本作“睫”。

#7 明本无“肖音消”。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十二


鬳斋林希逸

杂篇天下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乌 #1 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不离於宗,谓之天人。不离於精,谓之神人。不离於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於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思,以义为理,以理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操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蓄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於本数,系於未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2 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导志,书以导事,礼以导行,乐以导和,易以导阴阳,春秋以导名分。其数散於天下而设於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徧,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於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庄子於末篇,序言今古之学问,亦犹孟子之篇末,闻知见知也。自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至於道术将为天下裂,分明是一个冒头,既总序了,方随家数言之,以其书自列於家数之中。而邹鲁之学乃铺述於总序之内,则此老之心亦以其所着之书皆矫激一偏之言,未尝不知圣门为正也。读其总序,便见他学问本来甚正,东坡云庄子未尝讥夫子,亦看得出。

方术,学术也。人人皆以其学为不可加,言人人皆自是也。古之所谓道衍者,此衍字与仁术心术一同。恶乎在,无乎不在,便有时中之意,言百家之学虽各不同,而道亦无不在其中心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言神明之道何自而可见也。圣人生成之功即天地生成之理,皆原於一,一者,造化也,曰宗曰精,曰真,皆与一字同。但如此作文耳。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皆无为自然也。兆於变化,即原於一也。圣人即天人、至人、神人也。熏然慈仁,此以气象言也。法则有区别,故曰以法为分。名则有标准,故曰以名为表。以操为验,以稽为决,言其所验所决各有所据也。其数一二三四,言纤悉历历明备也。相齿者,大小上下有序也。以事为常者,各有常职也。以衣食为主者,教民农桑也。蕃息蓄藏,如三年耕,一年食之类是也。老弱孤寡为意者,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是也。凡其分官列职,为政为教,皆是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平,言古之圣人能尽之也。可以配神明,可以和天地,醇,和也。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言其功用之广大也。本数末度,犹言精粗本末也。系,相属之意也,谓本末不相离也。六通四辟,言东西南北上下用无不可也。运,道也。道之运,小大精粗皆道也,故曰无乎不在。看此数句,其於道之体用,未尝不明也。数度,可纪者也,言其法度晓然而可纪者,皆有旧法世传之。史,书也。尚多有之,言皆载此事也。邹鲁之士、搢绅先生,此指圣门而言之也,分明是说孔子六经,春秋道名分,即名分两字 #3 便有惧乱臣贼子之意。其数散於天下,言邹鲁得其全,而其学或散於天下,设教於中国,分为百家,亦时时有称道此事者,但不能全如邹鲁之学而已。天下大乱,是说春秋以后也。贤圣不明,上无文武周公,下无孔颜之徒也。道德不一,散而为百家也。天下多得兀谓天下之人多得其一端。而察焉以自好,谓只察见其一端便自好而自夸也。耳目鼻口不能相通,言耳不能视,目不能听,口不能嗅,鼻不能味,各随其所能,故曰皆有所明。以此譬喻百家众技,亦皆有所长,亦时乎可用,但不能该尽周徧圣人之道,故为一偏一曲之士而已。天地之美因是而分判不全,万物之理因是而分析不合。若以古人学问之全而察之,则知百家之一曲者,少能备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美,道之在内者,体也;容,道之在外者,用也。称,当得也。寡能称神明之容者,言当不得也。内圣,体也;外王,用也。内外之道至此不明,人各以其所欲而自为方术。百家之学,自今以往迷而不知反,必不可得而复合矣。使后世之学者不能见天地之纯全,古道之全体,此后世之不幸也。道术之在天下,自此皆分裂矣,故曰道术将为天下裂。此一句结得极有力,亦极为好文字。

不侈於后世,不靡於万物,不晖於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悦之,为之太过,已之大循,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传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末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於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 #4 褐为衣、以跋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日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骑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侈后世,不教后世以侈也。靡,丽也。不以万物之饰为丽也。晖,华也。不以礼乐度数为晖华也。绳墨,自拘束也。自拘束其身以矫世,而欲天下之用皆有余,其意主於俭以足用,故曰备世之急,言世人以衣食为急,故至於纷争,以政乱也。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言古者学问之中亦有此理。而墨翟、禽滑厘独闻其说而喜之,故曰闻其风而悦之。惟其喜之,遂至於为之。太过,言过甚也。循,顺也。大循,其说抑遏过甚,故曰已之大循。已者,抑遏之意也。非乐节用,墨子书中之篇名,言墨子既作为非乐节用之书;欲天下之人其生也不歌,不用乐也,故非乐。其死也无殡敛之服,近於裸葬,以此为节用。泛爱兼利,於人无所不爱也,故以争斗为非,以不怒为道。博不异者,尚同也。推广其说以为傅,而主於尚同也。虽抟不异,而其教不与先王同。自黄帝以来至於武王,未尝不用乐,而墨子欲毁去之;古昔以来,自贵至贱,未尝无居丧之礼,而墨子亦欲毁之,以三寸之棺为式而不用椁,节用也。以此教人,太俭苦矣,故曰恐不爱人,言非所以爱人之道也。不爱己者,言自苦也。末败者,言墨子之道要终必不可行也。人生不能无歌而墨以歌为非,人情不能无哭而墨以哭为非,不能无乐而以乐为非,是其道全不近人情,故曰其果类乎。类,近也。言如此果与人情相近乎。其生也勤苦,其死也薄葬。太觳,言太朴也。其行难为者,言所行之行,他人难做也。反天下之心,不近人情也。天下皆不堪而墨子独能之,任,亦堪也;虽一人独能堪忍,如天下不能何。既离於人心,则非可以为王天下之道矣。名川,天地之间大川也。支川,禹疏凿而为之也。囊,盛土器也。耜,掘 #5 土之具也。九音#6 鸠,鸠其功而杂治天下之川。墨子之说,谓禹大圣人,且自劳如此,而况他人乎。跂与展同,蹻与层同,木曰屐,草曰屩。服,用也。相里,姓也。勤,名也,亦学墨而为师於世者。其弟子皆五国诸侯之徒,言从学者众也。苦获、己齿、邓陵子,三人名也。此三人皆居南方,亦读墨书,而其谲怪尤倍於墨子。又且其说皆不同,故自名以别墨,言墨之别派也。不忤,不异也。奇偶本异而曰不相件,此强辩之事也。以觭偶不仵之辞相为问答,故曰相应。巨子者,犹言上足弟子也,禅家谓法嗣是也。传其学者,既多取其得法之大者以为圣人而主之,尸,主也。冀得为其后世,言其巨子又传之弟子以为之后也。后世犹曰子孙也。不次,不断也,言其传流至今犹在也。推原其始,则墨翟之意亦是美意,但所行太过当,故曰意则是而行则非。相进者,相尚也,言传墨子之道者相尚为自苦之事,欲以此治天下,未见其治,必先能召乱也,故曰乱之上也。虽然墨子之好出於其心之真,今世亦无此人矣。求之不得者,言更无复有斯人也。不舍,不止也。虽极其枯槁而为之不止,亦可谓豪杰之士矣。才士者,豪杰之称也。孟子辟杨墨,此书亦以杨墨兼言者屡矣。今以道术分论数家而不及杨氏者,意以其学不足比数也。

不累於俗,不饰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梅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

不累於俗,去世俗之累也。不饰於物,不以外物自奉也。不忮於众,不咈人情也。以人人得其生为愿,视人犹我,皆愿其足以自养而已,以此为心而暴白於天下,此末钘尹文之学也。华山,冠名也,别宥即在宥也。随分而自处为别,宽闲而自安为宥。始,本也。接万物以此意,接,引人也。心之容,心之体段也。讲明其心以语人,而名之曰心之行,行者,心之用也。今释氏所谓大用现前是也。以和聏之意而合人之欢,陕此调一四海,欲尊置宋钘尹文二人以为其教主。谓民好斗也,为受侮不辱之说以救之;谓时世好战争也,为禁攻寝兵之说以救之。上以说其君,下以教世人,虽天下之人皆不听之,而彼自强聒不合,言夸说不已也。上下皆见厌而强以此自见,必尝时有此诊语,故以此一句结之,而曰故曰也。

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

其为人之意太多,其所为太自苦。其为说曰,每日但得五升之饭,师与弟子共之,先生以此五升犹且不饱,弟子安得不饥,言其师弟皆息饥以立教。而谓我不忘天下,日夜不止,盖曰我之自苦如此,岂为久活之道哉。但以此矫夫托名救世而自利之人,故曰图傲乎救世之士哉。图,谋也。傲,矫之也。亦犹豫让曰:吾之为此极难,所以愧天下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便是此意。李翰林有独酌寄韦六诗曰,念君风尘游,傲尔令自哂,便是此傲字。

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其说又曰不为苛察,苛察则非别宥矣,言不当有尔我之辩也。不以身假物者,事事皆自为而不假借於人以自助,若於天下有损而无益,虽明知其可为亦不如己之,故曰明之不如己也。其学之大意,则欲人於外无攻战之争,於内无情欲之汩。寡浅,减削情欲也。其学之大小精粗虽不同,而其所行之大意仅如是而已。适,仅也。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於虑,不谋於知,於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皆 #7 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徧,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智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於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謑音奚昙曰慀髁户寡反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推直追反拍普百反輐五管反断丁管反,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智虑,不知前后,魏鱼威反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音遂,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智之累,动静不离於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於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於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况逼反又火麦反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聚#8 观,而不免於鼋五官反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题不免於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槩乎皆尝有闻者也。

不党,亦无私也。易,坦夷也。决,去私意而无所偏主。趣物者,言万物之理趣也。不两者,一也。不顾於虑,不谋於智,无计度也。於物无择,无所决择,眼界平也。与之俱往,顺自然而行也。彭蒙田骈慎到,皆齐之隐士,其说以为天地亦万物之一者,谓之一 #9 则皆齐同,而其为首者,则无为之道也。天能覆不能载,地能载不能覆,言有所偏也。大道,道家之学者也。但知包容为一而无所分辩,此在当时有一种辩说之学,自有此语。皆有所可,有所不可者,言各有一偏也。若就万物之中而选择之,则决不能周徧,以此为教,则不能尽其极,若归之道,则无余论矣。故曰道则无遗者矣。选择则有可不可也,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无为也。泠汰,脱酒也。泠然而疏汰於物,无拘碍也。以为道理者,以物物无碍为至理也。其说曰若以知与不知为分,则将迫於知而近於自伤矣。薄,迫。邻,近也。謑髁,不正不定之貌。无任,不留心於事。任也,尚贤以任事也。彼既不事事,故笑天下之尚贤。为圣之学必尚操行,彼既纵脱而无行,故以天下圣学者为非。推輐輐断,皆无圭角之意。与物宛转,而略无圭角,亦无所是,亦无所非,以苟免於世俗之累为意。不以知虑为师,无思虑也。不知前后,不#10 思算也。魏音巍,巍然者,兀然不动之意也。推之而后行,曳之而后往,迫而后应,不得已而后起之意也。风还、羽旋、磨石之隧,皆无心而与物宛转之喻。隧,转也,回也。以不见非於世而自全,动静随其自然而不为过甚,故不得罪於世人,其学如此者何也。盖曰物惟无知,则无是己之急,亦无容心之累。动静皆顺,故不离於理,不求知於人欲,终身而无誉,唯其无誉,所以无咎,故曰未尝有罪也。无知之物,木石瓦砾之类是也。建己,是己而自立也。故其说曰人之处世,何用圣贤之名,但能若土块无知之物,则可以不失於道,故曰块不失道。看此等说话,便似今之深山穷谷头陀修行之人。故豪杰笑之以为犹死人也。适得怪焉者,言彭蒙之徒以此见讶於世也。得不教者,言其初学之时,自相契合,不待教之而后能也。彭蒙妒有所师,其师之言曰,古之有道者,本以无是非为主。窢然,风之声也,谓其发言如飘风之窢然。无所容心,虽言而何所容言,故曰恶可而言。其见常与世人相反,不能聚合伦类而观,故为一偏之说。不免於,但求无圭角而已。鼋断,无圭角也。其言虽甚壮而其所谓道者非道也,故不免於世#11 人之非笑。韪与伟同。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此庄子断一句也。槩乎者,以大槩观之,亦皆有闻於斯道,但不得其正耳。此等结句,看他文笔。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着,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葱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传大真人哉。

本,道也;物,事物也。以有积为不足者,言藏富天下也。与神明居,是守自然者。关尹师於老聃者,此言先弟而后师,一时笔快 #12 之语耳,以无物为宗,以太极之始为主,建亦主也。濡弱谦下,即舌柔长存之意。为表者,言其应世接物#13 见於外者如此也。空虚则物物皆全矣,故曰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实,实理也。乐轩所谓一物都无万物全是也。在己无居者,无私主也。形物自着者,随物之形见皆自然也。水之动,镜之静,空谷之响应,皆无心也。芴乎若亡者,恍忽之中若有物而又若无物也。寂乎其清,不见其清之名也。以同於物者为和,以无所得为得,有得则失矣。未尝先人常随人,即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也。知其雄,守其雌,以能而隐於不能也。知其白,守其辱,言自高而不为高也。溪谷在下而能容物,为溪为谷有容乃大之意也。人皆取先,己独取后,即未尝先人,而常随人也。受天下之垢,知白守辱也。不以实为虚,以虚为实,故匀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即以有积为不足也,惟其以虚为实,故虽无藏而岿然常有余。亦一物都无,万物全之意。徐,安也。不费,无所损也。人皆以巧为巧而我以无为为巧,故笑之。人皆以福为福而我以无祸为福。曲全者,致曲而自全其身也。苟免於咎者,福莫长於无祸也。以深为根,言其本在於太一之始也。以约为纪,言以至简至约为守身之法也。纪,法也。凡物坚者锐者,则有挫有毁,即所谓齿刚则折也。以能容万物为量,则人於我无所侵削矣。不削於人,言独全其生也。可谓至极者,言此天下至极之道也。谓之博大真人;尊之之辞也。

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於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於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环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识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於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寂漠无形,无物也。变化无常,以不一为一也。死与生与,不知生死也,据此一句即知释氏之学其来久矣。天地并与,与天地同体也。神明往与,与造化同运也。何之何适,动而无迹也。万物毕罗,各尽万物之理也。莫足以归,人莫知其所归宿也。谬悠,虚远也。荒唐,旷大而无极也。无端崖,无首无尾也。时恣纵而不傥者,其说放纵而无所偏党也。傥与党也。不以觭见者,其所见不主一端也。觭,奇也。以天下之人愚而沉浊,不可以诚实之言喻之。庄语,端庄而语,诚实之事也。曼衍,无穷也。为真者,言借重於古,先欲人以为真实也。为广者,寄寓为言广大不拘也。与天地精神往来,与造化自然者为友也。不傲倪万物者,不以此傲倪於世 #14 也。庄子之意,正傲倪於斯世,而乃为此反说。不谴是非者,是非无所泥也。无是无非而后可与世俗居处也。环玮,高壮也。连犿,和同混融之意。无伤,无讥於人也。参差,或彼或此,或抑或扬,不可定也。諔诡,滑稽诡谲也。此两句自说破其著书之意,盖谓其言虽怪诞而自可玩味,看得此两句破,便读得庄子。彼其充实不可以已者,言其书之中皆道理充塞乎其间,亦世间所不可无之书也。本即宗也。言其书之本宗,无非弘大深闳调适之道也。辟开,广也。肆,纵放也。上遂者,可以上达天理也。其言虽皆无为自然,而用之於世则应於教化而解释物理,谓可以化俗而明理也。其理不竭者,言用之不尽也。不蜕者,谓其言自道而来,不蜕离於道也。芒乎昧乎,言其书之深远也。未之尽者,言其.胸中所得非言语所可尽也。

自冒头而下,分别五者之说而自处其末 #15 继於老子之后,明言其学出於老子也。前三段着三个虽然,皆断说,其学之是非,独老子无之,至此又着虽然两字,谓其学非无用於世者,此是其文字转换处,笔力最高,不可不子细看也。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墨翟、宋尹、彭、田、慎到之徒,犹为见道之偏者,若惠子则主於好辩而已,故不豫道术。闻风之列,特於篇末言之。其书五车,言其所著书以五车载之而不足也。其书虽多,其所学未正其言亦不当,故以舛驳不中讥之。历物之意,言历历考其所谈事物之意。至大无外,太虚也;至小无内,秋毫之类也。此八字自与庄子所说同,但谓之大一小一,便生辩说之端。谓之一则无大小矣,於一之中又分大小,便是同中之异,异中之同也。无厚,至薄也。不可积者,积则厚矣。积之不已,其大可至於千里,又言大与小同也,吉千里之大即无厚之积也。天虽高,地摊卑,而天气有时下降,则亦为卑 #16 矣,故曰天与地卑。山高於泽,而泽之气可通於山,则山与泽平矣。睨,侧视也。日方中之时,侧而视之,则非中矣,则中谓之侧亦可,故曰方中方睨。物方发生而其种必前日之死者,故曰方生方死。有大有小,是为小同异;合万物而为同异,则为大同异。虽谓之大而不出小者之积,虽谓之小而合之可以为大,则无同无异矣。

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於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

南方,海也,本无穷而谓之方,则必有穷。四方皆然,独言南者,非特举其一见其三,盖天倾西北而海独居南,北之三方又远,故特言之。今日适越而昔来,言足虽未至乎越,而知有越之名而后来,则是今日方往而亦可以为昔来矣。两环相连,虽不可解,而其为环者必各自为圆,不可以相粘,不相粘则非连环矣。燕北越南,固非天下之中,而燕人但知有燕,越人但知有越,天地之初,彼此皆不相知,则亦以其国之中为天地之中也。万物与天地为一,则天地虽大,即万物中之一物,何以为大小,即一体也。大观者,言以此为独高於天下也,故以其说教学辩之人。天下之学者既相与乐之,而其说浸广,故又有卯有毛以下之论。

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蹍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龟长於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毋。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

卵有毛者,言毛之在卵虽未可见,而雀之为省,鸡之为鸡,毛各不同,譬如鸡为鸭伏卵,出於卯者为鸭毛,而不为鸡毛,则是卵有毛矣。鸡本二足,必有运而行之者,是为三矣。郢有天下,言楚都於郢而自为王,亦与得天下同矣。犬可以为羊,谓犬羊之名出於人而不出於物,使有物之初谓犬为羊,则今人亦以为羊矣,谓羊为犬,则今人亦以为犬矣。马有卵者,胎生虽异於卯生,而胎卵之名实人为之,若谓胎为卵亦可即犬羊之意。丁子,虾蟆也,蛙也,楚人谓之丁子。丁子虽无尾,而其始也实科斗化成,科斗既有尾,则谓丁子为有尾亦可。水寒火热,亦人名之,况有火中之鼠,火浣之布,鼠能出入於火中,火可以浣布,则非热矣。空谷传声,人呼而能应,非山有口乎。行於地则为轮,才着地则不可转,则谓轮不辗地亦可。目见而后指可至,然目不可至而指不能见,则是其至者目 #17 与指不可得而分绝也。龟长於蛇,使龟如蛇之长则不名为龟矣,既谓之龟,则其长合止如此,谓之长於蛇亦可。矩即方也,规即圆也,既谓之矩则不可又谓之方,既谓之规则不可又谓之圆。枘虽在凿之中,而枘之旋转非凿可止,则谓之不围,亦可言围之不住也。鸟既飞则影随鸟而去,但可谓鸟之飞,不可谓影之动。矢镞之去虽疾,其在弦也则谓之止,其射侯也则谓之行,离#18 弦而未至,射侯而未中,则是不行不止之时。狗犬即一物也,谓之狗则不可谓之犬矣,谓之犬则不可谓之狗矣,故曰狗非犬。马牛,二体也,黄骊,色也,以二体与色并言,则谓之三。黄骊,二色也,马牛,皆体也,二色附於体而见则为三矣。白狗黑,黑白之名非出於有物之始,则谓白为黑亦可。孤驹未尝有母,名之以孤则非有母矣,不可言孤又言尝有母也。一尺之捶,折而为二,今日用此五寸,明日用彼五寸,虽旋转万世不尽可也。凡此以上,又皆学於惠子,推广其说,以与惠子相应。终其身强辩而不已,即桓团公孙龙之徒是也。饰人之心者,蔽人之心也。易人之意者,变乱人之意也。一时之辩,口虽可屈,而其人终不心服,此辩者迷於其中而不自知也,故曰囿。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者,谓愈恃其聪明以与人强辩也。特,独也。独与其徒为人所怪讶而已,其本领不过如此,故曰此其祗也。祗,本也。自恃其口谈之才,以为其壮与天地同,所存虽自以为雄高,而实无学术。

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徧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於德,强於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於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於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 #19 也。悲夫。

倚人者,畸异之人也。南方有一独高之人曰黄缭,见惠子而问天何以不坠,地何以不陷,风雨雷霆谁实为之,此皆造物之妙,岂可容言。惠子亦不辞让而应,客亦不经思虑率然而对,且徧为万端之说。万物,万端也。说既多而犹以为少,增益以怪诞之论 #20,但以反异於人为其能,欲以口舌胜人,自为名誉,是以与世皆不和。不适,不相得也。在内本无所得,故曰弱於德。徒然强辩於外,故曰强於物。隩者,幽暗也。言其所行之涂,不明白正大而幽僻也。以天地之道而视惠施所能,犹蚊虻然。以此而为人物於世,亦何甩乎,故曰何庸。充,足也。若但以一人之私见而自足犹可,若以此为胜於贵道者,则殆矣。愈,胜也。几,殆也。不能自宁,不自安分也。散於万物者,谓散求万物之理,以迁就其说而无所厌足,终於不知道,而仅以辩得名。卒,终也。惠施亦为有才者,但放荡而无所得,逐於外物而不知反,是可惜也。骀,放也。响出於声,声本响末也,穷响於声,不知本也。影出於形,形本也,影末也,欲息其影,不知形止,则影止乃与形共走,亦不知本之喻也。此篇庄子之终也,却以惠子结末,虽以其不豫闻道之列,亦以辩者之言,固皆以无为有,而其语亦自奇特,故以真之篇末。盖者书虽与作文异,亦自有体制,起头结尾皆是其用意处,如春秋之绝笔,获麟,如中庸之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此书内篇之浑沌七窍,皆是一个体制,不可不知也。诸家经解言文法者,理或未通;精於理者,於文或略。所以读得#21 不精神,解得无滋味。独艾轩先生道既高而文尤精妙,所以六经之说特出千古。所恨网山乐轩之后,其学既不传,今人无有知之者矣。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十二竟

#1 鸟:明本作“恶”。

#2 数度:明本作“历数”。

#3 字:明本作“事”。

#4 裘:明本作“丧”。

#5 掘:明本作“握”。

#6 音:明本作“者”。

#7 皆:明本“无”。

#8 聚:明本作“见”。

#9 一:原作“物”,据明本改。

#10 不:明本作“无”。

#11 世:明本作“庶”。

#12 快:明本作“力”。

#13 物:明本作“见”。

#14 世:明本作“世俗”。

#15 末:原作“未”,据明本改。

#16 卑:明本作“毕”。

#17 目:明本作“见者”。

#18 离:明本作“虽”。

#19 走:明本作“争”。

#20 论:明本作“说论”。

#21 得:明本作“书”。

南华真经口义后序

南华一书,今古之奇笔也。然尊之者或流於清虚,讥之者或疑其怪诞,虽文字之妙不容泯没,而笺得不明,为书之累久矣。余少侍乐轩陈先生,闻其绪余之论,颇知好之而未能尽通其章句。其后与竹溪共游而学,时取而共读之,喜其剖析之明,而离合不常所闻,无几然而好之,益甚矣。既成进士南归,闲居之日久,遂得究力於诸经,其於此书也愈读愈好,而愈疑之。盖此书之所以难通者,字义多异於吾书,言论或违於先圣,旨趣之不可诘如凭虚捕象同而赤手搏蛟螭,会归之不可定,如穷三江而昧支流,镁藕佣迷故道。每一开卷,未尝不跃然以喜,亦未尝不惕然以惑。戊午,访竹溪於溪上,因语而及,溪忽谓我曰:余尝欲为南华老仙洗去郭向之陋,而逐食转移,未有闭户著书之日,忧患废退以来,遂以此纡忧而娱老,今书幸成矣。余喜而就求之,归而亟读之,则见其条分而缕析,支断而节解,章无虚句,句无虚字,纵横捭阖,鼓舞变化,若无津涯。而字字句句,各有着落,恍然如醒得醒,如絷得释。然后知其自立於一家,而不可拘以字义,虽纵怀於幽眇而不遗於世事,非不知圣贤之可尊而耻於尚同,非不知诡谲之为过而主於抗俗,今人古人信诵虽异,要皆徒窥其藩而未逮其奥也。朅来试邑,虽簿书填委,日力窘束,而清旦之初,吏围未合,必张灯讽诵之,或竟一篇,或终一卷,手舞足蹈,如见其人。於是作而言曰:南华之书,斯世所不可无;竹溪之解,亦南华所不可无者也。盖竹溪之学,得於乐轩,乐轩得之网山,网山得之老艾,历三世之传而无旁出者。竹溪既尽其师之传,又搜猎释老诸书於六经子史之外,故能究此老之隐微,尽此老之机解,使南华而可作,必以竹溪为知我者也。读此书者,今可以无憾矣。吾邑虽陋,以其好之笃,又欲广其传,缩节裘饪,幸而集事,因识其所以好,所以得,所以喜者,如此。竹溪林氏,名希逸,字肃翁,尝为文字官矣。今以宝谟直主玉局观,鬳斋,其书室也。其颇文颇似庄子。此书以口义名者,谓其不为文,杂俚俗而直述之也。景定改元中和节宣教郎知邵武军建宁县林经德序

庄子雄豪宏肆以神行万物之上,以心游宇宙之表,至乐极指,古无斯人。其言辞荡汨变化,凌薄日月,疏决云河,妙密流动,鳞丽羽烂,天昭海溟,左缛而不环,迁雄而不肆,又文之杰立宇宙者也。鬳翁着此书解,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情其情而思其思,梦其梦而觉其觉,故能言其言而指其指,声音笑貌身亲出之,而人亲觌之。然则是讵可以幸取力致哉。鬳翁学精识绝,渊源深而练习熟,其悟发之境,戛摩之地,高旷则无有与撄,静深而颖然上达。吾观鬳翁,归然抱负,体用於天地之间,充足明伟,有以自伸,其犹鲲鹏耶。而又沈浸於其书,如彼则其言,非鬳翕孰能得之哉。今鬳翁所着卓然,起庄子於朽骨,发千古之宝藏,鬳翁亦传大弘伟豪杰巨儒哉。余始得是,读之辄书奇遇,於编末以传子孙,非敢曰能知鬳翁之是书也。景定辛酉十一月己巳三衢徐霖景说跋

漆园老仙之作是书也,其见道精,其愤世甚。亦惟其隐放之迹足以行之,奇崛之又足以发之,至於茫昧浩渺之莫穷,鼓舞变化之不测。盖亦信其眼力之所及,笔力之所至。有不自知其过於激邻於诞者,其初心岂曰,吾欲以此而垂世立教哉。又岂曰,吾欲以此而崇老抑儒哉。奈之何,读之者之不之察也。非以虚无宗之,则以异端辟之,见既出尘,语又惊世,往往句读之未尽通,字义之未尽明,则又以疑辞阙之,脱简诿之,彼其心亦岂欲得此於后之人哉。鬳斋先生玉堂林公得圣人之道於乐轩,乐轩之视漆园,所谓后世之子云。鬳斋之於乐轩,则太玄之侯芭也。於是出而为之着其篇焉,分其章焉,析其句焉,明其字焉。使篇无不解之章,章无不解之句,句无不解之字,向之虚者以实,异者以同,疑者以信,脱者以完,而南华一经历几千百载,始得为天地间全书。岂惟老仙将雀跃於九万里之上,乐轩亦必且手舞足蹈於瞻前忽后之间矣。或曰以性命之书,加训诂之学,若朱夫子所谓集大成者,其自易经以至骚词,莫不有释,乃独阙然於庄书者,将无不可哉。同曰上规姚姒,下逮庄骚,非韩公之言乎。晋宋人未足尽庄老实处,非朱子之言乎。不然,岂其犹有所未尽耶,抑果有所待而然耶。鬳斋之功,当不在朱子下矣。同惧夫学者忘昔之难,乐今之易,而或至於忽之也。故重言焉。

 

正文完
使用官方微信公众号体验更多功能
post-qrcode
 0
评论(没有评论)